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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家准备出多少嫁妆?”
中年妇女闪烁着狡黠、鼹鼠般的目光问道,她天生具备决不会出错的耳朵和能一把抓住要害的直觉。她叫张玉兰,今年58岁,地地道道的北京土著,今天她是特地来这个公园替她已年满29岁的儿子相亲的。坐在她对面的小姑娘,年纪20露头,来自北京密云,是张玉兰的一位同事介绍的。
“阿姨,贵公子长什么样我都没见过,现在谈嫁妆的事儿,您不觉得早点? 再者说了, 即便真走到那一步,那也是家里大人的事儿,您现在还真问不着我。”
女孩手里拿着一杯饮料,水灵灵的大眼睛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打量着这个几乎被老年人占据的小公园,咬在嘴唇间的吸管似乎也在配合着眼睛的转动频率,不安分的在唇间来回摇摆着,圆柱形的管子被咬的又扁又白,变了形的吸管毫无用武之地,女孩索性一把从杯中拽出,不耐烦的扔在面前的石桌上,举起杯子将饮料一饮而尽,随后“咚”一声,重重的放在桌在上。
“我儿子四肢健全、长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可是这嫁妆,这是你自己的事儿,心里没点谱怎么行?你们这个年代的孩子在这种终生大事上可不能这么马马虎虎。”张玉兰极其认真的对女孩说,表情神圣的似乎不可侵犯。
女孩的脸上浮出一个轻蔑的,不易察觉的微笑。“阿姨,我身上没带现金,您打开微信里的我要收款,我把饮料钱给您。”
“嘿,不用给我,给我干嘛,阿姨请你喝个饮料又不是请不起......唉你说的是不是这个?”张玉兰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手机,指着手机屏幕的某一处问道。
女孩举起自己的手机对准张玉兰手里的二维码,随着“哔”的一声响,支付5元。她站起身,端正了一下身上的背包,捋了捋头发,将耳机插进耳孔,目不斜视的消失在行人之中。
2
“唉,我说,你说现在的孩子搞的这叫什么事儿,今天见的那丫头,和我说话有一搭无一搭的先不说,最后走的时候连招呼也不打。这种人万万不能踏进咱家的大门,将来说不定整出多少事。”张玉兰右手操起菜刀,左手轻车熟路的拿起一根黄瓜,手起刀落,在菜板上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厚薄匀称的黄瓜丝堆在刀刃下。她在厨房一边切着菜一边和丈夫说着话。
“嗨,现在的孩子可不是我们那时候。”
说这话的是张玉兰的丈夫,人人都喊他刘老师。因为年龄比对方大6岁,大多数时候他总是随着自己的媳妇儿说。没人知道他这样说是真的和媳妇儿想的一样还是只是嘴上随便说说。刘老师双手从画案拿起一张宣纸,在空中抖两下,仿佛上面有跳蚤似的,小心翼翼的平铺在地上,他往后退了几步,打量着。画纸上的弥勒佛皮肤蜡黄,像感染了某种病毒似的顶着脸蛋上的两团红晕,没心没肺的咧着嘴大笑着。
“肤色还是调的不够好。”刘老师盯着画神情严肃的说,但眼神中依然闪烁着自满的光芒。
“哼,算她稍微懂点礼貌,把喝饮料的5元钱给了我,不然,我凭什么请她喝饮料?幸亏多长了个心眼,把见面地点定在团结湖公园,要是在哪个酒店的大厅见面,还不得花个百八十块的?”张玉兰不懂丈夫的那一套,什么水墨、国画,她完全没有兴趣。
“可不,那地儿咱可消费不起。”刘老师说完,拿起毛笔起身出了房门,在自家院子建的小水池中,哗哗的涮起了毛笔。
张玉兰一家三口住的这所房子位于北京通州的六环外,独门独院独楼,要说是别墅,面积上下楼加起来也不过160平米左右,可要说它不是别墅,它却有着所谓别墅的特点和结构,准确的说,这或许只是一座带小院的大复式罢了。张玉兰夫妇住楼下,二楼则是儿子的天地。
这一家三口原来住在北京二环内的筒子楼里,公用的厨房和卫生间、再加上人口密度过大的居住环境,让不偏不倚正好赶上更年期的张玉兰彻底抓了狂,她遍访北京周边,看中了六环外的这个地方,于是当机立断、毫不含糊的卖了二环内的房子,又东拼西凑的筹了些钱,买下了当时仅有1200元一平米的小产权房,过起了远离喧嚣的日子。90年代初期连接北京和通州的京通快速还未开通,从市区到六环外开车需要近2个半小时。搬到这里后,夫妇俩极少进城,儿子住校,只有周末才回来一次,大多数时间,都是夫妇独自生活。
张玉兰的最后一份工作是在幼儿园看孩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幼儿园上了岁数的老师被一波波年轻漂亮、会唱会跳还会外语的小女孩所取代,她便赋闲在家,全心照顾丈夫的生活。刘老师早年在北京某所老年大学进修国画,所谓进修,其实只不过是大学面向社会开设的培训班罢了,培训结束也不知怎的加入了中国画协,从那之后,便将画画作为职业,专心画、认真卖。倒也积攒下一些财富,不仅还清了买房借的债务,还置办了一辆小汽车,生活可以说过的有滋有味。
“儿子唉,吃饭咯。”张玉兰将一碗肉丁炸酱以及菜码摆放在餐桌上,呼唤着住在二楼的独子。
儿子取名刘瑞,白白胖胖,圆乎乎的脑袋、圆乎乎的身体,长得喜庆吉祥,除了身高完全遗传了父母的基因,只停留在1米65左右外,相貌既不像母,也不像父,就连性格也和他们大相径庭。
“嘿,炸酱面,我的最爱。”刘瑞还未走到餐桌前就闻到了炸酱的香味,他拉开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下,舀起两大勺炸酱盛入装面条的碗中,再加进黄瓜和香椿,搅拌均匀,拿起一瓣剥好的蒜瓣就着面条大口吞咽起来。
刘老师洗罢毛笔,走进屋来,擦干手,坐在儿子身边,看了看自己碗里的面条,用筷子挑出去三分之一,盛在另一个空碗里,说,“这两天血糖有点高,少吃点。”
“医生不是说了,血糖高了就得运动,咱吃完饭走它1万步。”张玉兰端着自己的面坐在儿子和丈夫的对面,信誓旦旦的说,像只雄赳赳气昂昂准备格斗的公鸡。她搅拌着碗里的面心满意足的看着对面的宝贝儿子和丈夫。
“那回头让你的同事再帮忙介绍一个。”刘老师咬下一口大蒜说。
“算了,我那同事介绍的不行,回头我再找别人。”说完,张玉兰又继续对刘瑞说,“给你汇报一下,今天给你相的对象没成功。”
“哦哦,您不说我都忘了这事儿。”刘瑞嘴里塞满了面条,口齿不清的说。
“每次相亲都是你妈出动,成功的几率本来有都没了,对方看不到本人,说什么也是白搭。”刘老师语重心长的说,他知道这种相亲方式很难取得对方的认可,儿子对相亲向来有一搭无一搭,张玉兰又是铆足了劲儿,这事儿从一开始就颠倒了,可这话他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母子二人接受。
“妈,相亲这事儿我信得过你,你看成,那就准成。”刘瑞似乎没听到父亲说什么,他对母亲的眼光感到十二分的信任。
“那是当然,你妈看人啥时候错过,对了,你爸最近再给你联系工作的事儿,求人办事,有钱还得有关系。”
刘瑞端起碗,一心一意吸溜着面条,深色的酱汁从嘴角两边溢出,像豁出的两个大口子。他对相亲什么的未曾产生过一丝兴趣,对女人的感觉,也只停留在性别的不同而已,没有吸引、也无排斥,家里安排的相亲,他全部推给没有文化的母亲,这是给母亲找儿媳,而不是给自己找媳妇,刘瑞由衷的这样想。刘瑞喜欢看书学习,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一点,早已成为了性格本身。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的生活,几乎被学习和阅读所取代。朋友同学,自是不会去交往的,连学校举办的集体活动,他也未曾参加过一次。除了在公布考试成绩时让大家想起这个学习一流的同学外,剩余时间,他在学校的存在感几乎为零。在零的世界里,刘瑞便是全部。
要说刘瑞的兴趣爱好除了看书外,那就是练习书法了,毛笔在宣纸上行走如飞,字体略微宽扁,横画长而直画短,“蚕头燕尾,一波三折”的隶属特点被他发挥的淋漓尽致。他的书法作品从小学起一路过关斩将屡屡获奖,在北京市举办的青少年书法大赛中无出其右,拔得头筹。颁奖那天要不是张玉兰承诺给儿子买双aj的球鞋,刘瑞是说什么也不会去参加的。颁奖嘉宾是央视的一位一线主持人,笑容像阳光般灿烂夺目,强努着笑颜的刘瑞,接过奖杯之后,那仅存的一丝笑意也被压抑着的不耐烦所取代,阴沉着脸与主持人合影,那是一幅有趣的画面,仿佛太极的阴阳两面,一切顺利结束,当他回到家躺在床上,抖着双脚,捧着《我的晃荡青春》滋滋有味的阅读时,脸上释放出与主持人毫无二致的灿烂笑容。
对于这样特立独行的儿子,张玉兰夫妇是非常值得到处炫耀的,似乎刘瑞那孤僻的性格正是儿子散发光芒的根源。获奖后,刘老师自费给儿子出了一本《刘瑞书法选集》,印刷2000本,密密麻麻的码放在客厅,那段时间,夫妇二人终日奔忙、马不停蹄的送好友、送亲戚、送同事,一个月后,送出去的也不过100本左右。于是,他们在自家的小院里盖起一间铁皮小屋,这是一间名副其实的小屋,有窗有门有装修,剩下的那些书被隆重的转移到这里,书的外层张玉兰盖了一块大红大绿的崭新床单,像等着待嫁的新娘,自此,那件小屋便成为储藏室,箱子、拖布、花盆等等等等,逐渐占满了整个空间,《刘瑞书法选集》被挤在最深处,仿佛被抛弃的灵魂。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