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拉与太阳》：一个陪伴者与旁观者

  “你相信有‘人心’这回事吗？我不仅仅是指那个器官，当然喽。我说的是这个词的文学意义。人心。你相信有这样东西吗？某种让我们每个人成为独特个体的东西？”在科技高度发达的未来世界，我们的生活会有怎样的变化，人工智能怎样看待我们这些“原始人类”，我们如何与人工智能相处，将他们当作机器还是人类还是…… 人心究竟是什么，石黑熊一在21年3月出版的新书《克拉拉与太阳》中探讨了这个问题。

一、受限的视角

  故事是太阳能人工智能机器人（AF）克拉拉在完成陪伴任务临近“生命”终点时，整理记忆，对自己的一生所作的回顾。不及翻开小说，我就被书的封面吸引了，红色的外封中央有一块正方形的镂空，露出后面蓝色的背景和一角柠檬色，只有翻开这层封皮才能看到被遮蔽的只露出圆弧的太阳。合上封面，又是那个引人遐想的一角。

  小说以克拉拉为第一人称视角展开。我们透过克拉拉这个为陪伴孩子成长而设计的人工智能的视角来观察世界。这意味着，我们得到的信息都是从她那而来，经过她的转化理解。而克拉拉眼中的世界，也许就像我们翻开书之前看到的那一角。当眼前的世界经过克拉拉陌生化的语言描述，我们不得不重新辨认未来的现实。我们被困在她的“头脑”里。“真相”或者说“事实”被悬置起来。

  克拉拉不同于人类社会里任何一个讲故事的人，她是一个完全客观的记录者，一个真实的旁观者。我们通过人工智能的眼睛观看我们自己，观看人类社会的情感。我们的目光，经过克拉拉错位受限的认知回到了我们自己身上。与“母亲”(克拉拉陪伴的患病小女孩乔西的妈妈）去瀑布时。克拉拉这样描述:母亲她喝着咖啡，眼睛一刻都不曾离开我，直到我发现单单是母亲的脸就占满了六格空间，她那双眯起的眼睛在其中三格反复出现，但每次出现的角度都有所不同。后文中母亲请求克拉拉，为了她而“延续乔西”（扮作乔西生活下去）时我们才理解这一段中母亲反常的举动后的纠结与痛苦。而“延续乔西”也使得整个故事终于达到关键点与高潮。

二、人心的房子房间套房间

  “我们不仅仅是要你模仿乔西的外在行为。我们还要请你延续她。为了克丽西。为了所有爱乔西的人”克拉拉陪伴、观察、理解和模仿着人类少女乔西，可是她真的能成为乔西吗？

  负责延续计划的卡帕尔迪坚信人的内心深处并没有什么独一无二、无可转移的东西，所谓的人心只是一个固守的迷信。乔西的父亲将人心比作一栋房子，里面房间套着房间，无论克拉拉探访乔西的内心多少回，总有一个房间是她从未进入过的。父亲问克拉拉“你相信有人心吗？某种让每个人成为独特个体的东西？”人心究竟是什么？人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在剥洋葱一般的自我追问中，连洋葱本身也没有了。

  对人心的追问，不能仅仅从单个人的角度出发。人怎样才能意识到自我，由于有别人，我们才具体地意识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故事里请求克拉拉延续乔西的并非乔西本人，而是她身边那些爱她的人。克拉拉看到了这一点，她与心目中的神明太阳做交易——在商业街时她看见“死去的”乞丐和狗“如饥似渴地吸取太阳特殊的滋养，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强壮起来。”

  克拉拉相信只有太阳给予特殊的滋养才能最终挽救乔西的生命，为此，她两次前往太阳可能“休憩”的麦克贝恩先生谷仓想恳求太阳怜恤，祈求乔西康复，不惜牺牲自己。“那里真有一样非常特别的东西，但不是在乔西的心里面，而是在那些爱她的人的心里面。这就是为什么我如今认为，卡帕尔迪先生错了，我是不可能成功的。所以我很高兴做出了那样的决定。”小说中乔西真的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至于克拉拉，没有人意识到延续乔西对克拉拉而言会意味着什么。虽然乔西和母亲都对她很好，一方面非常依赖、接纳克拉拉的存在，但似乎不像是对待一位真正的家人。乔西无疑是善良的，她无所欲求地陪伴着少女，她观察着遇到的人类，不懈学习人类的情感表达，但她始终是被制造的，是一个模仿者与旁观者。同时她又是一个格外敏锐的AF，“不同于大多数AF，我一直渴望看到更多外面的世界，看到它全部的细节……（看到外面的时候）几乎忘记了太阳和他对我们的仁慈。”为拯救乔西她向太阳祷告，在这一系列主动的行为中，克拉拉跳出了被动的角色，彷佛成为了有意志的主体——一个真正的人。因为这些人的属性，当我们看到克拉拉的自我牺牲时会为她感到心痛，看到克拉拉在电子垃圾的堆场回忆自己的一生时不能像看到一个电熨斗躺在垃圾堆里一样熟视无睹。

  可是克拉拉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呢，如果有的话。与人类复杂的情感相比，AF们对人类的理解和向往显得有些单纯，这种无目的性甚至有些突兀了。这是因为AF就是为陪伴孩子而设计的机器人，对它们进行价值预设的就是人类，它的全部意义都是人类。

三、结语

  克拉拉完全是一个利他的存在，她像天使一般善良、体贴、无私，从不为自己考虑。克拉拉无疑是拥有所有人类美好品质的最纯真的小孩儿，但实际上是克拉拉自我意识的缺失才让她完全无私。克拉拉对世界保持着开放，但毫无保留的开放也让她不存在主体性。没有主体也就没有客体，完全没有自身这个瞄点，我们很难说克拉拉对乔西表达的善意是以自身为坐标绘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