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儿子!等你考完试,咱就走……带上你妈……一起走!”坐在餐桌对面的父亲突然冒出的一句话给我吓了一跳。
正在拖地的母亲头也没抬:“怎么,要离家出走啊?”
“什么离家出走,”父亲咽了一口酒,“去哈尔滨!”
父亲这句话里头一定是有几个字触到了母亲的神经。我见她突然停下,直腰,转头,盯着自己丈夫脸蛋上的红晕,刚要开口,我对面就又响起两个字:“旅游!”
旅游?先不说我们家是不是轻易就谈及“旅游”的家庭,何况我们就住在哈尔滨附近的一个小县城里,别人冬天都往南方去,父亲为何反其道而行?你再看我那母亲,虽然文凭不高,她却总能够在生活里运用“透过现象看本质”的哲学道理。她质问父亲:“是不是你那老同学又联系你了?”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父亲刚撂下酒杯的手掌左右摇晃了起来。
“不是什么啊不是,要不然你去哈尔滨干啥?你咋不去别的地方旅你的游呢?”
“哎呀,这不是离家近嘛……”
“你可得了吧,我还不了解你吗?”
我还不了解你吗?这句吵架时必会从母亲口里吐出来的话,我听了已有十七余年。这句话代表着伪装的揭露、问题的深入、吵架的转折、战争的发动。
“行了行了,”父亲扶着桌子,站起身,摇摇晃晃向沙发移动,“我不愿意和你吵架……孩子都这么大了……”说完他就一屁股陷进沙发,掏出一根烟,塞到嘴里,没有点火,眯着眼睛歪着头,保持着这个动作,看起来很傻。母亲目送完毕后也终于继续弯腰忙着手上的活,嘴唇却还在上上下下地碰着,嘟囔着没人能听见的话。
战争结束。
2.
我家衣柜上有一本经常落灰的相册。翻开硬纸板,最先看到的是一张发黄的,印有满是时代感的花纹的笔记纸,纸上写着父母结婚时的誓言,落款日期是2002年。接着再翻一页能看到里面有很多老照片:罕见的穿着婚纱的母亲和穿着西装的父亲,比现在瘦得多的姥姥、舅舅,还有当时仍健在的姥爷,以及零星的爷爷奶奶的照片,反反复复,就这么几张。在相册最后,零星着些父亲高中毕业时的照片,男男女女,我却看不出自己印象里该有的青春模样。父亲给我介绍上面的人,解说自己与他们的今昔对比,最后以一句“现在就我混得不行”作总结。
“看见了吗,我们俩那时候关系最好,”父亲拿起一张和一个男生的合影,“就像你和你同桌似的。不过现在不常联系了。前几年听说他在哈尔滨开出租车,一年也挣不着几个钱儿……”
父亲有时会盯着那些照片沉默一会儿,母亲则始终拿着手机,端坐在沙发的另一侧。虽然她什么话也不说,但偶尔瞟过来的几个眼神总让我感觉不安,仿佛我们父子俩的行为有些羞耻。
有一天,听说正是那位老同学要从哈尔滨回来老家住几天,父亲不知从哪里打探到了他的微信号,两个男人聊了一个多小时(在二人都没有喝酒的情况下),直至入睡前聊天才以“过几天请你喝酒”这句话结束。
“怎么?”始终坚守在父亲身边的母亲再次响了起来,“你俩还要出去喝酒?!”
“客套一下嘛,哪有时间啊。”
“我不管,总之你不能跟他出去喝酒。”
“你还怕我喝多喽?”
“呵,我管你?”
“那你操啥心呢?”
“我怕喝着喝着他也和你那些狐朋狗友似的朝你借钱,到时候咋办?”
“你以为我还像以前那么傻啊?再说我哪有钱借给他……睡觉吧……”
后来的一天深夜,我在熟睡中被沉重的敲门声吵醒。走到客厅,我看见厨房的灯还亮着,在厨房里热剩菜的母亲系着围裙从里面嘟囔着走了出来开门。父亲栽了进来,同时释放出一身酒气。看着他这样狼狈,母亲质问道是不是到底找老同学喝酒去了,父亲摇了摇头,说人家早回哈尔滨了……
3.
在我期末考试结束那晚父母就简单收拾好了行李,准备一早出发。甭管怎么说,第一次的正式旅行还是让我兴奋到了失眠的程度,所以干脆和同桌聊了几乎一夜,凌晨才睡,没想到几小时后又被父母的谈话吵醒了。
“你给他打电话干啥?”很容易听出这是母亲尖锐的声线。
“我不寻思他是开出租车的,咱们到哈尔滨之后图个方便嘛。”父亲的声音倒是微弱。
“你可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
“行行行,别吵了,我不用他帮忙了,咱们到时候自己打车走。”
之后屋子就陷入了沉寂。几分钟后,一股熟悉的烟味从阳台钻进了我的鼻子里。
4.
我们要在哈尔滨玩几天、玩什么,这都是没有计划的。第一天我们去参观了几个景点,晚上睡的旅馆不是很小,整洁舒适。当然了,父亲晚上就接到了老同学打来的电话,问父亲到了没有,说要请我们吃饭,父亲很勉强地谢绝了。第二天上午我们去逛了几个商厦,买了东西,晚上换了一家小旅馆——地板上几乎只能容纳下两张床。我记得那晚下了雪,很大,风也极猛,恰好父亲又刚在附近的小餐馆里喝过酒,所以我们三人干脆就留在旅馆里看电视、聊天,哪儿也没去。我以为一天就要以这种不可思议的平静过去,可父亲的电话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我们都知道是谁打来的。
“喂?”
“喂,三哥,你在哪个宾馆呢?我去找你。”
“哎呀,兄弟,我都说了不用麻烦你了。”
“不行,咱们俩多长时间没见面了,这次你好不容易到我这儿来,我咋的也得看看你。”
“这外面下这么大雪,路滑,你开车不方便,就在家待着吧。咱们……等有时间的,有时间肯定聚一聚,好不好?”
“你就赶紧给我发个定位吧,我没开车,就在大街上走着呢。”
父亲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白得吓人,那一定是他一生中见过的下得最大的雪。
他叹了一口气,回过头与母亲对视,而母亲转过头,什么也没说。
“行了兄弟,我马上给你发个定位,我去楼下等你啊……”
父亲披上棉服,说了一声“马上回来”就走了,母亲也穿上外套跟了出去。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就坐着,等着,想着。
两人回来得很快,这超出了我的想象——父母没有招呼我去哪个饭店吃饭,也没有多余的人进入到这个小房间里,只是父亲手里多了一箱红肠。黑红色箱子上面的雪刚刚融化,一会儿工夫在地板上滴答了一片。
母亲一边脱下外套一边嘟囔道:“这俩人见面不也没说啥。”
“能有啥说的。”
“实话告诉你,他就是跟你客气客气,没想到你还当真出来了,整的人家迫不得已才买点东西给你。”
父亲看了眼手上拎着的盒子,把它放在了门口。
我指了指它问:“这是哈尔滨特产,挺贵吧?”
父亲点了点头:“贵。”
我又问:“咱们明天还要去哪儿?”
父亲回答:“回家。快睡觉吧。”
那晚我睡得很快,因为房间里没有人打呼噜,也没有人对话。
5.
以前我觉得,告别一些东西总会很难过,尤其是那些用岁月换得的,已经被用来填补了内心以后,再扒下来势必会留空、流血。可父亲的经历让我渐渐了解,难过大可不必,竭力挽留恐怕也是狼狈又无果。岁月铸造人,人要是斗不过岁月,倒不如撒手。轻松,又能早些适应。
我们三人终是在上午坐上了回家的客车。我看着沿途的白,单调无聊。午后的阳光映在雪地上,我透过渐行渐缓的车窗看到了金灿灿的同桌立在路边,那是客车将停留的地方。我今早头脑发热,竟软磨硬泡地请求让他来接我。
“叔叔阿姨好!”
“哎呦!这大冷天的还来接什么啊。”
他幽怨地瞄了我一眼说:“呵呵,没事没事。正好我也很久没来家里玩了。”
我知道他一定没有生气。我想拥抱一下我的朋友,但为了避免以后回忆起来时深感刻意和做作,我便控制住了自己,只拍了拍他的背,一块回我家去了。后来我曾对我的这位朋友说:“我们总有一天要分别,若是有机会再见,是否还能像那次一样?”他说一定会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