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时代,我在湘北一个勉强称为高中的山区小镇求学。由于是非重点高中,每届只招两个班,来上学的同学大多都是成绩较差且家庭贫困的那种,但凡有一点渠道的同学都不会来这儿,主要原因就是这所学校历年来应届生考上大学率几乎为零,除非有奇迹发生。
我几个有门路的初中同学都想办法转到其他学校去了。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没有喜悦,而是难以言状的痛苦、羞愧和自卑。
除了学校名声不好之外,还有另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年少的虚荣心。
即使在我偏僻的老家,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目不识丁的老农们提起那所学校都会面露不屑之色。成长岁月中悄然滋生的羞耻感让我开始顾忌社会的眼光和看法。
从内心深处讲,我是不想去的,但不去又能怎样呢?没有城镇户口,没有社会背景,柔弱的肩膀还不足以过早载负沉甸甸的生活重担,稚嫩的双手还无法挖掘耕坛古老而贫瘠的泥土。
虽然即将就读的学校改变不了命运,但至少还能够继续保持一名名义和实际上的学生身份,纵使夹杂着一些隐隐的悲哀和淡淡的无奈。
三年光阴,转瞬即逝。
高考结束了。
放榜前通过老师对考题的解析,虽然还没有最终出结果,但同学们都知道,没有奇迹发生,就如入学预计那样,应届生中应该依旧保持了无人上榜的历史记录。
在常人眼里高考落第纵然不哭天喊地寝食不安,至少也应捶足顿胸悲从心来。
然而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对众生命运完全平等的我们来讲,大伙儿亦如前师兄学姐们一样没有怨言,保持了空前的淡定。
考场不是赌场,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世上没有白捡的便宜。回到家乡,望着瘦弱的母亲和常年累月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父亲,双亲期许的眼色忽然象一把锋利的锐器狠狠的扎在我的心窝上。
象良心突然发现,对高考落榜的满不在乎让我在徒有四壁的亲人面前痛楚得无地自容。一时之间巨大的酸楚和强烈的内疚包围着我,深深的自责和羞惭噬咬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父母一直对我寄以厚望,希望我能够在高考中一举中第,光宗耀祖,这也是支撑我可怜父母亲日夜操劳的重要精神支柱。
他们一辈子没有上过学,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古老而贫瘠的土地,但他们却希望用他们的艰辛供养子女们求学改变世代务农的命运。却不知道在他们眼中望子成龙的我其实在初中时代就因为家庭的贫困和无人管理早已经渐行渐远偏离了正确的人生航向……
初高中,饥饿和寒冷就如我亲密的伙伴,一路伴我成长。
因难以支付每月几元前的生活费,初中采取走读方式。每天五点多起床,嚼着自家腌制的咸菜吃点菜稀饭,匆匆走向距离七公里左右的公社中学。冬日的早晨,凛冽的寒风浸蚀着我冰冷的躯体,为提高御寒能力,只有跑一程走一程,放学后又忍着饥饿急急忙忙行进在回家的路上。
没想到这来来回回的走读生涯无形中锻炼出后来改变我命运的强健体魄。高中时学校距家远,住校就读。
家里每月只能勉强挤凑点生活费,有时是找邻里乡亲借,除掉必须的生活学习用品开支外,用于每月买菜的开支大概只有6元钱左右了,刚好能维持每天吃素菜的需要。
如果哪天满足了一份吃荤菜或吃肉包子的愿望,那么中午或晚上一顿的菜钱就没有着落。因而通常情况下早上吃馒头,中晚吃素菜。有时实在忍不住吃了一份荤菜,余下的一顿只有靠自带的泡菜或咸菜充抵。
那时对于家景不好的学生来讲,这是常事。
一天中最难熬的就是午饭前的第四节课或晚饭前的最后一节课。因为长期缺少油水,饥肠辘辘的感觉特别强烈,觉得那节课特别漫长。身在课堂上,心却早已翘首期盼那亲切的下课铃声了。有时甚至还会产生幻觉,明明听见铃声响了,为什么老师还在喋喋不休啊?
当听到老师终于宣布下课的一刹那,立刻拿起碗筷飞一般的冲到食堂前,在熙熙攘攘拥挤不堪的人群里左冲右闯使出浑身气力活生生杀开一条血路买上四两米饭一份蔬菜,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就来个囫囵吞枣,饥饿的感觉有了一些缓解,但总觉得肚子象个深不可测的大窟窿,欲壑难填,多想再吃他个五份十份啊!
可是口袋的寒碜实在让我难以迸发寅吃卯粮的勇气,只能强忍着难言的欲望等待下一次就餐时间的来临。
每次在学校拥挤的食堂窗口,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和闪着澄光油亮的猪肉片散发出的肉香味总会让人垂涎欲滴。我时常幻想着要是每顿都能吃上十几二十个肉包子,不,五十个或是一百个,端着喷着热气飘着香味的满满的几份肉菜,走在校园最显眼的大道上,惬意的边吃边走,吃完后用手抹抹油腻的嘴角,感受旁边同学们羡慕的目光,尤其是我情意萌动有好感的那位女同学关注的目光,那该是多么兴奋和激荡的滋味啊!
然而幻想终究是幻想,直至高中毕业也没有体验过一次嚼着大块肥肉吧嗒着油嘴的光辉经历。物资极其匮乏的年代里,我在每天饥饿和渴望吃饱的苦涩期望里缓慢成长。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惜那时的我还没有成熟的心智,没有意识到作为一个农村孩子,考上大学是走出农村改变命运最捷径的途径和最好的出路,没有意识到艰苦的生活历练更能激发人的斗志。面对看不到未来的求学境况,消沉的放弃了自我努力,在饥饿的挣扎中混混噩噩度过了宝贵的求学生涯。
当突然一天发现再也回不到学校,再也不能以学生身份带给父母未来希望时,我从骨子里感到阵阵悲哀,为少年不更事的我,为虚度年华辜负父母期望的我。
怀着强烈的愧疚,九十年初的夏秋,在被农村称为最可怕的“双抢”季节,我第一次象一个庄稼人一样担当起了家庭农活的全部责任。这是自至目前我人生中记忆最深的日子。
那一年的夏天是可怕的,天气异常炎热,地面的热浪窒息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树上的知了不分昼夜的“吱吱”的叫个不停,即使呆在家里也让人汗流浃背心烦意乱。农忙是不能耽搁的,即便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乡亲们依然沿袭祖祖辈辈吃苦耐劳的生存状态在各自的承包田地里夜以继日的吆喝着、收割着、耕耘着。
我亦如可敬的乡亲们一样,在不知温度为多少的田地间勇敢而执拗的置身于灸热的烈日暴晒之下,在蒸笼般的庄稼丛地里弓着腰用带血泡的双手收割着几乎被烤熟的谷穗,拖着酸痛难耐的躯体挑着沉重的稻谷蹒跚的行走在乡村的田间小路。在骄阳似火的日复一日中,品味着农村人生活的巨大艰辛……
那一年,我似乎一下长大成人,完全象个老道的庄稼汉和当家人熟悉着农村的一切。
耕田、打谷子、挖水渠、插秧苗、收棉花等,凡属农活我一概肥瘦不捡,不嫌脏,不嫌累,在不知疲倦的忙碌中让自己负罪的灵魂得到一些安宁。
那是我一生中最辛苦最劳累的时光,但同时也是我精神上最快乐最幸福的岁月。
第一次长时间近距离的为我亲爱的父母尽我所能回报着他们的养育之恩,第一次以一个全劳力的身份凭借自己勤劳的双手洗刷自己惶惶不安惭愧的灵魂。
近半年的超强劳动,让我褪出了一个学生的苍白,变得越来越有泥土味。脸晒黑了,皮肤粗躁了,身体硬朗了,还常常挽着袖子卷着裤脚和一帮庄稼汉蹲在大树底下叭答着香烟开着玩笑说些粗话,我甚至感觉自己完完全全就象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了。
当秋天的最后一片黄叶飘零时,繁忙喧嚣艰辛的农村“双抢”季节已接近尾声。
体力上的适度轻闲,让年轻的心灵又打开了尘封已久的情怀。每当夕阳西沉时,我常常坐在一块偏僻的小山坡上,望着天边朦朦胧胧青黛色的群山发呆,思绪着山的那边是什么世界?
每个静谧的夜晚,我总是在无尽的黑暗中睁大空洞的双眼辗转反侧,在煎熬中度过一个个不眠之夜,内心深处总会涌上一股无言的空虚和痛苦。
就这样吗?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一辈子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不,不能!
虽然我深深的热爱着生我养我的这片土地,也通过近几个月的农村生活体验到艰辛过后收获的喜悦,然而十一年的学生生涯,已经让我的思想不可抑制的长上了飞翔和想象的翅膀,我再也无法安分局限在这片古老的村庄。
我渴望走出家乡,走出这片土地,去追寻另外一种生活。
虽然不知路在何方,但我不甘就此沉寂,不甘就此放弃,因为我的年轻。知儿莫若亲,看着每天郁郁寡欢的我,父母意识到我内心的徬徨和苦闷,他们用大海般的宽容激励我走向外面的世界。
去深圳吗?
那时正逢深圳特区成立不久,南下打工潮风起云涌,我的一帮同学都极力邀我一同前往。
也有这个想法,但总感觉意不遂心。复读吗?一想到前几年学习生涯的浑浑噩噩,总觉得自己基础太差不是考大学的料。
男儿志在四方,去军营吧!
当双亲鼓励的眼光暖暖的包围我时,一个遥远而亲切的梦想开始在我心底迸发,它就象一盆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旦点燃,再也无法浇灭。
于是,在那个冬天,我打起背包,辞别父母,离开家乡,登上了去西南边陲的列车,开始为改变命运艰辛而壮丽的跋涉……
在军营,我将省悟后的渴望化作无尽的汗水和坚毅,用夸父追日式的拼搏精神,接受着凤凰涅磐的洗礼。
每当力有所逮,求学时代的饥饿、双亲瘦弱的身躯、农村老家八月令人难忘的双抢岁月,象一道道无形严厉的目光,时时警醒着我偶有的懈怡。
我利用一切闲暇之余咀嚼原本以为不再触摸的高中课本,用无比坚定的信念拒绝青年男子哪个不善钟情的骚动和诱惑,在燃烧的军旅生涯里播洒着追逐希望的种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后,我怀揣用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泪水和汗水浇灌的厚重终于叩开了一所陆军大学之门。
当我将这一喜讯告诉远在家乡的父母时,他们浑浊的眼中流下了欣慰的泪水。
三十年过去了,我有幸在被称为“山城”的重庆市安家落户,娶妻生子,走出了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
曾经的饥饿和旧时的苦难已渐渐成为一种遥远的记忆,岁月的沧桑早已埋没了历史的痛楚,未来的朝朝暮暮、淡淡岁岁,也不乏有新的苦难伴随,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裹身尘世,任何生活经历,在历史的长河中,都不过是如一杆竹蒿在一望无际的湖面上划撑一汪漪涟而已,最终不留一波印迹。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