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种的杏树

奶奶家在一楼,近在咫尺处,有一个属于社区的小花园。几年前奶奶在这里埋下一个杏核,这几天结了不少杏,绿皮里透黄,果实小,在树枝上常簇拥在一起。

本来是写“奶奶家的杏树”,转而一想,这块土地虽然算是一楼和社区的争议搁置领土,但总归是大家的。而这“种”字,一下把杏树和种植者的从属关系就说清楚了,奶奶不拥有这树,不拥有这土地,只是播了种,间或施肥、浇水、修剪,在这土地上长出了新的植株。

宛如父母养的孩子、孩子喂的狗、狗爱的异性狗,有时看似关系紧密,施予的一方念想着自己的投入终得有点结果,可没想到最后不离开常也成了奢望。父母、孩子、狗,都不免心痛,谁都值得也不值得被同情,被施予的一方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施予的一方呢?

这不,最近回奶奶家,就常听奶奶和爷爷念叨这杏树。

奶奶倒好,虽然腿不灵便,但是屋外的世界她能走到、能看到,也能摸到。而爷爷呢,自从去年摔了一跤,行走极不方便,每天撑着拐杖,有些艰难地挪着好腿到达窗台,一坐一个下午,晒着太阳,关注着他所能触及的这世界一隅的所有动态。可是自从这杏树长出果实,爷爷对待这一隅世界,再不能是看破红尘似的旁观了。杏树呢,是奶奶种的,这几年他看着奶奶移进移出,配合奶奶自制无公害肥料,这小树从树苗到结果,爷爷看得比谁都多,比谁都仔细。在他所能实际看到和能够观察的世界里,可能这棵小小的树是他行动不便以后,屋外世界里与他交互最多的活物了。

杏子逐渐变黄,光顾的陌生人越来越多。有些是父母带着小孩,小孩好奇,父母便摘下给孩子把玩;有些是小孩带着小孩,征服和破坏是年少的天性,个头虽小,办法颇多,石头砸、脚踢,甚至头顶,都是可以见得到的;有些是男人带着女人,女人站在一边,带着期待和崇拜,嘴角上扬、双手紧贴、眼睛圆瞪,男人则小心地规避泥土和低矮灌木,讲究得比划着、设计着、实施着兴许漂亮的摘取战术。

杏子慢慢少了,爷爷是能数出数的。常听他给我说前天成熟了15个,今天又有3个皮已经开始变黄了。奶奶给我们讲爷爷就是哨兵,看着成熟了就给她发警报,我说那我得去给爷爷寻个望远镜,这样更有侦察兵的气势。奶奶赶紧说家里有望远镜,用不着、用不着,我们便都笑笑。

奶奶和爷爷肯定最在乎每一个成熟的杏。他们摘不到,看到别人摘自己种出来的杏,总是会心急。

给我们的父辈去提帮他们摘杏呢,想必作为父母,他们也有些局促不安。杏不值钱,孩子会只想着给他们买好杏吃,被孩子发现在乎这小杏,还在乎别人摘,做父母也难免有些开不了口。所以,奶奶这几天总极力得督促着我和哥哥去摘杏,哥哥说你这么在乎别人摘,何不喷上敌敌畏和草木灰呢?奶奶忙说不在乎、不在乎,总是自己种的东西,然后便把声音压低,指着远处阳台坐着的爷爷,对我们轻声说“爷爷可惦记呢”。

哥哥和我摘杏的时候,爷爷就在窗台隔着玻璃看着,很像指挥阵地战的志愿军指挥员。他带着笑,有点着急,又温和地给我们说“那里”、“那上面”。我们这两次都满载而归,看似只有几簇,摘下来却不少。

奶奶性格急躁,爷爷性情温和,反倒这树结了果后,我才发现奶奶性情比爷爷确有许多更温和的地方。爷爷几十年都是这样温和,父亲说他小时候爷爷便总是被奶奶无情指责而偶动声色,我们看到的也常常如此。现在爷爷的世界,比奶奶小了太多,奶奶转而承担了更多更多。包容得多了,也便不能被小事牵动,而这小事,在世界小的人那里,却是个大事。温和急躁,有时也是相对。

中国人的性情,大体是温和的。这杏子,是我种出来的,用了大家的地,长出了果实,我便欣然,看你随意摘取,我也会有点怅然。但我还是会种,欣然怅然,都是本然嘛。

我没法种杏子给大家摘,只好记下种杏的事给大家看。读者欣然,我便也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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