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的样子

(一)

一年前,偶然翻到一张泛黄褪色的老照片: 90年代的中国乡村,土木构建起来的房子,前面不远,是田野,后面望去,望不到高楼,老老少少穿着八成新的衣服,在屋前整齐站着,抿嘴的,笑开的,面无表情的,半眯着眼的,不管谁满意或者谁又不满意,都定格在了那一刻。照片上写的是“恭贺家父吴公八十寿辰”。一年前,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拿着这张照片,去唤醒某些记忆。

那天傍晚,餐桌上,也许是饭菜太香,天气太好,不知怎么地,父母又开始“忆苦思甜”。放假回家养膘的我,刚刚两口啃完一截带鱼,正想再夹一截,就听父亲第N次说到,从前一截带鱼就一天饭的贫困生活。

“其实想吃的话,也可以一顿吃完啊。”

“吃完了下一餐就没有了”

“没有了可以吃其他的不是”

“其他的?你拌着青菜汤吃饭,看兄弟姐妹们有鱼吃不馋?”

“不馋啊,都吃过了”

“你们这些现在的孩子,日子过得太舒服了,餐桌上只劝你们多吃菜,还不乐意,哪能理解上个世纪的生活”

“男孩还算幸福,什么好吃的,至少还能都分上一口,女孩就不一样了,有多出来的,拿给你小小咬上一口,就算是备受宠爱了,日子紧张的时候,连地瓜饭中的白米饭,都没有份。”另一个声音说。

“那我出生的时候,是备受宠爱的一个吗?”

…………

“你出生的时候,差点就不要你了。”

(二)

“你出生的时候,差点就不要你了。”

这句话,就像是黑女巫的魔咒,昨晚从母亲的嘴里不小心溜出来后,到现在坐上农交,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脑中折磨着我。儿时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只记得自己跟着伙伴们满山遍野地疯,其他的都不大记得,但是,这一天,还是决定,回到那段时光,寻找所谓的真相。

其实虽然早早就离开故乡到城里读书,但一年也都会回去3、5次。只是每次回去,都是匆匆来,匆匆去。十几年间,田野不断地在变少,同时,土地上,自家搭盖的砖房一排又一排地代替了果树“茁壮生长”,成长的过程中,这些缓慢却有力的变化,一直被忽视着,以至于,每一次回来,都让人觉得,老家总是没有变化,但这一次,也许是前天晚上翻了许多照片的原因,一下车,便觉得,它变了许多,甚至可以说:翻天覆地。

在唯一还留在老家的大伯家吃了午饭,又被招呼吃了水果、花生、瓜子等,和伯母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其实哪里还有心情关注剧情,恍惚间,满脑子都是问题,又仿佛可以看到,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被她的父亲抱在怀里,她的姐姐趴在一边,睁大眼睛努力踮着脚想要看清楚新出生的妹妹,周围的大人们好像不大开心,她有点不理解。安静了好一会,一位妇人开口了:“又是个女孩,要不送人吧”,刚成为姐姐的女孩有点疑惑,妹妹这么好,伯母为什么要说把她送人,她仰头看向父亲,父亲抿着嘴沉默着。半响,开口道:“爸,你说呢?”

电视中,盛明兰在向她的祖母撒娇,屏幕外,我看着伯母慈爱的笑脸,想问的话,到嘴边滚了又滚,愣是说不出来。

“你伯伯自己种了紫菜心、萝卜和山药,纯天然健康的,一会你带点回去,放假回来,得多吃点。”

“伯母……”

“对了,你得留在这里把晚饭吃了再走,我刚刚找人买了一只土鸡,晚上杀好了带走,回家让你妈炖了一起吃。”

“好……我……”

“还有,你一会别忘了去旧房子一趟,奶奶刚才打电话让我和你说,帮她去旧家,拿件衣服。”

“好......恩......要不,我现在去?”

“也可以,记得晚上吃完饭走,偷溜了的话,我以后可再也不理你了。”

“知道了。”

从伯伯家出来的时候,心中略微有些懊恼,“怂,不就是一句话吗,有啥不敢说的,一会回去一定得问!不然罚你三天不能吃肉。”给自己下好军令状后,我开始走回旧家。

(三)

就在这短短一年,街上就新开了两家超市,这两家超市紧紧挨在一起,中间只隔了一家30平不到的小杂货店,各自摆放着叫卖的喇叭,声音在空气中混合到了一起,让人分不清这三斤十元的橘子是哪家的,那四元一斤的苹果又是哪家的。而那家陷于竞争风暴中心的杂货店,显得格外破败和弱小,但在我的记忆中却清晰地那么强大。5、6岁的我,经常跟着姐姐,拿一两毛的零钱,跑来这里,买上几勺瓜子,或者一两个带西瓜纹路的彩色泡泡糖,就可以开心一整天。杂货店的门前,是一张长方形木桌,铺着褪色却干净的桌布,上面依旧整齐摆放着各种小零食,店里正对着门的是一个透明柜台,里面装着各色香烟,外面则摆着电池、水笔、橡皮等学习用具,种类并不丰富,再往里面,货架上本子、脸盆、调料、纸巾各色生活用品满满“堆”在一起,墙上则挂满了玩具,女孩子的芭比娃娃、男孩子的塑料手枪、巴啦啦小魔仙魔法棒、奥特曼变身器,还有许多我已经不认识的。小小的店铺,只留下一条窄窄的过道,而老板正坐在门口,不时和经过的乡亲聊聊天,有的是早就认识的,有的曾不认识,但多路过几次也就认识了,家乡就是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而对于这家杂货店,我最忘不了的回忆,属于爷爷。

记得到城里读书后的第一年寒假,我和父母姐姐回家过年,2001、2002年的样子,当时大家都还普遍不算富裕。虽然整天弹弹珠、拍卡片,但作为女孩子,我的内心深处对芭比之类的玩具依旧有着天然的向往,且希望多多益善。于是,和姐姐出来散步玩耍的我,站在这家杂货店走不动了。当时的娃娃自然比不上现在的华丽,再加上有些劣质,头发都才稀疏的一层,但她和她一旁配套出售的锅碗瓢盆烹饪用品,就是神奇的吸引住了我和姐姐。无奈15的“天价”,对两个小学生来说,可谓天价。于是,已经培养出了一些自控力的姐姐,拉着我离开了。

晚饭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娃娃,以至于连吃饭比赛“铁牌”都没有拿到,大人们也都注意到了我的不对劲,后得知是因为娃娃后,以为是孩子心性,一时喜欢,再加上那个年代,对于我家来说,不是特别必要的东西,能不买就不买,也就不管我了。晚上,我和姐姐还有两个表姐在爷爷奶奶屋里打地铺,一晚上翻来覆去,偷偷流了眼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第二天一早,才刷完牙,爷爷便牵着我,将挂在杂货店墙上的娃娃,连同她的厨房搬回了我家。第二学期开学还未两个月,爷爷因病去世,我一个人关在屋里,哭了一整个下午,甚至到那个暑假,也不肯再回老家,怕勾起回忆,而那套娃娃,穿着我和表姐给她缝制的新衣服,藏在鞋盒里,再也没敢动过。后来因为一次搬家,遗失在了某处。从那时到现在,将近20年,关于爷爷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只是那个冬天,他手心里的温度,每次想起来,都让我忍不住要哭。

“又是个丫头”老人看着儿子怀中的新生儿叹息到。“你还有两个哥哥,让你们再生一个,是想给你留个儿子,也不是为了我和你妈,这是你女儿,我没办法给你拿主意,你自己看着办吧”他寻思了会,又道:“听说村头刘婶的女儿上次回来的时候,说想领养个孩子,她们家家境你也知道,是咱们这数一数二的了......”

“小妹,你要买什么?”杂货店大叔问。我回过神来,赶忙摇头,慌张的离开了。背后,仿佛有爷爷对着我笑,又仿佛听到他对我说“带爷爷去那家店,爷爷是家里最大的,喜欢什么爷爷给你买。”我彻底慌乱了。

(四)

旧家现今只有几个年纪大的老人还在住,她们此时正坐在屋前晒着太阳聊天,听说我是奶奶的孙女,拉住我聊了一会天,这才放我进去。屋子上的瓦片前几年刚刚翻新过,阳光通过天井洒在通道上,但通道两边的屋子依旧隐藏在黑暗中,甚至对比之下更加阴暗了。我绕过前厅,来到后厅,拿出钥匙,打开了许久未来的屋子。灰尘的味道铺面而来,屋中一片黑暗,在墙上摸索了一会,果然触到了一根细线,一拉,光明骤现。还和十几年前一样,一根细线,连着高高的电灯开光,从门前一直到床头。没有脱鞋,我直接踩了进去。如果你是古装剧爱好者,那你一定可以想象出屋中木床的样子:涂着红漆,四角各有四根方长的棍子延伸而上,在近一米的高度,又连接出一个床的轮廓,只是没有底下的床板,床的前后,嵌着雕着松柏的板子,同样漆着红色。夏天的时候,床边会挂上白色的蚊帐,我们几个表姐妹,喜欢在里面玩过家家,假装自己是公主,扯着蚊帐往身上一披,就穿上了公主华服。晚上也喜欢挤在奶奶身边,虽然害怕,但还是缠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讲狼外婆的故事,尖叫着抱成一团。当时有一阵子,也不知道我染上了什么怪毛病,总是不好好吃饭,晚饭常常吃几口,就假装肚子疼,说什么也不要再吃了,于是到了半夜,常常肚子饿,便推了奶奶起来,喊着要吃东西,这时候,奶奶总是一遍骂我,一边带我到厨房,或打个鸡蛋汤,又或者煮碗面条,看着我几口吃完,笑骂“饿死鬼投胎”。到了春天,杜鹃花开花的时候,她会带我们到野外,采来好多好多的野杜鹃,洗干净了,就堆在这间屋子里,当做一整天的“零食”。

我打开衣柜,找到伯母说的那件衣服,红绿色碎花,款式旧,但布料新,薄薄的,折一折,直接就塞进了背包里,也不知道奶奶要它做什么。屋子的角落,还有一扇门,那扇门后,也是一个屋子。门没有门槛,以致于底部空荡荡的看上去有些奇怪。20几年前,它还是有门槛的,但崭新的门槛,很快就被它的主人拆除了,因为主人调皮的孙女,喜欢在两个屋子跑来跑去,又笨拙不长记性,常常被绊倒大哭,于是,疼爱孙女的爷爷,亲自拿了锯子将门槛拆除,还细心地用石头,磨平了角落。

现在那门,又通往了另外一个世界,爷爷就在那里去世。他弥留之际,我还在学校上学,他扯着姑姑的手,叫我和姐姐还有表姐名字的时候,我在操场奔跑,他离开的时候,我在等待着放学。都说亲人之间会有心灵感应,但是现在的我丝毫不记得当时是否有所感觉。我恨我自己忘记了。

走出大门的时候,老人们还在那里聊天,转头看向屋子,居然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虚幻起来。直到摩托车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伯父的身影又把我扯会黑白的,不知道属于哪个世界的故事。

“刘婶我可以帮忙问问”男子的兄长开口,“再怎么还是要有个儿子。”

“......我一会再听听看妈的想法吧......”

“妈熬了红糖马上就拿过来了,你一会问问,不过估计她也会劝你送人的。”

“......”

“上车,带你去田里摘新鲜的蔬菜。”伯伯说道,“今年种了你最爱吃的紫菜心。”

跨上摩托的时候,我已经什么都不想问了,其实在看到那扇门的时候,我已经听到了回答:所谓真相,在岁月和温情面前不值一提。那个世界里,终究没有人真正舍得把新生儿送人,相反的,她备受宠爱的成长到了这个世界,这已经足够了。

“你出生的时候,差点就不要你了。”

“但后来还是决定,好好爱你。”

你可能感兴趣的:(真相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