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文人珍惜春光,喜爱春季踏足山水间玩赏。原大多是爱惜自然美妙,不忍轻易辜负盛春。但是,这个地方的春季却美妙得让人流连忘返,只叹看得不够久。事实上,这个地方美的又岂止是春光?也在其繁盛富饶。
瑾州自古为繁盛之地。有人曾说:“人生美事,莫过于商贾腰缠万贯、挥金如土;风流男儿洒脱百花丛中过、赢得青楼好彩头;做人臣者封官封爵,迎娶高门美娇娘,死后供奉庙堂;安康小富之家,妻妾和睦,子孙绕膝,温情融融。但这些虽好,而我宁做瑾州一富,看遍世间繁荣,才不枉在这世间走上一遭!”这瑾州富庶可见一斑!瑾州属云亲王夜云杉的世袭封地。在上一任亲王与其子云亲王夜云杉数十年的治理下,瑾州的富庶已远非寻常州郡可比拟的了。瑾州人富裕又讲究礼仪用度,重人情、喜聚会。无论贵客登门、文人间聚会、娶妻嫁女,生子过寿还是向天地祈福这些重大事宜都差不多要办上一天一夜的酒席。有的还要大摆歌舞台,请上瑾州有名的艺妓歌彾跳舞唱曲。喜欢清净些的,祈福祝祷时候一般喜欢奉重金请些得道的僧人尼姑或道士道姑来祈福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内,在外诚心施粥、做善事;在内,请神的祈福之灯长燃不灭、贡品都是家里最好的吃食。是以许多人都啧啧惊叹称瑾州人起居奢华、富裕安康,真是羡煞人了。
这天,暮春天气。百花繁盛、万物复苏,洋洋暖春薰得人醉。每到盛春季节,瑾州许多人都喜欢踏春去“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样美好的季节和心情,自然地,人人都喜欢穿着光鲜漂亮的衣裳玩赏美景。所以到了这迷人的春季,大大小小的染坊、衣裳首饰店铺纷纷想法子争相推出些新样式的染色花布或者好看衣裳饰品来。风气日渐形成。而今年是一家大染坊和其自家的布料店铺新制出了重叠的斑斑碎花染色布料,最是受人们青睐。一时间街上到处晃着穿新样式布料所制新衣的人来,斑斓色彩,煞是好看。此时已经傍晚,大红喜气灯笼初挂上,闫宅内大摆筳宴。丝竹之声悦耳,中间又夹杂着行令猜拳,唱曲闹酒之声,当真是热闹非凡。这是瑾州的闫武德在办喜宴,庆贺他娶了一个妾室。闫武德就是今春生意得意的那家布匹和染坊的主人又是老拳师,豪富好客,虽然金盆洗手不再理那江湖事了,但一些仇敌仍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贸然向他动手。人们纷纷议论说闫武德得了个天仙般的小美人,那小美人年方十六,若不是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凭借闫武德对她的喜爱,早行正妻礼了,也不至于傍晚才大办喜宴。哎,今年闫武德可真是生意情场都是顺风得意啊!
其实,瑾州虽然于市易行商、夜市宵禁等方面开放些,但对婚宴办理等事上仍是规矩井然。正妻随娘家地位高低和夫家的门楣来决定喜宴时间,两家地位越高,喜宴越是隆重时间也越是早。当年,现今皇帝的嫡亲妹妹德嘉公主在嫁入瑾州云亲王府时,云亲王为表对浩荡天恩的喜悦感激,请算出吉日,从那天清晨太阳初升就开办筳宴。若是寻常妻室就中午举办筳宴,极少有超过中午举办的。而妾室、姬人和开了脸的丫鬟则分别在傍晚、夜间举办。姬妾还好,一般开了脸的丫鬟都很少有举办喜宴的。闫武德虽然甚喜那女子,亦不敢坏了规矩,只能在举办筳宴时多花费些了。
众宾客皆知闫武德功夫颇佳,一些江湖宾客喝饱了酒借着酒性喊着要闫武德来一支剑舞。这要求有些过分,但闫武德一来心情喜悦二来不便在当场发作拒绝,只含笑答应了。闫武德也喝了不少酒,在行舞之际身子略略一晃,便欲摔跤。西边宾客中有一白衣少年忍不住嗤地一声失笑讥讽,闫武德从眼角一扫看到了那少年。他请来的这些人全是瑾州叶城商贾中的知名人士,还有些昔日做拳师的老朋友,只有坐在最后的这个白衣少年并没见过。瞧着这少年穿衣简单素净、松松散系着一头黑发,不过是普通少年人模样。而且他失笑时,瞧他身旁的几人神情,似乎也都不是同来的人。闫武德只道他是临时混进来偷吃酒菜的少年,这少年虽不知深浅地在自己失手的时候嗤地一笑,但不过是个无须太计较的小琐事。闫武德心情爽快高兴,也只微一皱眉,很快行云流水般舞完,众宾客掌声叫好声雷动。闫武德只摆手哈哈笑道:“老了,不中用了。”笑着转身又穿上喜服外套,却又抬头无意间看到刚刚那少年也在微笑鼓掌,只是那微笑中满含讽刺,不自禁微感生气。但随即又想自己是瑾州有名的布匹商、拳师,大喜日子,实在不必和这小小少年计较,转身走到桌旁给众人敬酒。
走到后面时,那少年却主动举起一杯酒含笑说道:“闫师傅,我敬你一杯。”闫武德正要说话,却只见那少年将酒洒在了地上,竟是在喜宴上对自己行亡人礼!闫武德脸色骤然一变,将酒杯一摔,怒喝道:“哪里来的野小子,竟敢在我闫武德的喜宴上撒野!小子,你叫什么?你是谁家子侄!”那少年笑道:“你爹爹姓什么我就姓什么,你爷爷叫什么我就叫什么。呀!好小子,中间才隔了你爹爹这一代,你就把你爷爷的名字给忘了!”闫武德一张脸气得通红,其余宾客见事情不对,七嘴八舌议论开来。总算是闫武德不愿办砸喜宴,当下强忍住怒火,缓慢地说:“小子,我记住你了,你马上给我滚!”那少年淡淡一笑,眼神慢慢扫过周围的人,轻声地说:“只要叫我见上她一面,我就走。”闫武德忍气问道:“你要见谁?”少年一笑:“我要见羽兰霁。”闫武德勃然大怒,一只铁锤般的大拳头向少年头顶捶落,大吼道:“小子欺人太甚!”众人见闫武德这一下使足了力,一些人惊呼出声,均想这少年要命丧当场了。谁知,闫武德只觉自己手骨格格欲裂,痛入骨髓。只那少年沉着地侧身握住了他的拳头正在慢慢用力。谁也没看出来这个瘦削的高个少年竟有如此大的力气。闫武德忍痛大吼一声正要出右拳回击,却见少年突然慢慢转头,目光欣喜开心。他看得如此专注,眼神中有痛苦矛盾却也有惊喜骄傲,似乎完全不在乎身边的闫武德是否会回击。众人也不由为他的目光所撼,不自禁也向他目光落处看去。
闫武德也是一惊,只见一个身穿红喜服的少女呆呆站在不远处。那少女七尺长发盘在脑后盛开如花树,一张脸也如花树堆雪般清丽难言。她低低道:“你果然来了,我没有看错人。”少女一双黑葡萄般黑亮的眸子放出不同寻常的欢喜光芒来,微微笑着却慢慢流下泪来。少年松开手,不自禁向她走去,握住了她的双手,忍不住在心里轻声叹道:“唉,羽兰霁,你怎么总是那么美?”他问她:“你可还嫁了?你可愿意跟我走?”少女泪痕未干却又笑了起来:“殇,我不嫁了,我不嫁了。我跟你走,我当然跟你走。”少年夜离殇喜欢地连问道:“跟我走?真的么?你不骗我?”少女微微笑道:“我要做你的妻子,自然跟你走。”她笑起来真美。夜离殇只瞧得心旷神怡,觉得她头上晃动的璀璨珠翠和娇艳花朵加起来也不及她半分娇憨好看。他也不由微笑瞧着她,心想春景再美,也不及阿兰这莞尔一笑的动人。他来的时候武德。,满腔愤怒苦涩,甚至想杀了闫武德。但此时,瞧着她盈盈娇俏、脉脉情深的笑脸,觉得心底里只余化开了的暖暖喜欢和开心了。
闫武德纵是修养再好此刻也是勃然大怒,心中又酸又痛。但他心肠甚硬,心道:“纵是血溅当场,被捕入狱,也绝不能让这小子站着出去!”当下大喝一声扑了过去。羽兰霁看到他骤然要攻击情人,一惊之下不假思索就挡在少年身前。闫武德见是她,心中一惊、硬生生稳住身体。刚刚那一扑力气过大,他又后退几步方才站稳。少年见她突然挡在自己面前也是大吃一惊,心中大跳一下,可又来不及护她周全。见闫武德没有攻击她,一颗心方才放了下来。他想起刚刚情景心中一阵后怕,手心冷汗直冒,忙将羽兰霁拉在身后。羽兰霁轻轻摇了摇少年的手,低声说:“我没事。”她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抚平衣衫,抖袖,一手叠放在另一手上,双手置放过额头,慢慢俯身下拜,向闫武德行了个大礼。少年一愣,飞快向前走了几步但又猛地站定,然后便不再动弹,只安静瞧着。闫武德心中苦涩,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大声喝道:“起来,起来!兰霁,你这是干什么?”“闫师傅,”羽兰霁缓缓起身,歉然道:“我恐怕要对你不住了,我要跟他一起走了。”闫武德大怒:“你,你这小贱人!你把我闫家当成是什么了?小贱人小杂种,你们以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么?明明白白告诉你们,想走先留下两具尸首!”少年听他骂得难听,眼中不由冷光一闪,立即拉回羽兰霁,冷冷道:“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说话间右手已按住了腰间佩剑。羽兰霁摇了摇头,柔声道:“你别这样,其实是我对不住闫师傅,闫师傅帮了我不少忙。可闫师傅,我对不起你,希望你能放我们走,我们以后再不会出现在你眼前了。”闫武德突然间仰天大笑,似乎听到了亘古未闻的笑话,随即又沉下脸说道:“小贱人,还有你旁边的小杂碎,今天我就让你们这对狗男女碎尸万段!”少年脸上木讷讷的,脸部僵硬只一双眸子炯炯有神,而此刻那双眸子正射出冷电般凌厉的光来。羽兰霁侧过头去,不忍看到血腥的场面,夜离殇注意到了羽兰霁的细微动作,轻声说道:“羽兰霁,你不用害怕的。”羽兰霁勉强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有你在,我自然什么都不只是,我实在不忍。”
众人早早都瞧得一肚子火气,他们这几句话更是犹如滚油浇在火上,好些人开始破口大骂。闫武德的一些亲戚晚辈见闫武德受此大辱,都怒红了眼、咬着牙忍不住要冲上去撩拳头打人,但被闫武德那几个老成稳重的老朋友拦住。虽然还没有打架斗殴,但场面已经紧张得一触即发了。而闫武德闻言更是大怒:“哈,你们还当真是把我视为无物了!不杀了你们,难消我心头怒火!”夜离殇并不理睬他,只偏了头看了羽兰霁几眼才又慢慢转过头。他反而先走向闫武德,离闫武德很近,微微低着头垂下一头长发挡住别人视线。他直直盯着闫武德,眼眸流转着琉璃般的奇异光华,声音轻而冷:“闫武德,你看这腰牌是什么?现在,你还确定你要杀了我和羽籣霁么?”说完又低声自答:“不,我不愿杀了你们。”闫武德刚想出声讥诮却惊恐地发现自己不知为何竟似被控制般,肌肉紧缩声调略有些古怪地说:“不,我不愿杀了你们。”此言一出现场更是立即一片哗然,本来一些亲友宾客瞧得也是大怒,都忍不住想跳上前去把这个少年和羽兰霁几拳头打死,但一听这话,都愣住了。他们停下手,面面相觑。也有一些江湖友人知道闫武德曾为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帮派做过些事情,那帮派似乎很是强大,闫武德从不敢有丝毫违抗。他们想到这儿不由惊疑夹杂,未免友人受害,反而起身竭力拦住激动的亲友们。而这时候,这些亲戚友人他们都停住了手,一齐扭头要先看看闫武德的反应。
夜离殇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为什么?你说话算数么?你敢保证以后不会找羽兰霁的麻烦么?”说完又压低嗓子自己做了肯定的回答,而现场的人们只是惊异地听到闫武德冷硬而肯定地说:“女人如衣服,我堂堂大丈夫,何患无妻?更何况一个妾室!她的心又不在我这里,为这样一个女子而惹上人命官司不值得。你带她走吧,我保证我及我的亲友定不会寻羽兰霁的麻烦。”夜离殇轻声道:“闫师傅的大度着实令在下佩服,刚刚小子以小人之心揣度闫师傅,言语上冒失了,现在实在羞愧难当。闫师傅成人之美,在下与阿兰就此谢过,祝闫师傅好人好福。”说完将目光从闫武德的双眼上挪开。闫武德惊恐地发现自己这才能够自主地说话动弹。他没看到什么腰牌,他只看到那少年本来漆黑的眼眸一瞬间流动有淡淡金色光芒,他还看到那金色里还闪动着抹妖冶的紫红!金色与紫红缠绕又散化开,潋滟如风云聚散又重合,艳美妖娆,诱人心神。闫武德只觉得大事不好!可这个时候,他已经被其控制、不能自主了。
他又惊又怒,刚脱离控制便颤指着少年说道:“你,你站住!”夜离殇回过身,似笑非笑:“闫师傅说过的话算话么?”闫武德大声吼道:“你使了什么妖术!”他返身走到闫武德身畔,低声道:“我既可控制你让你说话,亦能控制你让你自杀。”闫武德浑身一震,说不出话来。夜离殇大笑着牵起羽兰霁的手,正要离去,只见院内涌进大批衙役。那些衙役吵吵嚷嚷地乱叫:“什么人敢当众抢亲?是这小子?呵,小子休要张狂!”还有人看到只是一个少年人,嗤地一笑,粗声叫嚷道:”兄弟们,不用劳驾你们动手了,我去收拾这小子!当咱们这是哪儿呢?瑾州叶城也敢乱惹事啊!“原来有人看形势不对报了官。夜离殇不说话,眼神古怪复杂,突然讥诮地笑了,恢复了漫不经心:“他们来了,我们走吧,省得麻烦。”羽兰霁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歉意地说道:“我知道了,殇。”夜离殇定定看着她突然一笑:“别傻了,这不怪你,快走吧。”他双足一蹬,左手拉着羽兰霁轻快地从墙头掠过。众人见他突然露出了这手轻功功夫,不由惊得张口结舌,闫武德与众武师更是相顾骇然。众衙役本来看到只是一对少年少女当众逃婚,都鄙夷暗笑闫武德等人大惊小怪、兴师动众,如此一看眼神里都不自觉收了轻蔑,大喝大叫着“好小子”然后就跳起身追了上去。
夜色渐沉如水,瑾州叶城里的夜却如滚水沸腾般热闹。
来自全国各地的名流商贾们出入各色各样的酒楼歌馆。花影阁里娇俏的歌姬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子,眼波流转,媚态娇艳。那歌声也柔腻得如花蜜般醉甜,让人不酒自醉。一舞终了,月华楼上,宾席投下如雨的银钱,滚落在舞姬圆润光滑的脚边,叫好声乱成一片。那舞姬薄纱里花瓣间回舞、曼妙轻盈,只瞧得宾客心醉神迷。一处房内,老板正在和镖局头儿细心嘱咐着交待着。彪悍的镖局大汉们左肩上斜插着一面小旗,坐在外面长凳上爽朗大笑着。地下赌场,赌徒们大睁着红的眼睛认真看着筹码骰子等物,眼珠子紧张地转动,不时有人大叫一声。赢多的,喜不自胜、哈哈大笑;输多的,眼睛通红,似要哭又似要疯。这整个城市好像都笼罩在金钱与欲望里。黑夜亮如白昼,却比白天更热闹几倍!
羽兰霁扯掉头上的花钿翠翘,披着件浅灰斗篷在身上。夜离殇拉着她几个闪躲几个拐弯,又迅速地几个起落站在一处宅子的脊檐上。衙役们已然被甩开了。月如弯弓,两个素衫人,一站一坐,映衬在微冷月牙里,细微难察。那宅子很大,一前一后、一大一小两个院落。前面的院子灯火通明,虽不时有些仆役丫鬟走动,可除了丫鬟的环佩步摇偶碰的轻声,仆役小厮靴子擦地的微响,安静的夜里,几乎难闻半个咳嗽杂音,可见大家规矩。可后面的却阴凄凄、黑沉沉的,连个烛火都没有。羽兰霁忍不住就去问他:“这是哪儿?”夜离殇又仔细看了几眼,然后笑了笑:“哈哈,这地方我似乎知道,你大可放心。现在,抓住我的手,我要跳进去了。”
两人跳进了那个黑漆漆的院落。夜离殇让她先站着别动,自己去这小院子里查看了一圈,回来后告诉她院落里并无旁人。偶尔有鸟虫的叫声,月华清凉,夜静雾轻。惊惧感褪去,羽兰霁眼圈却慢慢红了起来,突然瞪着眼气道:”你不是说再也不来找我了?你不理我,我就答允了闫师傅。可你又找我做什么?你夜大公子多骄傲,也会说话不算话吗?“羽兰霁说完,重重顿了顿脚,背转过身,然后坐下就大哭了起来。看她突然翻脸生气、娇横不讲理了,夜离殇一惊,然后呆了一呆,接着就立即起了警惕心。他讷讷苦笑道:”这个么,我一时头昏说错话,也是有的。阿兰,你就别生气了。“夜离殇虽然不是常醉拥美人在怀的风流少年人,可他也知道,有时候女孩子生气是没有道理的,甚至她自己心里也知道。可如果这个时候你非要跟她讲道理,那你一定是个笨蛋!不管你有没有道理,最后也一定会是你没道理。夜离殇不是笨蛋。相反,他还很聪明,所以他几乎马上就换上了”你什么都对“的真诚眼神来。
可羽兰霁并不理睬他,只哭着说道:”你欺负我,你欺负我!我决不要再理你。除非,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他戴着面具瞧着些木讷,可此时从他的眼神上来看,他简直可以说是世间最最温和可爱的情郎了!可在心里他却愁眉苦脸地不断叹气:”唉,麻烦了。阿兰很少耍性子的,可一旦使性子就比寻常女孩子麻烦很多。“事实上,世间任何女孩子使性子的时候都很麻烦,而她们的男孩子也一心觉得别的女孩子常常就像她们面上那样可爱温柔。至少没那么麻烦。
羽兰霁慢慢止了哭泣,红着眼、抽噎着说道:”我要你永远不能再冲我乱发火!“夜离殇无可奈何,只得叹口气说道:”好,我绝对不会再冲你乱发火了。我……“可不等他说完,她好像想到什么,又哭了起来:”可你说不找我,你不还是来找我了?可见,你说的话是不能够全信的!“夜离殇简直被她说得目瞪口呆,不由就想这个女孩子才刚十六岁就弄得他晕头转向、只能怔愣苦笑。她简直比那些凶悍狡猾的汉子还厉害!他心里不由长叹。愁眉苦脸的,身上也不爽快,一时连脸上都觉得有点痒了,抬手正想要摘掉薄薄的面具。
这时候,突然听到有箜篌曲从不远处响起来,夜离殇不由就觉得全天下的喧闹也掩盖不住这箜篌曲子!就如在春季,许多娇艳花朵都纷纷盛开,一个个都争着世人怜爱、流连不舍的目光,只恐自己不够显眼漂亮。可有些兰花偏独爱幽静、少人打扰的山谷。山风中摇曳,自开自落,不去在乎世人目光。还像在一群华服浓妆的美艳贵妇外,独独站着个素衣青黛、安静无争的清丽女子。他们不去争抢,心里更在乎自己看自己的喜欢,只自做自事。可偏偏就更有韵味、也更吸引人!
夜离殇最爱箜篌,不由精神一振,侧头专心听着。羽兰霁慢慢停下哭泣,见他听得如此投入认真,也不由好奇起来,转过头去听。不一会儿她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这人的这手箜篌还真好得世间少有!想到这里,她又不自觉转眼看了眼夜离殇,心里迅速涌上甜蜜的骄傲欢喜来。这人是很好,可还是远不及自己身旁的情郎。夜离殇并没有察觉她爱恋崇拜的目光,只皱眉凝神听着。一小会儿,他慢慢站起来,眼神变化不定,可很快又满不在乎地眨了眨眼,笑道:”曲子不错,琴技一般。“羽兰霁瞧着他问道:”你想去和这人比一比?“夜离殇叹了口气:”虽然听起来很幼稚,但无奈小爷我就是技痒了。反正我戴了面具,他也瞧不出来我是谁。唉,那就去指点他一二吧。“羽兰霁“噗嗤”就笑了:”好啊,我也想看你指点指点那家伙。“她知道一些夜离殇的顽皮秉性,心想他指点琴技是假,技痒是真,想耍人逗乐子更是真。好奇心大起,早早就把刚才生气大哭的事情全抛掷脑后了。可是,夜离殇却决不是个只为了捉弄人取乐就费力寻事生非的人。他人很懒,如果顺手方便,捉弄耍人他当然觉得开心。可要是很麻烦很不方便了,他就压根懒得去做。当然这次,也不会是例外。
夜离殇连问了十几个人才打听到了那个弹箜篌的人。有两三个人都说记得那人眉清目秀,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青衫男子,他来到瑾州游玩有好几日了,出去了总喜欢带着琴,很显眼。还有个酒楼的伙计告诉他说有两三晚了,那个人和两个友人包下了离他们家酒楼不远的一处风雅小院。其实,此时这人还真就在那伙计说的地方。
他斜身半躺在席上,不远处放着架竖箜篌。他刚弹完另一曲放下箜篌,眼下正在和两个友人在另一间相通的雅室里说笑。夜离殇两人要去敲院门,却立即被跳出来的六条大汉拦住。夜离殇迅速扫视一圈,很快注意到只这小院子这前面估计就有不下二十号人守卫,不由心里一凛。随即他便提气朗声说道:“与朋友路过此处,听到有人弹奏箜篌曲子‘凤啼眼‘,便斗胆来与抚琴人切磋。”他内力不浅,此时提气说话,这小院子里面的人也能够听得清清楚楚。屋里有人轻轻“咦”了一声,随即他也提声回答道:“朋友你是不是听错了?这可不是什么’凤啼眼‘而是俚曲’眼儿媚‘。还有,什么’凤啼眼‘?听都没听说过。难道我们弹得居然这么差,都能错到别的曲子上了?”夜离殇哈哈大笑道:“这位公子,在下绝对没有听错。而且,这’凤啼眼‘适用的地方可远远不是’眼儿媚‘这种曲子能够比拟得了的。公子,你说呢?”羽兰霁看着夜离殇,又看看那院门,脸上有些茫然不解。但她深信夜离殇的本事头脑,也不多问,只是默默跟着。
没有人说话了。但过了片刻,院门嘎吱一声就开了,有一个身穿浅蓝衣衫的英气男子走了出来,不动声色地迅速打量两人一眼,然后就对挡在门口的六人皱眉训斥说道:“你们真是失礼,还不快请贵客进来么?”门外几个人立即分站两列、躬身让开路来。带头的那个守门人向两人深深躬身行下礼去:“是小的们鲁莽冒犯了,请贵客宽恕则个。”那个蓝衣人也很客气地执手说道:”下人们不懂规矩,请贵客莫要生气。我家公子想请两位进去喝茶一叙,还请两位随我移步。“夜离殇微笑说道:“看护门院,他们职责所在。我们是陌生人,之前也没有事先递交拜帖,突然求见而被拒,也说不上被冒犯的。”那蓝衣人脸上顿时一喜,更恭敬地微笑说道:“多谢公子体谅,两位请。”
夜离殇进了院子门。这小院子桃花灼灼,一条溪水曲折逶迤,溪流上有一架独木小桥。过了小桥,又有个小亭子。绕过亭子,后面竹林掩映处有六间屋子。院子小,可布局倒也不落俗套。路上看到有两三个仆役打扫。屋子外也有几个蓝衣人垂手伺候。瞧见他们进来,有一人立即向前快奔几步,恭声说道:“两位请来。”说完就侧身将他们迎送到一间屋子门口。然后那人恭敬地禀告说道:“公子们,客人们到了。”夜离殇瞧着仆役个个进退有度,心里就又确定几分,这屋里的人绝非平头百姓。羽兰霁看到那些仆从们衣裳虽然简单,但裁剪合体、用料不菲,也明白这屋里的主子只怕不是寻常之辈。她转眼瞧了瞧夜离殇,看他眼神依旧淡淡的,似乎早就知道,因而没有丝毫意外。她知道风雨的夜头领一贯聪明,只是她不明白,他怎么就好像早知道这些人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呢?那曲子到底有什么独特的?
果然有个二十岁左右的青衫男子在。他旁边的一个友人看着夜离殇走进去,打量了几眼,扬着折扇微笑道:”呀,似乎是来了贵客!在下姓左,朋友你好。“夜离殇看了他两眼,礼貌地点点头,然后就问那清秀男子:”刚才可是你弹了‘凤啼眼’?“那人微微一笑,清俊的脸上不自觉就露出些骄傲神色:”没错。在下方玉,这位兄弟可是有什么想指教吗?“夜离殇也笑了笑:”嘿,你还真说对了,我就是来指点你的!方公子,你的琴技实在太差。你瞧瞧,都把我朋友听哭了!“另一个朋友闻言立即转头看了几眼羽兰霁,见她脸上还真有泪痕。羽兰霁忙低下头去。那人却使劲拍掌哈哈笑起来了,大声打趣说:”呀,方玉。瞧瞧!瞧瞧!你弹的也太烂了,还真把人家姑娘都气哭了呢!两位,我和刚才那个是同宗兄弟。我也姓左,叫我左六吧。那个比我年纪小,你们叫他小左就好。“那个被叫为“小左”的公子立即瞪了一眼左六,看得出来他很不满意这个称呼,但他也没说什么。这个左六听声音就是刚刚隔着院门说话的那个。夜离殇想了想,决定暂用母姓,于是也笑道:“在下姓姬,这位是羽姑娘。”三人也向羽兰霁微微点头示礼,羽兰霁向三人微微行了一礼。
左六请他们坐下,吩咐仆役搬来两只桌几、端上来新沏好的茶与几色点心来。两人依礼道了谢,也就坐了下来。虽瑾州比与他州郡开放些,但女子地位到底还是不如男子的,羽兰霁又是个年轻姑娘,总要稍稍避嫌、以免失仪的。他们三个都是大家子弟,素日家里规矩井然,早就习惯,因而就不容易失礼。他们向羽兰霁点头示礼后就再没多看她一眼。在这里,羽兰霁开始是有点儿不自在。可她虽性情温和善良却也是个有点儿果敢脾气的女孩子,既然已经在陌生人住处坐下,便索性放开担忧,大大方方地端坐着,也不说话,只默默留神听着。
第一个说话的小左公子又说:“我们从安州来的。都说瑾州春季有好些可以赏玩的好地方,就来玩玩儿。朋友你呢?听你口音似乎是瑾州叶城本地人氏。”夜离殇故意作出一副谦虚里透着得意的模样来,说道:“唉,原本是不在叶城的,做些小生意在瑾州到处跑。这几年才在叶城安定下来。”左六瞧着他笑道:“哈哈,公子太谦虚了,只怕你做的生意不会小了!”夜离殇便也哈哈笑了起来:“公子抬举了!”接着就问问他们已经去了哪儿玩,两位左公子便说了一路的见闻。夜离殇叹道:“公子们可还漏了些好地方没去呢!”然后又给他俩讲了几个瑾州的好玩去处。
方玉却一直不吭声,被人打趣,面上也瞧不出不快,只是一张白脸挣得微微通红。又过了会儿,谈话暂歇,那方玉才面色如常地笑道:”既然朋友你想指点我,那就开始吧。方玉洗耳恭听。“夜离殇看了他几眼,就坦然地执手一礼,说道:”就是在街上听到了,觉得实在难听得受不了,所以才来请公子饶了咱们的耳朵。如果能让公子知晓自己琴技不佳,就请公子日后少弹为妙。方公子,这可是为苍生着想的伟岸男子之举!“他虽然举止有礼,可说话还真是气人!方玉一愣,随即“呵”一声气笑了:”所以呢?“夜离殇更施施然过去,说道:”所以要借方公子你的箜篌一用,我可没带琴!“那两个友人也都是活泼爱闹的年轻人,又都知道方玉性情,也就不去多想朋友的心情,又轰然大笑起来。方玉见这小子没脸没皮的,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会儿,到底气儿还不顺,扬手递给他箜篌时,跟着也就讽刺他一句:”这位朋友,你可还需要方某帮你调调琴弦?“夜离殇的笑声更是大气度的宽和:”哪能啊!方公子肯借我琴我就很满足了,哪里还能使唤你调琴弦?做人可不能这么厚脸皮的。方公子,你可千万别客气,我自己就行的。“这次连羽兰霁都撑不住侧过头偷偷笑了。方玉气得向天直翻了个白眼,然后就坐直身体,冷冷笑着说:”那好,方玉就好好听听公子的指点,公子可别让方玉后悔了自己今日的慷慨谦和!“那俩人刚刚还嬉皮笑脸、玩世不恭,这会儿却也都坐直身子,脸上不自觉纷纷都带了认真的正色。屋外面随身伺候的几人听见他们谈话,也都知道方玉的琴技,一时也起了好奇。他们小声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都侧着耳朵去听。
夜离殇看这三人神色忽然变了,一怔,随即心里就明白了。这三人应该都是极喜爱音律之人,性情再活泼嘻闹,可一听到音律琴技的事情,却会立刻非常认真执着起来。遇到同样爱好箜篌的年轻人,又是知道《凤啼眼》的,夜离殇心里长长一叹,也就收了戏谑耍弄的心思。伸手试试琴音,觉得音色还好,就阖上了眼,慢慢用手指抚静琴弦也顺着平静了心神。片刻,开始抚奏。
这首箜篌曲子很适合月下与几个密友交谈,或者与情人坐着执手相握的情境,清淡中隐露出浓郁的情谊。这是首他自己编制的箜篌曲子《陌上花飞》。初时,琴声清悦微有忧虑之情。他们三个常年抚琴,又痴醉音律,对于曲子和抚琴人琴技情感,感受上远比常人细腻敏感得多。便是羽兰霁这样心思细的女孩子,都不如他们听得深入。他们不自觉想象到,于泪眼凝露中看芙蓉,只看出叠叠斑斑的水光。接着,琴声渐转清脆高亢。就像刚刚那水光潋滟散开来,又渐渐聚滚团成溪流。溪流中育有鱼儿游动,溪岸边嫩芽青青。溪畔有三两好友不住笑谈、轻声打趣。这曲子欢快轻盈,嬉笑活泼,恰如春季这瑾州叶城的郊外。方玉阖上眼,心里只觉都痴醉了,暗赞这曲子真美,美得让人觉得这世间合该就只有这春天似的!另外两个人都阖着眼,脸上不自觉也都露出愉快轻松的微笑来。外面偷听的几人也都忍不住小声笑着啧啧称妙。
夜离殇心头却突地滚进厌憎来!他莫名地想到了瑾州、月州、明州,想到了沧琼国,还有火。
而琴韵”铮“地一声后也是大变。慢慢地,又似街市喧闹。人们饮食自然,大声说笑。有自歌自舞的男子与女子,还有哀哀流涕痛哭、或大肆吼骂的人。他们载歌载舞,放声大哭或大笑,可都旁若无人。其实也无需顾忌,人人皆自得其乐、互不干扰。他们笑闹着、痛苦着、冷漠着、疯癫着。好像一切都乱糟糟的,但却又都只沉醉自己的事情,无法被别人打扰也不去在意别人,所以非但不乱,简直是静极了!就像一个个神色各异、形态各异的人共做出来这乱景,可又都是独自的。即便是舞蹈,也是随心扭动。因而有的曼妙好看,有的却古怪好笑。
他们三人霍地睁开眼眸,惊怔地看着夜离殇,接着又互视一眼,便已经明白他们三人都心有察觉。这少年脸上很有些木讷,不易察其神色。可是曲通人意,他们还是能够感觉到几分抚琴人的惶惶然与烦躁来的。其中小左公子转头瞧着夜离殇眼眸紧闭,不由心有担忧,喉咙动了几下、忍不住就要出声制止,却被旁边的左六立即强行拦了下去。连羽兰霁和外面的几人也觉得这曲子已经不那么愉悦了。让人觉得心底空荡荡的茫然、莫名焦躁。外面几人又听了一会儿,再也听不下去了。慢慢摇头走开去做自己的事了。心里头都暗暗惋惜着本来好好的曲子,可就是弹岔了意蕴,唉。
而抚琴者却只眉心紧紧皱起,浑然不知。他要的是意如溶溶月、心若磅礴山、气似空谷风、质拟昆山玉的洒脱随性。可安宁如春的盛世之音所需要的,是千古不灭的生命力!便如,凤凰浴火重生的生命力,可他心底里厌憎那火!说不上来为什么突然这样,就是厌憎并畏惧着。夜离殇心头乱绪涌动,心乱如麻、头疼欲裂,再也无心弹奏。便陡然停下,用一手抚住琴弦,另一手按住额头。琴弦渐渐不再发颤,一切都归于平静。可夜离殇还是紧闭着眼,不说话。
面具再精致,也看不真切他的脸色。羽兰霁知道这个,心里更是惶急,脸上也陡然变了色,立即起身就要去细看他怎么了,却被方玉拽住了。羽兰霁皱眉回头,方玉脸色也不好看。他也不看她,只摇头低声说道:“虽然不知道这位公子到底为了什么,可他现在心神似乎太过激荡。方某觉得姑娘还是让他自己先静一会儿最好,免伤其头绪心志。”羽兰霁愣了愣,又转头看了看夜离殇。她震惊不解这方玉怎么就能敏锐察觉到夜离殇的情绪,可也知道他是好意。想了又想,羽兰霁也慢慢坐回不说话了。一时间,没人说话动弹,四双眼睛都目光炯炯地盯着夜离殇。
羽兰霁自不必多说,是心急担忧、害怕恐慌。方玉是震惊、难以置信与灰败。夜离殇琴技高超,远胜过他。事实摆在那里,可他一时很难接受被一个陌生少年击败的事,所以就一直怔怔盯着夜离殇发呆。左六是心里不断盘算着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人,他是谁家子弟?他怎么会知道这首自子爵至亲王祭祀所用的宗室古曲《凤啼眼》?皇族宗室祭祀十分庄严讲究,礼乐也异常庄重大气,轻易都不得外传。这首箜篌曲在祭祀礼乐中是用于调节其他乐音的辅助乐声,不怎么起眼的。所以刚才兴起,方玉弹了半曲,他才去制止,可没想还是被这个少年发觉了!可他为什么知道、还能够自信地确定无误?另一个小左公子却在想,这个少年虽然年纪轻、相貌也普通,可瞧着周身气质却是个霁月清风、淡然自傲的出挑男儿。而这一手箜篌居然比在几个州郡里琴技排首位的方玉都厉害得多!他不由就生了惜才、亲近心思。想着若是日后有机缘,他倒是乐意与这少年结识一下的!
过了一会儿,夜离殇慢慢睁开了眼睛。羽兰霁心里一松,这才敢去扶他。夜离殇对着羽兰霁轻声说道:“不过有些脱力,无妨的。”而左六这才开了口,他忍不住叹道:”曲子是公子自己编的?曲子难得,公子的琴技更是没得挑。只是,公子你刚刚心思乱得厉害,只怕差点就……唉。“夜离殇无力地轻声说道:“在下拙作,原本是要和三位公子开开玩笑的,没想反倒弄砸了气氛。三位公子,实在不好意思。”方玉只用力摇了摇头,脸上颇有颓败失落之色,但没有说话。那个小左公子接过话来:”就是恰遇身旁行人身体不适,也是理应有所体谅的。公子这样客套,倒让我们不好意思了。其实,老实说,某曾有幸结识一些明州内的名人雅士,也曾因此以为明州为诗书礼乐最繁荣昌盛之所。可没想到刚进入这瑾州几天,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才明白是自己眼界太狭小了。以后某自当多向人谦虚求教、再不敢随便沾沾自喜了。公子,在下受教了。“说着执手微行一礼,夜离殇忙去虚扶,也说:”左公子谬赞了!我也是见三位是杰出的清俊人才,心里向往,这才以一首自编的不登大雅之堂的粗俗俚曲来逗三位一乐。”而左六抬眼目光炯炯地打量着夜离殇,又看了看羽兰霁,慢慢问道:“公子可是认识些瑾州的大人物?”
夜离殇正与小左公子相谈甚欢,瞧着精神也恢复了些。他闻言微愣一下,然后转过身来。羽兰霁突地心头紧了下,手指不由暗暗攥紧。面上很快如常,跟着也做出一副惊讶不解的神色来。小左公子闻言忽的一愣,他呆怔地看了几眼夜离殇,又不解地看了看左六,喉咙动了几下。他转眼瞧着夜离殇,眼底里不自觉带着探究不快。随即想到了什么,挪开视线终究却还是欲言又止。小左公子知道兄长年长自己不少,性情坚毅果敢、走南闯北的也不比自己温室娇花一般幼稚、不经世事风雨。再说这次,他似乎也并不全是游玩来的。其实这个陌生公子,也实在是有点奇怪。方玉闪过诧异的神色,抬起头来,他眼里已迅速带了精明谨慎。他性子孤高自傲,又常以自己的琴技睥睨音律大家。向来都是他得意卖弄、装傻戏弄旁人,如今这位子陡然换了换,这心里的巨大落差震惊、难以置信让他只顾得怀疑气恼不甘,可又只能自怨自艾地长叹自己的落败。他一时居然忘了,这寻常少年又如何会这不外传的皇族宗亲的祭祀古曲?还是一听就立即识出!方玉跟着明王的两个公子易名而来,他虽然不比左六做人老练稳重,却比小左公子成熟得多。只是性子颇有点清高自赏、眼里不容下尘罢了。猛然想起了什么,他也目光灼灼盯着夜离殇,眼底里神色古怪。
左六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眼弟弟与方玉的神色。方玉兴起违规抚奏祭祀古曲,左六虽觉在瑾州街市不远处不大稳妥,可也没太在意。可看到只半曲便有人因此而来,便不由心生怀疑了。方玉也不是个笨蛋,一时琴技受挫忘了,很快必定会重新想起来。不如让他先挑明直接问好了,不说看出什么,至少可以自清己身。
夜离殇慢慢看着左六,猛地目光冷电般射出。而左六只目不转瞬、微笑看他,目光竟也是丝毫不肯退让。夜离殇很快先收了凌厉目光,又是一副淡然和满不在乎的轻浮少年人模样了。他闲适地笑了笑:“公子也当真的是从安州来的?”一言既出,两人立即都知道对方已有所察觉,便再也不去管其余三人的反应。
左六不答,片刻,反问他:“公子住在瑾州,可觉得瑾州好?”夜离殇立即回答:“当然好。呵,难道公子觉得不好?”左六笑了起来:“一派富贵笙歌,怎会不好?可是,这世间当真会有盛世太平、遍地笙歌的那一天那一处?不过是假象唬人罢了。一个人外表肌肤健康光泽而内里脉象不顺,终究会得病的。地方风气便是其底子的反映。”小左公子直皱眉,方玉也抿抿嘴,都觉得他说话欠妥。
夜离殇又哪里是个好相与的?看他出言不逊,立即哈哈大笑了起来:“都说女子善妒,没想到公子这个世家公子嫉妒起来,更是酸溜溜得呛人啊!公子千里迢迢慕名来玩,看这瑾州比起公子家乡,是不是稍稍富裕一些?不过左公子说的也在理。的确,治理好坏,只看年成收入并不妥当,还要看风俗风气。便是耗上千百年,瑾州也断做不到奏乐引飞凤凰、击罄百兽共舞的祥和安康。可是如今已做到,王贤明吏谨慎,上行下效,尊卑井然;商行夜市开放、各州商贾往来频繁而贸易有序、不见其乱;各项治理和税务量力而举,凭法御施,农耕等收交及时有序。官吏躬亲清廉。命令下来,上不敢虚以委蛇而垢令,中不能鼠蛇混杂去亲近,下不好作威作福来损己名。百姓们亦得安居乐业,忙时狠狠劳作;闲时痛快玩耍,如此等等。公子不说分由便一口咬定瑾州风气风俗有病患,岂不是故意挑刺说酸话?公子久居家里、不常出来走动,见到繁盛太平景象,一时难以相信而怀疑,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
呵,文采灼灼却丝毫不掩其锋与刺,他简直说话更过分上两倍!夜离殇虽然恼怒下高谈阔论,句句也都是颇有深意的道理,可他心里留意着并没说什么有实际作用的话。安州与明州相接,两州情况可不比瑾州。安州王爷好大喜功又多疑敏感,以法严苛治理,轻视礼法,过于刚硬;明州却礼仪繁琐啰嗦,几大老旧氏族盘根错节,实在麻烦。夜离殇的话,字字精粹,也句句无用。
那两人本来都怔愣地听着他一席高论,都暗自叹觉这少年才华文采着实惊艳。可听到最后,一怔之下又忍不住勃然大怒,两道愤怒气恼的目光立即射去。夜离殇只作视而不见,冷然微笑。羽兰霁知道夜离殇恣意惯了的,可如今在他眼前的可是王府里的公子们,没想到他竟也仍不收敛脾性分毫,不由心生担忧。
可左六却是坦然自若,不去在意。他慢慢斟酌思忖着夜离殇的话,倒是这才真正对夜离殇欣赏喜欢起来。只觉得这小小少年人,见识透彻敏锐竟是不输大家!惟大智天赋,难作他由。左六突地心念一转,真是如此,倒是好说了。本没这个打算,可左六觉得算是意外之得。想了想,跟着,左六仰头大笑了起来。但随即大笑声骤停,敛笑盯着夜离殇,目光凌人、语调冷硬:“强弱自古并无定意,强可衰落,弱可转盛。公子你就那么确定瑾州不会有衰败的那一日,而区区在下的家乡不会有转强的那一天么?”
见他依旧挑衅找事,夜离殇心里更是厌烦好笑,只冷冷说道:“公子这样可是像极了小孩子的不甘斗嘴,实在没什么意思的。”左六立即说道:“口头说法自然没什么实际用处。请问,公子可喜欢下棋?可喜欢插花绘画?”夜离殇见他突地提起不相干的话来,心里不由就想:“难不成,他看嘴上说不过我,便想在他擅长的棋盘、丹青绘画与插花道上压过我出气?若真是这样,也实在太小家子气儿了点儿!”夜离殇心里不解,但仍然很快回答说道:“都不过略懂一二,难道左公子有什么指教吗?”
世家公子养尊处优,大多性情里或多或少都有点自傲轻人。只是他们规矩涵养也不错,所以傲意一般不流于表面罢了。两人说话都不客气,句句夹枪带棒。
左六也就不守礼自谦了,冷笑说道:“那好,我虚长几岁就腆着脸自称兄长了。夜兄弟,高山雄壮巍峨,弯曲逶迤的水流汇入大海、亦成磅礴之势。山水分明,天地沟壑纵横,棋盘便如一小小天地。天上繁星,高深难测。夜间其闪烁光芒投在地上,便如同这棋盘上的棋子。天地之道与人道,在这小小棋盘上可见几分。愚兄学习下棋多年,只觉其角逐惨烈,像极了人间战场。世间事情也都是无法确定的。攻与守固然重要,可事先揣测对方心意更是必须,可也难得。不能先敌一步想到,不能明白对方心意,结果就可能大相径庭。人与人不同,可求胜心却都差不多,我年纪大了,再不能冲动好胜,须戒骄戒躁,所以之后便停了下棋,又去学绘画插花。请夜兄弟不要小瞧这小小的绘画插花。画里可见人胸中沟壑、性情心境。插花却可见这人到底是不是机灵有余、大局不足。便如一瓶花摆放在屋舍里,若是寻常匠人,不过能心思精巧些,让这瓶花错落有致、瞧着赏心悦目。可要是一个有灵气智慧的人摆弄,却可以搭配得让整间屋子都觉得有所不同。动手改一分都觉得不恰当了。也就是说,须得是精巧又有大局意识的,才可以插好这小小一瓶花。说白了,其实这世间的事,上至庙堂政治下到浣衣造饭,大多和这棋道、插花绘画的道理是一样的。若没有揣测与放眼大局的自身能力,缩在家里只一味地沉醉自己的小家小业,眼里看不到旁的好坏,岂不危险?夜兄弟博学大气,这点道理应该是懂的吧?”说完,抬眼瞧着夜离殇,虽然说话不怎么客气,但他脸上却并没有太多怒气,眼神里似有深意期望,但也并没有进一步解释说明。
左六如何不知道自己说的也是瞧着句句精辟、实则是云里雾里的乱话?只是,他不比弟弟可以没心没肺,只能故意在一堆不知所云的话里夹一两句真实想法,用眼神暗示这瑾州世子了,希望他能明白自己“哑谜”里的真实意图。可他自己也知道,这不大容易。
夜兄弟?兄长的一席高论,其实小左公子也觉得很是精妙,只是听得着实有些晕头转向。这根本不像和人争执反驳了,可句句又都是据事反驳,挑不出哪里不对。于是,他脑袋里只理清楚一件事,兄长叫姬公子为夜兄弟。一怔后明白了,瑾州云亲王仅有一子,这“姬公子”可不就是云亲王世子?他当然担得起兄长一声“兄弟”的!
小左公子看夜离殇渐露轻傲,对他好感顿消,更有些不满气愤。方玉也听得很迷惘,但听到左世子的一句“夜兄弟”后,他马上眼里微亮了下,只拿眼不断打量着夜离殇。羽兰霁却是蓦然呆愣住了!她只知道夜离殇是江湖上让人不能忽视的风雨夜头领,却不知道连这贵公子还要叫他一声夜兄弟的,对眼前的事情也更是茫然不解。
夜离殇静默地听完,面上淡定如常,可心里也是迷惑不解。这左六说棋道,认为胜在揣测探究;谈插花,觉得妙在大局意识。虽然还有些无关见解、虽然也都是在举事反驳,但夜离殇心里却总隐约觉得另有含意。可他一时又偏想不起来有何究竟缘由。他抬眼无意看到左六眼神,立即心里一凛,随即想到些什么,马上就仔细瞧着左六的双眼,接着又不动声色地飞快扫视一眼另外两人的神色,再一思忖便猛地会意了。是了!明州地处边陲,缺的可不就是大局感与揣测上听的能力机缘?危险?呵,这明州大概是有心与瑾州结交友好吧。可什么事情居然要劳驾明王世子亲自传信?他到底有没有猜错?若没猜错,明王世子此举,可信吗?接下来,又该如何应对呢?
夜离殇垂下眼睑,也不立即接话,只“呵呵”冷笑几声,很是不屑。端起茶盏,却也不去喝,只不断皱眉看着茶盏里的茶叶,似乎因为觉得茶看上去寡淡无味而不满。其实,他心念急转,心里在飞快盘算权衡利弊,又不断揣摩该如何模棱含糊己意。小左公子见状立即“呵”地冷笑讥诮他,说道:“世子,我们明州穷,可买不起什么好茶来招待您这大公子,您还是先委屈会儿吧。”他也全然没听到。过了一小会儿,他慢慢说道:“左兄所说,字字玑珠。只是左兄也要知道,棋盘上的棋子尚且有据可循,可人心却是千变万化,世间局势更是变化难测。左兄擅长棋道,并不足以说明什么。一瓶插花最好也不过能搭配一间屋舍,可天下屋舍千千万,而左兄只习得一屋的布置摆设,又有何大用处?世家公子何等高贵,眼界却只限在这上面,不觉得浪费了天生的天赋灵秀和本事吗?”夜离殇说话也是那么不客气,虽然脸上还是冰冷的傲意,但他的眼神似乎也有些古怪。
左六盯着夜离殇,片刻突然笑了:“当然,我虽笨拙可也不算愚笨,我懂。可公子你懂吗?”左六面上冷漠,闻言却猛地暗自一乐呵!他明白夜离殇已知道他是好意了。他不由惊其速知己意、叹其机敏急变、喜其才华性情来,眼底里也不由微露出笑意。夜离殇古怪眼神里也不禁微透出些惊喜来,随即又故意狠狠咬字说道:“我自然懂。”两人又不说话了,只是盯着对方,都冷硬微笑。屋里气氛真是古怪尴尬得紧。
方玉瞧着夜离殇,又转头看了看左六,无措尴尬地不知道该怎么去缓和。羽兰霁也有些着急了,可虽然她有心回缓气氛,但身份所限、又是个温谦守礼的女子,实在不便插入到这男人与男人间的争吵里。因而虽颇为担忧不安,可她也不说话。
一时间,都没有人说话。小左公子却猛地拍案站起,高脚玉杯盘和白瓷茶盏仓啷乱倒,里面的茶点心、瓜果滚落了桌案。小左公子虽然活泼爱闹,可也是个性烈如火的少年。他眼底里带着强抑的怒火,狠狠说道:“夜家世子不必轻视我们。我们明州纵使再不好,也轮不到你一个还没坐上亲王位子的世子指手画脚!我左清远最瞧不上你这种子弟,仗着家里势力,轻慢辱人!真有本事,日后两州的州郡治理上见分晓!到了惨败那天,世子可别太后悔。世事皆有因果,你怨不得旁人,只能怪自己今日太轻傲!”
世子?羽兰霁陡然大惊,脸上失色,立即转眼惊瞪着夜离殇,实在难以置信。可又想到他们三个贵公子现在就是再生气,也不敢在瑾州地方上跟夜离殇为难,不由微露出轻松释然的微笑。随即却又生出许多的伤心气恼来,想到被他欺瞒许久,她又是难过灰心又是怀疑生气,只转过头不去看他。
夜离殇并不在意左清远的愤怒,垂着眼睑,瞅着面前震洒出水的清茶,只随意说道:“小左公子扯些太远也还太飘渺的事情做什么?春季的瑾州,天气虽然还不算热,可是公子肝火旺盛,还是要多喝清茶去泄火得好。”
左清远勃然大怒,往前就要揪住夜离殇衣领,却被方玉死死拦住了。左清远回头瞧是方玉,更是气儿不顺了,咬牙狠狠瞪眼说道:“方玉你拦我做什么?是兄弟就跟我一块儿使劲揍这混小子一顿!”方玉满心无奈,只得低声提醒说道:“清远你别忘了,这是在瑾州,他是瑾州的世子。”就左清远的性子,这话非但不能消气,反而是火上浇油。左清远一听更是愤怒,使出全身劲力一顶,将方玉用力推到一边,推得他一跤坐倒。他气指着方玉冷笑道:“对,你说的对极了!这是瑾州,不是明州,更不是你安州!”说完又转身指着夜离殇大骂:“你这可恶小子轻蔑我明州,总要有让你后悔得下跪哭饶的那天!”夜离殇用鼻音哼了一声,看都不看左清远,只报以轻蔑哂笑。就像怒火中烧时全力挥拳,而这一拳却打在棉花上了!左清远热情如火的脾性,素日里最讨厌这种气人的闷葫芦。此时又被轻飘飘的一句话噎住,他觉得自己简直都快气炸了!方玉也很生气,爬起身气冲冲地大吼道:“左清远,你发什么疯!关我什么事?”左清远回头也是大吼:“我说关你什么事了吗?你站一边去就好!”
先是东西砸了,接着乱糟糟地吵闹成一片,少不了有丫鬟仆役着急小心地急促敲门不断去询问:“公子们,公子们,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就吵起来了?”左六再也忍不住了,猛地一拍桌子。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停下来转过头看他。屋内主子不吵了,屋外仆役此时更不出声搅扰。终于静了下来。
顿了顿,左六对门外沉声命道:“你们退下,百步内不得有人。”立即有人躬身齐声回应。门外沈鞍等一行人却有些尴尬迟疑,只是站着不动。他们隶属于安王府,按理并不听左世子命令的。但方玉随后也命道:“沈鞍,你们也下去吧。”沈鞍等人放下心来,随即恭敬地齐应一声,就也和旁的仆役丫鬟一同退了出去。
左六先看了几眼弟弟、弟弟的友人方玉,示意他们不要插话。被他这么一看,两人神色都是一愣,又互相瞪了对方一眼。虽然都心有不甘,可也都坐回去了。见他们不说话了,左六这才转头慢慢瞧着夜离殇,声音平静得难辨喜怒,道:“云亲王世子好大的气性架势。我们来的时候只恐会有所叨扰,所以事先并不曾告知,只想玩了趟安静回去就好。现在瞧瞧,还幸亏没说,要是说了还没被人当回事,今儿岂不是更难堪了?”
夜离殇又看了几眼左六,心里知道左六已经心领神会。他又一向是个恣意大胆的,便再没有了顾忌,索性把戏做得更像了。跟着,他就故意打着官腔笑道:“明王府和安王府里来人了,瑾州自然不会轻视怠慢。只是,你们不过是假冒明王、安王家人的小子们。瑾州素来宽容、以礼待人,你们也不过是游玩,不曾招摇撞骗。本世子就不把你们请进官府问话了。可我与朋友也不想跟你们这种人在一起厮混,实在有辱斯文观瞻。告辞了!”说完就去拉起羽兰霁。羽兰霁虽然生气,但心里到底还是向着夜离殇,也知道面上不能让他为难、难堪,便立即站起来也要走。
左清远心里明白,这贼兮兮的滑头小子是怕他自己担了两州间甚至是瑾州自家的指责骂名,便索性抵赖说没认出他们是明州的世子公子还有安州的公子,想几句话把这过错推诿得干净。
看他们站起来就要走,左清远再也忍不住了:“小子,你给我站住!”他本来怒得面上通红,随即想起了什么,很快就静默不动了。片刻,冷冷笑了起来:“呵,你还想就这么轻松地走了?我们不是王府的公子,你难道就是吗?既然都不是,那在不在瑾州有何区别!”说完狠厉一脚就踹开房门,想要叫来属下。方玉只抱臂冷冷瞧着,也不再去拦他。
左六抬眼沉喝一声:“左清远!”左清远一怔愣,不动了。他自然知道兄长的意思,可心里实在不情愿。不敢违逆世子兄长,又不甘顺从,只得回头忍气看着兄长,委屈地叫道:“哥!”左六只冷冷瞪着夜离殇,沉声说道:“清远,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在不在瑾州,他都是,我们也都是,你切莫忘了。不过,云亲王世子须记住今天的话,我也会记得。今日在这瑾州,我还真懂了许多呢。”说完不再看夜离殇一眼,只阖上眼似乎很疲倦了:“都快夜半了,今日玩的太累、心情也很不爽,我实在没心力了。清远方玉,你们坐一会儿就回自己屋舍吧。夜深了,世子也还是早回吧。不送。”
左清远蓦然明白了兄长的意思。不管怎样,记着自己的身份修养那是自己对自己的尊重客气,也是自己对自己的自信骄傲,与旁人没太大关系。左清远也平静下来,安安静静地说道:“哥哥平日总是温书到很晚,可今日还是早睡吧。那清远也去睡了。”他也不再看夜离殇一眼,叫回了自己的仆役伺候,转身走回自己的屋舍了。方玉也说了一声,并不立即离开,只直直盯着夜离殇。
夜离殇闻言不觉停下看了一眼左六,心里对于他不禁生出些敬意欣赏来。身形一顿,随即却也只报以冷冷一声笑,便拉着羽兰霁离开了。小院子里的那几个随身仆役听到了些什么,都只敢怒不敢言地偷眼瞪着两人。先前那个蓝衣人虽然依旧举止有礼,但脸上已经像冰霜般冷冰冰的了。等把他们迎送出门,他也还是沉着脸一言不发。
夜离殇并不在意,听得出了院门就有人偷偷跟着,还只作不知道拉着羽兰霁径直往王府走。王府不远处,羽兰霁死死盯着府门口那两边一溜垂下的正红银首御雨琉璃灯,还有门前石狮子,转头又瞧着夜离殇,脸上惊讶难过和不安担忧不断地替换。呆了一呆,忍不住使劲儿甩开他的手,咬牙说道:“你瞒着我就算了,你又何苦和他们明州王府、安州王府的公子们这样撕破脸地闹?你就不怕给你自己给咱们瑾州带来麻烦么?”
夜离殇只静默地站着思忖些什么,浑然没把羽兰霁的话听进去。羽兰霁更是生气,伸手指着不远处王府那正红大圆金钉的府门,说道:“夜大世子,我一个小女子的话你是不必放在心上,可你进去了这王府门,你要怎么跟亲王解释?你就不怕再……”她没有再说下去,眼圈却突地红了起来。她还记得上次夜离殇因为贪睡起晚、误了晨练时辰,被他父亲苛刻责罚的事情。可她又知道他性子骄傲,所以只说了一半就停住话不说了。再说这次,又哪里是耽误了晨练那样的小事?
夜离殇在她最后一句话里回过神来,也顺着她目光看了过去,眼神里不觉黯淡几分,低声说道:“虽然我觉得自己没做错,可是父亲呢?”羽兰霁瞧见他陡然露出担忧的神色,想到他可能要接受的惩处,心里再生气也都化为了怜惜心疼,反而温声去安慰道:“殇,没事的,没事的。你这么聪明厉害,一定能解决好的。你忘了么?你也是道上江湖里的一号人物,那些兄弟朋友们都很信服你、还愿意以命追随你的!”
夜离殇只自嘲地苦笑,然后又转头看着府门,平静地用手指着大门上的牌匾,眼底里闪着冷漠的光:“阿兰,回去这府里,我就只是云亲王世子。风雨头领?一个江湖帮派的头儿,再威风又如何?怎么能与执掌瑾州生杀大权的亲王同日而语?别说父亲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会把风雨放在眼里。”羽兰霁瞧着他,心里也清楚他说的是实话,沉沉叹了气:“你好自为之吧,不早了,我得走了。”说完羽兰霁不自觉往身后偷瞧了几眼。说实话,她心里担忧害怕得紧。可看到情郎此时都很难顾全自己、神色不宁的模样,又实在不舍亦不忍他再为琐事徒增烦恼,当下便强硬做出无谓无畏的模样来。
夜离殇全瞧在眼里心里了。本来一颗心冷冰冰的,因着这体贴关怀与肯隐忍委屈自己的深深爱意,似乎又慢慢被焐热了。可这满腔感动怜爱里又夹带了自责酸楚。他望着羽兰霁,慢慢地,眼底里嘴角上满是笑意。他说道:“阿兰,今晚的这条街上,我事先找借口特意加派了巡逻兵。你放心,有几个尾巴刚才走到拐弯就自己掉了。本为了别的事呢,眼下错用得也正好。前面不远的那个月灵亭,我今天让姜昕早早就在那边等着你了,他会护送你离开这里的。你别怕,处理好了,我很快就去接你了。放心,我一定很快接你回来!”羽兰霁知道他的心意,虽然难过苦涩,可还是对着他笑得明媚美好:“好了好了,你就别担心我了,先想想该怎么去说吧。总不好让人久等的,就十几步远,我先走了。”说着又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才转身走了。
夜离殇默默注视着她走远,心里说不出滋味。他料想自己猜测的是不错的。方玉应该是故意的。瑾州繁盛,春季人杂,更容易藏人。街上有官府的眼线也会有别的州郡和王城的探子。左六,不,是明王世子开始并没有注意。可是后来发现有人因此而来,却也留心了。这方玉代表的是安王,安王的立场他夜离殇并不确定,只知道和明王关系不错。他们两家的世子公子来瑾州一声不吭,原本也说得过去的。明王与伯父夜子易私交甚好,夜子易与父亲却是十几年里都没几次来往。众人皆知,这两个同胞兄弟关系极其恶劣,明王也时不时帮着夜子易。可是,为什么左家世子要费心费力做出一副气恼的样子来传达这样的讯息呢?奇怪地避忌安王的公子,又是为何?如果这一切只是他会错了意,那他夜离殇又该怎么承担与处理?
夜离殇本来是自信自己的判断无误的,但想到可能的惩处后果,也有所动摇,冰冷的悲哀就不由涌上心头。夜离殇冷冷瞪着王府门前的高大平滑的柱石,长叹一声还是抬手摘了面具向前走去。
王府门口的侍卫向来细心警觉,早早就瞧见有一男一女在不远处停下说话,有点古怪,已暗自留心。眼见那俊雅少年是自家公子,而公子脸色很不好,话到了嘴边就又咽了回去,照旧如常地执手行礼,说道:“公子好!”夜离殇正想着事情,就随意地点点头:“嗯,好。”然后猛地想起来了,又抬头说道:“门禁可过了么?父亲回来了?”侍卫们知道他怕王爷,不由也为他担忧起来。一个侍卫低声说道:“回公子,这个门禁么,它早就过了。算上今夜您有八九天彻夜不回或者过门禁才回了。王爷今日回来的还早些呢,约莫三个时辰前就回来了,您还是留神些吧。”
三个时辰前?夜离殇一愣,随即心里就微微一沉。
瑾州官府眼线众多,与那三个公子的事情虽然父亲还不至于立刻知晓,但他当众劫亲的事情,已被报了官府,还有那个闫武德的古怪奇异的说辞。别人或许还不信,甚至还可能只当是闫武德一时气得疯魔眼花了,可父亲清楚地知道怎么回事。算算时间,差不多也有这么久了。皇室的案子大多隐蔽又不得外泄,父亲青年时候就非常头脑精明了。他目光如炬,早年曾帮助指点人破过些宗室案子。如今做亲王管理瑾州多年,还是常常喜欢翻阅新到的请状破案等文书。父亲又无论训兵管吏还是教子待役都十分的严苛,如今怎不叫他心里忐忑不安?可又只得强行压住心头的猜测。咬了咬牙,他才慢慢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