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起她额角的碎发,吹起她身上宽大的衣衫,嘴角留着口水,一副呆呆的模样,眼睛没有焦距地望向远方,路过的人大都视而不见,有极少一部分孩子会冲她吹口哨,扔石头,她都默默忍受,偶尔会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向来人。
大家都叫她傻子,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傻子,只是不愿意向人解释罢了,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已经二十多年了,从一个少女到一个中年妇人,中间的苦楚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叫小曼,曾经也是一个活泼开朗、美丽的姑娘,只是遇人不淑,被困在这里想走也走不出,她从没有认命,时时刻刻想着离开这里。
走起路来更是一瘸一拐,右腿在她来到这个小村庄的当天夜里就被打断了,没有人问她疼不疼,也没有人关心她还能不能站起来,她咬着牙挺了过来,才知道,很多来到这里的姑娘都被打断了腿,就怕她们逃跑。
那时候的小曼除了恐惧还有愤恨,想过一把火烧掉房子,烧死那一张张让人作呕的脸,她没有,因为外面的世界依然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她和其他姑娘不一样,她身上背负着血和泪,一旦走出去,她将失去自由,甚至是生命。
曾经小曼和许许多多的少年少女一样,憧憬未来,憧憬美好的生活,包括爱情,在十九岁那一年遇到了一生挚爱建成,一个和她一样怀揣梦想的少年,建成比她大五岁,他们在同一个工厂工作。
相遇的场面就像是英雄救美般的童话故事,事后她才知道,建成对她一见倾心,不知如何和她相识?就找了自己的好哥们扮作小混混,建成挺身而出,那时候情正浓,小曼只觉得建成的爱是那么浓烈而真挚。
像很多情侣那样,小曼跟着建成回乡见父母,小曼期待着做他的新娘,涉世未深的小曼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她从没有想过建成的拳头有一天会挥向她。
背井离乡的小曼只有以泪洗面,她不想告诉任何人,包括父母和朋友,她觉得丢人,只有努力告诉自己,“我很好,我很幸福”,好似这样她就是幸福的女人。
他们没有结婚证,没有婚宴,就这样在一起了,大概那时是真的爱吧,婚后的生活甜蜜了一段时间,只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们也一样,特别是小曼怀孕后,生活不再是童话,开始柴米油盐的生活,多了争吵,多了争执,不再是一句“我爱你”就能化解的。
建成的拳头第一次挥向小曼,那是小曼怀孕四个月时,震惊多过疼痛,不敢置信,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那双会拥抱她的手怎么会握成拳头重重地挥向她,小曼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倔强地没有流出来。
建成跪在小曼面前,痛哭流涕,小曼选择了原谅,都说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很快,拳头再次落在小曼身上,这一次建成没有下跪只是说对不起。
第三次,第四次……,好像已经习惯,建成再也没有第一次挥拳头时的羞愧和抱歉,小曼也没有第一次时的震惊,好似已经习惯,只有深深的悲哀。
孩子出生后,两个人为了孩子大打出手,吃亏的永远是小曼,她本就是个柔弱的女孩,有的也只是大声嘶吼,换来的是一拳又一拳的疼痛,小曼抱着襁褓里的孩子,有的只是以泪洗面,她想过离开,但又能去哪里?
小曼从没有想过回家,她曾经当着父母的面举手发誓,“我一定会幸福的,我永远不会后悔”,那时,父母不同意她远嫁,她的誓言,历历在目。
就像一场梦一样,她是所有人公认的乖乖女,听话,学习优异,有无限美好的前途,但她的叛逆期来的有些不是时候,高三时,愣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和父母对着干,讨厌学习,经常逃课,把老师气得火冒三丈,经常把她赶出课堂,直到高考结束,小曼才发现,大学好像真的是个遥远的梦,可望而不可即。
小小年纪出来打工,才知父母的艰辛,在她想要重返校园时,遇到建成,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一颗心跟着沉沦,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什么那么急于离开家乡,她讨厌那个地方,讨厌别人对她怜惜的目光,讨厌他们说她可惜了,讨厌他们说起曾经优秀的她。
她的叛逆、离家也没有挽回父母的爱情,他们各自有了新的家庭,有了孩子,她是多余的那一个,好像哪里都不是她的家。
就这样小曼留在了他乡,以泪洗面,压抑久了终于在一个深夜爆发,那一夜下着大雨,孩子在床上哭个不停,小曼怎么哄也哄不好,建成再一次醉醺醺回家,嘴里骂骂咧咧,那是他们贫贱夫妻的悲哀,建成说她看不起他,嫌弃他的贫穷。
小曼没有像往常那样沉默,仰着头说,“我就是嫌弃你穷,就是看不起你”,瞬间小曼的脸上多了五个指印,火辣辣地疼,小曼像是疯了一样冲上去,她就想痛痛快快打一架,孩子在一旁哇哇大哭,他们两个扭打在一起,用世上最恶毒的话语攻击对方,好似他们不是最亲密的恋人,而是仇敌一样。
不知打了多久?孩子躺在床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小曼坐在地上,一旁躺在一动不动的建成,很是安静,只有窗外的雨水拍打窗户的声音。
看着两只颤抖的手,始终不敢相信,他怎么就那么倒下了?她看着一旁摔碎的杯子,盘子,碗,还有椅子角上暗红的血迹,她不知道是哪一个要了他的命?
夜很黑,很静,只有雨水拍打窗子的声音,她不知公婆何时进的门,直到他们发出声响,才发现房间里多了两个人,她以为他们会报警,他们却没有,脸上没有失去儿子的悲痛,很是平静。
小曼知道建成不是公婆的亲生儿子,是公公在路边捡到的孩子,过了两年有了自己的女儿,建成就显得有些多余,但也没有狠心赶出去,一心培养女儿成才,女儿不负所望,从小学习优异,人见人爱。
建成就显得逊色许多,从小不好好学习,逃课,闯祸,撒谎,就是天生的坏孩子,长大后更是顽劣不堪,和他们老两口对着干,他们对建成的感情更是一落千丈,想着就当个亲戚那样走动好了。
小曼看着公婆翻遍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把稍微值钱的东西放进行李箱,看着小曼叹口气,他们让小曼走,他们不会报警,会把孩子帮她养大,让她走得远远地,还怂恿她把房子烧了,就算警察来了,也是建成自己抽烟不小心引起的火灾。
当时的小曼心很乱,他们说什么她就做什么,看着熊熊大火把整个房间烧为灰烬,看着邻居焦急地跺脚,看着消防车迎面而来,抹掉脸上的水痕,她不知是天上的雨水还是泪水?她不知道这样是对还是错?她很慌,甚至没有来得及看一眼建成是不是真的没了气息。
一直往前跑,不停地跑,坐上汽车,坐驴车,兜兜转转来到这个小村庄,她才知道她被公婆卖了,大概她的孩子也被卖了,她不怪公婆,只怪老天对她太过残酷。
新家是个破败的院落,男人是个长相有些丑陋,憨厚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没有爱情,有的只是传宗接代,每每从噩梦中惊醒,总是想起那个夜晚,那个雨夜,每一次建成向她伸出双手,想要掐死她,红着眼眶,嘶吼着,“你好狠毒的心。”
每一次,小曼都是泪流满面,躲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她从没有想过还有这样的地方,这里很原始,这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娱乐,没有电视,没有电话,连报纸都很少见,就像与世隔绝一般,好似被这个世界遗忘。
只是,小曼从没有想过来这里的当晚,她的右腿就被男人一家打断了,看着男人红红的眼眶,让她忍忍,她才知道,这里不是世外桃源,不是小桥流水,而是穷山恶水,就怕她逃跑就可以这样对她,这算不算老天对她的惩罚?
小曼没有哭,她的眼泪好似流干了,可每次从梦中惊醒却泪流满面,她觉得自己的心是黑的,怎么可以一把火把建成烧成了灰烬?但对于眼前的男人她却下不去手,她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女人,她想了很久,也想不出那一晚建成是怎么离世的?大概是碰到了桌角,她是被殴打的那一个,她不相信自己有那么大力气把建成打倒。
这样的噩梦始终缠绕着她,建成的那张脸夜夜入梦,每一次都是张着嘴问她为什么?小曼每一次都想说“我没有”,但她始终发不出声音。
在这个小村庄一住就是二十三年,她生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男人对她很好,除了那一晚打断她的腿,再也没有对她动过手,她算是村庄里过得幸福的女人。
小曼不想说话,整日就是发呆,男人也不会催促她干活,男人很勤快,不管是地里的活,还是洗衣做饭,什么都做,公婆是一对老实本分的夫妻,好似娶她回来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小曼也不在意,有时候跑去村口发呆,嘴角流着口水,渐渐地人们开始说她脑袋坏掉了,小孩子大着胆子叫她傻子,发现她没有打人,也没有发火,他们胆子更大了,看见她就喊傻子,小曼也不在意。
一头乌黑的头发变得花白,明亮的眼睛变得浑浊,历经沧桑,小曼的一双手依旧白皙细腻,她虽然生活在小村庄,但不用扛起锄头干活,更不用看孩子洗衣做饭,自是养得白嫩,只是一张脸以肉眼的速度老去,好似每一道细密的皱纹都是一个心酸的故事。
小曼望着远方发呆,她觉得到了离开的时候,男人不像年轻时那样怕她逃跑,她的四个孩子已经长大,公婆也已离世,他们是笑着离开的,是满足的。
小曼看着男人不再是二十多年前身强力壮,脸上布满皱纹,头发花白,依旧扛着锄头下地干活,还会弓着腰给她洗衣服,只是洗衣服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过了二十多年他从没有对小曼说过“我爱你”,但他一点一滴的付出都是爱。
偶尔,小曼感动过,但看向自己的右腿,又有丝淡淡恨意涌上心头,她把男人和四个孩子都叫到眼前,犹豫再三,还是告诉了她的过往。
谁也没有说话,大概他们没有想过柔弱的小曼会有那么一段惨烈的过往,小曼还是离开了,时隔二十三年,离开了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看向外面的世界,她觉得她像一个原始人,在那样的地方生活了二十三年,她是怎么活下来的?难以想象,来到曾经的家,那里已是高楼起,再也看不见曾经的影子,看了许久许久,眼泪不争气地留下来。
跑去投案,警察一头雾水,她才知道建成还在人世,当时只是晕倒了,被消防员救了出来,她的孩子也在,并没有被卖,被卖的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小曼不可置信,直到她看见老去的建成,还有她长大的孩子,好似曾经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她二十多年来,夜夜被噩梦惊醒,只有她一个人活在恐惧和痛苦中,一个人生活在村庄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连身份证都没有,活在阴暗的角落里。
建成已不是曾经的建成,他变了,变得温和有礼,他说曾经恨过小曼,恨小曼那么无情,放火把他烧死,不过,后来想开了,现在有了新的家庭,过去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小曼看着建成远去的背影,一瘸一拐,还有胳膊上的疤痕,那是那场大火留下的痕迹,那不是梦,真的发生过,小曼想说对不起,好似这三个字太过苍白。她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他已经长大,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她却没有资格出席他的婚礼,只能远远地看着他,眼角滑过一滴清泪。
漫漫长夜该如何度过?小曼以为她会在高墙度过,建成却放过了她,说那是一个意外,是他醉酒时抽烟引起的火灾,和小曼无关,小曼一直都是一个合格的妻子。
一切都被那场大火烧成了灰烬,包括他们的爱情,他们的过往,还有夜夜噩梦,真的都被烧成了灰烬,小曼闭上眼睛一觉到天亮,醒来看见的是男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焦急地看着她,替她掖好被角,局促不安,她心底对男人的那丝恨也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