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忘归》8-汇报

汇报

朗文只是一个坐等收割的“寄生地主”,丰裕的稻谷装进他的粮仓只因他坐拥天子赐他的良田,他可以滴汗不落坐享其成。天子只希望他能够善待辛勤的苦力,让他的良田多产稻谷。可他并不知大批像朗文这样的奴才早已把这田地当做了自己的财产,但从不施肥养护,只等土地贫瘠到无法产出的那一天,拍拍屁股走人,去诓骗下一个“国君”。

今天对朗文来说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日子,他要给董事长汇报那份报告。这份报告刘忘归修改了无数次,几乎被朗文折磨得吐血。每次修改前,郎文会慢声细语,用他磁性的低音云山雾罩地说一通,刘忘归则站在他的办公桌前记录。那场景特别像某些国家首脑视察时,每个陪同官员手拿小本记录的样子。

朗文说完所谓的“思路”,刘忘归便回去修改,但是,每次修改对刘忘归来说都是一场折磨。因为朗文所谓的“指导”没有丝毫的指导性,他不会说出任何具体的意见,只会天马行空的想到哪说到哪。有一个特别恰当的比方,就好比朗文要拍一个电影,他只会说“我需要好看、大气”,然后就没有了。每次听完朗文的指导,刘忘归都是懵懵懂懂的回去,猜测他想要什么,哪里有问题。

由于朗文说得太笼统,刘忘归也曾尝试问过:“朗总,您的意思是某某地方要改成某某样子吗,您能具体说一下想改成什么样吗?”

当时,朗文抬起了他的大眼皮盯着刘忘归说:“所有的都告诉你了,那还要你做什么?我的思路早就在我心里了,知道吗?但我要看到你的思路!”而其实,朗文也不知道到底要修改哪里,他真的不知道。朗文继续说:“我这已经是在手把手教你了,我是你秘书吗?我需要跟我有默契的人,再这样下去你可要注意了,你可危险了!”

说出“危险了”这几个字,朗文只是出于他常年养成的习惯和观念,他认为下属就要不断吓唬才能听话,他也知道这些威胁对一般人来说不构成什么太大压力,只是会更服帖一些,他需要“唯唯诺诺、笑颜谄媚”式的下属来不停满足他对职位快感的需求。

对刘忘归来说,朗文的话却无异于五雷轰顶,他真真切切感到了危机感,想象到了自己即将被辞退。恐惧和焦虑扑面而来,他呼吸急促,面红耳赤,大脑一篇空白。

刘忘归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自己变得这么敏感、懦弱、自卑、顾虑重重,刚走向社会的时候他并不这样。他也曾遇到过和朗文类似的领导,这样的人哪里都有。那时的他就像高三打架一样,毫无畏惧,甚至在众多人面前跟领导拍桌子吵架,结果当然是刘忘归很快以辞职收场。

得到这份工作对刘忘归来说并不轻松,他经历了多轮的面试、沟通、筛选。更重要的是,这份工作的收入让他与凌雪的收入基本持平,这对刘忘归来说十分重要。很多年来,刘忘归的收入都低于凌雪,这让他每天都生活在焦虑中,生怕凌雪说出嫌弃他没本事、挣钱少的话。但他的焦虑在每一次吵架都会得到验证,凌雪把挣钱少,或者确切地说是挣得比她少作为“武器”,随时拿起来指向自己的老公。时间一长,即使凌雪不提,刘忘归也会觉得自己比她矮一截。

得到这份工作后,刘忘归心里增加了一些安全感。他也能看到每个月把工资上交给凌雪后,凌雪的态度与以前发生了很大转变。

“无所适从”是对刘忘归在朗文手下工作状态的概括,他觉得怎么做都不对,怎么做都会受到质疑和责难,但是怎么改朗文又不说,刘忘归就只能在心惊胆战中遭受折磨。每次修改完方案,刘忘归都是反复下定决心才能把文件发送出去,发送前还要神经质似的反复检查有没有问题,然后就是胆战心惊的等待。

过上一段时间,桌上的固定电话会响起,尽管声音已经被调到了最低,但对刘忘归来说,每次听到自己的电话铃声都像炸雷一样刺耳,因为他知道不会是别人。紧接着就是朗文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但刘忘归还是不知道哪里做错了。朗文的话好像每句都对,但刘忘归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以及怎么做。发泄完的朗文特别舒畅,挂掉电话或者赶走下属后,他会靠在椅背上,深呼吸一次。他特别享受这种“合情合理”的怒斥别人,而对方唯唯诺诺的点头称是,那个时间段他似乎能感觉到身体内让人产生快感的激素在喷薄而出。

刘忘归太清楚这个报告朗文花了多少心思,这里面到底有多少朗文的“功劳”,可以说是“0”。

朗文只是一个坐等收割的“寄生地主”,丰裕的稻谷装进他的粮仓只因他坐拥天子赐他的良田,他可以滴汗不落坐享其成。天子只希望他能够善待辛勤的苦力,让他的良田多产稻谷。可他并不知大批像朗文这样的奴才早已把这田地当做了自己的财产,但从不施肥养护,只等土地贫瘠到无法产出的那一天,拍拍屁股走人,去诓骗下一个“国君”。

对于这份报告,朗文既没有提出过框架思路,也没有对内容有过具体的意见和创新。他做的全部事情,就是每次拿到报告,用一堆诸如“没有重点、思路不清、结构混乱”等空洞的词语责骂刘忘归,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我不满意,继续改”。

刘忘归特别纳闷,对于这样一个既没有知识、也没有修养的人,他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个位子上的呢。后来他想清楚了,朗文就是利用公司的平台来寻找专业过硬且能够被他牢牢控制的人,然后用这些人把自己不断地“抬”上更高的位置。在这个过程中,朗文只在意自己的权力是否稳定,自己的利益是否受损,任何下属只要稍有“出头”就会被很快清除,比如余景东。朗文始终相信,这个世界永远不缺干活的人,只要给足够的钱就一定能招到可以为他创造作品的人,而他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他需要做的只是牢牢保住自己的权力,想貔貅一样封闭肛门,只进不出。当对权力的占有欲达到变态的痴迷,人就会自私到极点、冷漠到极点,对于对手,朗文也随时准备亮出獠牙,只要逮到机会,直奔咽喉。

报告终于定稿了,不是因为多么完美,而是到了汇报的日子,对于刘忘归来说是一种解脱,对于朗文来说,他激动不已,紧张且兴奋。两人在外面等候,刘忘归从朗文僵硬的表情中能看出他心内的极度不安。朗文低着头来回走动,时不时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远处,嘴里念念叨叨。

突然,朗文特别和善的看着刘忘归,轻声细语地问到:“文件都拷贝好了是吧?”刘忘归点头。朗文的神情,似乎并不是在询问文件拷贝的事情,而是像第一次相亲的小伙子,在问自己的铁哥们:“你看我今天穿的还行吧?”刘忘归从没有看到过郎文这种神态,虽然还是朗文,但似乎又完全是另一个人。那一刻,刘忘归不知为何心生怜悯。

不一会儿,一位小姑娘走过来,笑容可掬地说:“郎总,董事长叫您,这边请。”刘忘归跟在朗文身后,第一次走进董事长办公室。

董事长办公室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片巨大的区域。中式且现代的装修风格,颇似一座现代版的大宅门。进入头道门,里面有四五张高档办公桌,这里是董事长的秘书、助理办公的地方。此处出奇的安静,香水味浓厚。秘书助理们个个西装笔挺,头发油量,眼中放光。穿过助理办公室的门,是一个前台,前台的背景墙是柔和灯光映衬下的公司标志,前台里坐着两名制服统一且年轻貌美的女孩。有人进来,他们会起立,双手交叉,面带空姐般和善标准的微笑向你微微鞠躬。“空姐”查阅预约记录后,会引导你走到背景墙后面的一个走廊,走廊里灯光柔和昏暗,同样安静异常。左手边是一间能容纳七八人开会的会议室,装修高档,里面都是全球最高端的会议设备,视频会议系统、电话会议系统、投影展示系统、电子白板、智能音响设备应有尽有。右手边,就是董事长那间巨大豪华的办公室了。

秘书轻敲了三下门,静等了两秒钟,刘忘归也不知道秘书是不是听见“进来”的话,便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强烈的光线瞬间冲出来,照亮了昏暗的走廊。刘忘归站在门口,最先看到办公室尽头整面的落地窗,耀眼的阳光毫无遮拦的填充进来,让房间通透明亮,更显宽大。站在门口的刘忘归能体验到一种广角镜头的视野感,气派豪华的办公室令人印象深刻。走进门,高档的地毯踩上去温柔绵软,没有一丝脚步声。董事长正坐在他那三米多宽的红木办公桌后,听到有人进来,抬起了头。老人穿着一件合体的淡红色毛衫,面色红润,头发梳理的极其整齐,给人的感觉干净、清新、容光焕发,尽管看上去六十多岁的样子,但他精神抖擞,慈祥的笑容让见到他的人都如沐春风。

董事长看到朗文二人被前台引导进来,起身绕出办公桌,笑容可掬,热情温和,隔着几米就先向朗文伸出手来。握手的同时,还跟朗文身后的刘忘归点头示意。董事长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走,小郎,我们抓紧时间,会议室!”,同时举起左手示意方向。

刘忘归赶忙向会议室跑去,把电脑交给等待在那里的工作人员。他看到会议室已经坐着四五个公司高管。个个神情严肃,没有笑容。工作人员只用十几秒的时间,接通电脑,高档显示器的画面显示出刘忘归电脑的屏幕内容,这个显示器比刘忘归往常见过的所有显示器都要色彩饱满,显示清晰,明亮但不刺眼,刘忘归心生疑惑,这是我做的ppt吗?怎么这么好看!

董事长和朗文依次走进会议室,高管们起立,有的脸依然冷若冰霜,有的脸从毫无表情瞬间转为一脸谄媚。董事长没有看任何人,微笑着摆手让大家坐下。随后,工作人员给每个人端来了一个茶盘,里面放了四五种饮料、一碟水果、一瓶矿泉水和一杯热茶。刘忘归在朗文身后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面前没有桌子,也没有高管的茶盘。随后,最后一个工作人员退出会议室时,门被轻轻关上。

“开始吧。”说出这句话后,董事长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睛盯着屏幕。

朗文的汇报非常顺畅,他语调抑扬顿挫,思路清晰,内容全面且轻重有别。董事长不时点头,高管们也始终盯着屏幕,时而相互耳语。显然,领导们都很关注。

朗文经历过专业训练,气息、吐字、共鸣的技巧运用让他的声音像播音员一样异于常人,富有磁性,给人深刻的印象。他肥大的身躯像一个大音箱,“震”得身后的刘忘归哪怕是朗文细微的呼吸声都能够听到。

尽管朗文声音特殊,但只有离得最近的刘忘归能觉察到,朗文在每说完一句长句后,都带着轻微颤抖的尾音,然后会不自然的停顿几秒,停顿中朗文会小心翼翼的大口吸气,之所以小心是朗文想掩盖他的紧张。

“董事长,各位领导,我汇报完了,请董事长指示,谢谢!”说完这句话朗文又大口吸气,但这次没有小心翼翼。坐在后面的刘忘归也如释重负。

董事长点头,然后停顿了几秒,虽然短暂,但这种安静会让你听到耳廓内的蜂鸣声,让人倍感漫长。老人从容不迫,开始讲话,声音由弱到强。他对朗文的报告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并告诉在场的几名高管,以后大家都要认真学习这份报告的框架、思路、展示方式。朗文脸上露出胜利者的谦恭,坐在后面的刘忘归也十分开心,因为他才是这份报告的“版权人”。

董事长看着报告,对着全场人说:“公司很缺这类人才,你看看你们每天给我汇报的那些报告,乱七八糟,一塌糊涂,我听完都不知道你们在讲什么,需要我做什么。你们啊,就是只会耍嘴皮子,白纸黑字的报告一份也整不出来。兄弟们啊,咱们公司练嘴皮子的人实在太多了,是不是啊,哈哈。”董事长说完哈哈大笑。在场的人也附和着笑,朗文也笑,但极其尴尬。

董事长转过头看着朗文,脸上的笑容还保留着说:“朗总,你的这份报告内容很好、形式也很新颖,”接着,董事长轻描淡写的问道,“这报告是你写的吗?”

朗文的笑容猛地凝固在了脸上,那一刻时间仿佛也凝固了。朗文的思维有些混乱,他不知道董事长为什么会这么问,不知道如何回答董事长的问题。是应该说报告是自己做的?还是说在自己的指导下,刘忘归做的?而他脑子里唯独没有“这份报告不是我做的”这个念头。

事实上,这份报告凝结的智力指数跟朗文没有任何关系,他既没有给出过思路、内容,更不用说具体操作。如果硬要说他在报告的撰写过程中做了什么,那就是没有尽头的折磨下属。朗文相信,我不需要知道报告该怎么写,我只需要让下属不断地修改,报告的质量就会提高。因此,朗文的原则就是,你怎么做都不对,我永远不会满意。我是否满意不取决于报告的质量,而是取决于时间。这个时间就是去给董事长汇报的最后时限。至于过程中做了多少无用功,对下属的工作成果是否尊重,朗文从没有在乎过。

朗文的优越感已经在私欲的作用下变得残忍,缺乏对人的基本尊重,但朗文却始终心安理得。他觉得这是权力的应有之意,权力是属于自己的,自己是这个权力辐射范围毫无争议的“王”。他坐在这个位子,理应制造并享受权力带来的快感。

我是在骗自己吗?我的生活是我看到的样子吗?如果有一天我离开这里,现在的服从表象会翻转成真实的憎恨吗?朗文也思考过这些问题,但他一想到“我的权力”“我的财富”,他便听到自己内心的呐喊声“这些都是我的!我的!”然后,他就收起所有杂念,继续殚精竭虑营造自己臆想的时空。他跟自己说,如果是在骗自己,那就继续骗下去吧。

电光火石般的闪念后,朗文脱口而出:“当然,老板。”占有欲终于还是战胜了理性,朗文最终选择了一个他自认为可以让自己利益最大化的答案,但所有局外人都不这样认为。说这句话的时候,朗文的小眼睛放出两道亮光,这既像是人在高度兴奋下眼神的闪光感,也像面对恐惧时紧张得瞳孔放大的警觉感。对朗文来说,是后者。

董事长笑容收敛,留下礼貌性的温和,他轻轻笑了一声:“呵呵,都是下属给你弄的吧,你就上来动动嘴皮子。”说完,老板眼光移到面前的茶盘,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朗文的表情有点僵硬。但立刻转换成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对董事长说:“是的老板,这肯定是团队合作的结果。”

刘忘归坐在后面觉得朗文好恶心,太能装了。他轻蔑地笑笑,微微耸了一下肩,动作极其细微,但正好被董事长看到了。

董事长低下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低沉地说道:“我特别希望我们的高管们都能有个大哥的样子,能罩着下属,就像我罩着你们一样。我当你的靠山,你给我拼杀,我把你们当兄弟,大家一起看着公司赚钱。我最不希望的就是你们这些高管一个个都成了老爷,把下属当奴才。如果你们都成了老爷了,只会躲在后面享福,让你们的小弟去冲锋,那我还要你们干什么呢?我直接指挥你们的小弟不就行了吗?我这个公司不是养老爷的,是养兵的,嗯?”老板环顾会场,继续说:“但现在这样的领导很多啊。哦,我不是在说朗总哈。我是在跟你们说。”董事长大手一挥,囊括了所有现场的高管们,这些“塑像”仍豪无表情。

“我很清楚,这个公司有很多人,在位子上作威作福,使唤下属,把下属当自家佣人。我听说过一件事情,我也不知道是谁,一个老总带着下属去下面检查,检查结束下属公司安排晚饭。这个老总竟然不带属下一起去吃饭,让人家在那继续工作,自己跑去跟下属公司小酒喝起来。”老板手一摊,继续说,“我同意高效工作,赞赏废寝忘食的精神。但废寝忘食你得跟着兄弟一起吃苦才行啊,你这么搞,以后谁还跟着你混?谁还真心替你卖命?”

朗文额头的汗渗出来了,因为老板说的就是他,那个废寝忘食的小伙子就是已经离开的余景东。刘忘归坐在后排,感觉自己像表彰大会上坐在主席台上的英雄,既是因为董事长对报告的高度评价,又因为董事长的话让他好解气。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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