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10万岛之心•下---回教与纯商业殖民
八角点了点头，捋须道：“不错，满者伯夷帝国非常强大，并且开国的那一代只是打下了基础而已。在其第二、三、四世国王统治期间，权力很快落入铁血宰相噶阇•马打（Gajah Mada）的手中。”
“作为三朝老臣，Gajah Mada运用各种计策权谋，四十来年间削平了南洋地区无数政权和大小部落，这才令满者伯夷拥有了绝对的统治地位。从某种意义上说，因为有了这段历史，才会有今日之印尼。”
小武目光闪烁，喃喃道：“铁血宰相，Gajah Mada，记住了。”
八角微笑道：“但从宗教上看，满者伯夷帝国也只不过是印度教文化在南洋群岛上的最后辉煌而已。噶阇•马打死后，后世国王很难制衡政治复杂、内战频乃的诸多岛屿，帝国便处于不断衰落当中。当伊斯兰教逐渐传入印尼后，各个岛屿上都先后建立了许多苏丹国，印度教控制的领土不断缩小。”
“直到已收缩到极小的满者伯夷国、最终被淡目苏丹国消灭之后，印尼已没有哪块土地不被回教所占领了，如今只剩下巴厘岛是唯一的印度教孤岛了。”
小武长出了一口气，叹道：“回教实在是厉害，竟然能将印尼蚕食同化得如此彻底！”
八角呵呵笑道：“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郑和下西洋！此前爪哇岛上只有回教势力零星存在，但是郑和七次下西洋，其中6次来到爪哇岛，大批回教势力都是跟着他来的。”
“由于满者伯夷根本无力阻止郑和的强大水师，导致爪哇岛上东西一字排开，建立了许多华人、马来人、阿拉伯人的社区，大部分都信奉回教。”
小武大奇道：“郑和对印尼也有很大的改变？”
八角想了想，笑道：“明朝初年跟随郑和而来的‘传教九使节’（Wali Songo）、至今广受印尼百姓的尊敬，甚至超过了对麦加和阿拉伯起源的程度---因为主要是他们开辟了印尼当地的回教！‘九使节’之中大多都是华人，最重要的一位是郑和委派、从占城移居东爪哇的华人彭德庆（Bong Ta Keng）家族。”
“彭德庆及其后裔在东爪哇建立了很多清真寺，因此分别被称为锦石尊者、淡目尊者、外南梦尊者、图班尊者、井里汶尊者等等，不一而足。其中最关键的人又是其孙彭瑞和（Bong Swi Hoo），决定用爪哇语（而不是其它语言）来宣传回教，于是从群岛的一端迅速蔓延到另一端，这是宗教史上从没有过的事情。”
图表56彭瑞和（Bong Swi Hoo）家族谱系（印尼回教布道9使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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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张大了口，震惊道：“原来竟是这样？没有郑和，就没有印尼回教的今天？”
八角微笑点头，捋须道：“后来，又有一对华人兄弟从苏门答腊旧港移居过来---即陈劲文（Raden Patah）和陈金山（Raden Kusen）。哥俩在东爪哇建立了淡目（Demak）苏丹国，并消灭了已收缩成一小块的满者伯夷国。”
“岛上各处回教政权纷纷建立，如井里汶（Cirebon）苏丹国、万丹（Banten）苏丹国、马打兰（Mataram）苏丹国等等到处都是，信奉印度教的爪哇人都被先后打败、分别同化。仅仅一个世纪过去，爪哇岛就彻底变天了。”
小武惊叹道：“是这样啊！再加上苏门答腊那边、也有亚奇苏丹国等等，南洋诸多岛屿，大多都被回教化了。郑和的人马原来起到了这样的作用！真没想到……”
八角微笑道：“这些事情在《三宝垄鹅毛笔录》（Sam Po Kong quill）中都有记载。那是华人所记的编年体史书，一直保存在郑和传说最多的地方、中爪哇北岸的三宝垄的三保洞庙里。而《爪哇编年史》中原先也有相同记载，只是后来尽量删减了跟中国有关的内容。”
“当爪哇岛完成了回教化之后，西方殖民者又来了。葡萄牙人来得最早---他们想找的是香料，故此占据了一些相关岛屿，还跟西班牙人有所争夺。殖民规模起初并不大，但后来荷兰人来了---他们从马六甲开始、便同葡萄牙人打了起来。”
小武诧异道：“荷兰红毛来了？他们打得过葡萄牙人吗？”
八角微笑道：“一开始是打不过的---葡萄牙人将驻印度果阿的舰队也招过来助战，荷兰人虽然同马来半岛的穆斯林形成了联盟，也还是败于葡萄牙的战船。”
小武眉头一挑，道：“那后来怎么样？还是荷兰人赢了，对吗？”
八角捋须笑道：“应该说，荷兰人是虽败犹胜。因为葡萄牙人在军事上虽略占上风，然而无钱可以维持，所以部分军舰又撤回了印度，此后再也没来。”
“深层次的原因是---自葡萄牙被西班牙暂时兼并了之后（地球皇帝腓力二世所为），便再没有拨款投入海军、扩充实力，一直都在吃老本罢了。而荷兰人却成立了东印度公司，体制和葡萄牙迥然不同。”
小武皱眉思索，道：“你是说---葡萄人已经没有钱了；然而荷兰人是商业民族，所以会开公司搞钱投资？”
八角点头捋须笑道：“另外，荷兰人只关心在南洋的贸易利益，对宗教毫无兴趣，不像葡萄牙人一直在南洋地区强行推动天主教的传播---因而南洋的苏丹们更喜欢同荷兰人合作，还派出马来兵、协同荷兰人一同对抗葡萄牙人。”
“另者，荷兰人在马六甲的初战虽败、却仍保留了大部分军舰从容撤走；而且葡萄牙军舰同样有被击沉的，所以各苏丹国仍相信荷兰人能够赶跑葡萄牙人。”
小武点头道：“好吧。不过荷兰人怎么也开了东印度公司？不是英国人才有东印度公司吗？你说的这个‘体制’具体有何不同？”
八角呵呵大笑，道：“东印度公司，只不过是负责东印度地区（而不是印度地区）的殖民贸易公司而已。这就是一个股份制企业---股东们凑钱建造船只、购买武器，然后聘请喜欢冒险的船长和水手，将殖民和掠夺贸易当成企业合法业务的一种做法。”
“不同于老式的殖民主义---必须国王批准从国库里拨款，才有钱装备殖民军队；开公司的好处是大股东是资本家（而不是封建贵族），在欧洲运作起来很方便，因为纯属商业行为。”
小武恍然道：“我明白了。一些欧洲有钱人看见别国在东印度搞殖民发了大财，眼红之下自己也找人合伙、办个类似的公司，打着国家的旗号、赚了钱估计国王也有分红。但是这些公司之间、同行也是冤家。”
八角点了点头，微笑道：“西方国家建立过的东印度公司多了去了---除了英、荷两国之外，还有法国、丹麦、瑞典、奥地利等等。但如果冒险失败的话，公司很快就会破产，所以很多国家的东印度公司开张没多久就关门了。”
“其中建立最早的也是最成功的两家公司，正是1600年英国建立的和1602年荷兰建立的东印度公司。在东印度地区，这两个国家正好瓜分了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其它国家的效法都不太成功。”
小武皱眉道：“英国海军在击败西班牙舰队之后，当之无愧地成为了海洋霸主，自然很容易殖民成功。但是荷兰一介小国，何以也能成为海洋霸主之一？还能统治偌大一个印尼？”
八角捋须笑道：“这个奥妙就在荷兰东印度公司那里。荷兰虽是小国，但却是商业立国，航运业极其发达，并且世界上第一个证券交易所就建在阿姆斯特丹。所以就在那里发行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IPO，此后股票可自由交易。”
“既然本钱可以从资本市场上募集，那么就有了足够的钱---于是火炮可以买德国克虏伯的，雇佣日耳曼人或比利时人做士兵、水手，也就不在话下。再加上荷兰造船业本就领先、航海探路又很精确---他们实在有很多成功的理由。”
小武这才大悟道：“原来如此！那时候的荷兰商业文明真是领先全球呀！”
八角点头道：“不久，荷兰东印度公司占领了西爪哇的巴达维亚（雅加达）作为运营中心，也是这个原因令雅加达成为了日后的印尼首都。同时，他们基本上独霸了香料群岛，强迫土著人大量种植丁香、豆蔻、肉桂等植物。”
“到了1669年之时，荷兰东印度公司已经是世界上最富有的股份公司了---拥有超过150艘商船、40艘战舰、5万名员工、1万名佣兵军队，年股息高达40%。所以在阿姆斯特丹举行的扩股认购会上，无数逐利者疯狂挤破头、倾家荡产也要来买个几股。”
小武合不拢嘴，喃喃道：“原来殖民主义的高潮是资本交易所推动的！”
八角笑道：“荷兰殖民者先在印尼群岛扎稳了脚跟，然后继续抢夺其它殖民地。例如攻占了斯里兰卡和印度的一些据点，夺取澳门不成转而吞并台湾（直到38年后被郑成功夺回），又垄断了对日本贸易，还在非洲占领了好望角等地，一时风头极劲。”
图表57荷兰东印度公司交易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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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看了看荷兰东印度公司交易网络图后，赞叹道：“荷兰人完全将葡萄牙人当年的势力范围据为己有了，而且犹有过之！这真是体制先进的结果啊，体现了现代的资本入侵是怎样为所欲为的！”
“而且这种股份公司式的殖民行为可以分散投资、管理和运营，没有一个封建帝王式的唯一管理人员，因而也不会出现当年‘地球皇帝’工作过于劳累的现象了。”
八角呵呵一笑道：“受此鼓舞，1675年荷兰人又建立了西印度公司，来经营从美洲抢夺的殖民地。他们形成了另一个三角挣钱循环：将非洲的黑人当做奴隶运往美洲；将美洲的糖运回荷兰交易；船只再从荷兰南下非洲。”
“而正如英、荷两国殖民地在东南亚有冲突一般，他们在美洲同样有冲突。当初荷兰人探索了哈德孙湾后，便在曼哈顿岛（Manhattan）建立了据点；但后来英国人夺走了这个地方，并且改名为纽约（New York）。”
图表58荷兰殖民鼎盛时期地图
【浅绿为荷兰东印度公司属地、深绿为荷兰西印度公司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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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连连点头，道：“在欧洲殖民浪潮里，西、葡两国的时代已经过去，后来就是英、荷两国争夺得最厉害了吧？”
八角微微点头，笑道：“在荷兰曾经的宏伟战绩中，印尼是最重要的部分。尤其是他们同英国达成了协议：将彼此犬牙交错的占领区互相交换一部分，便于双方的殖民管理。这就是马来群岛被一分为二---北边是马来西亚、南边是印尼的缘由。”
小武点头道：“所以，如今的马来西亚和印尼这两个国家，正是依照当时英国与荷兰之间的协议、划分的疆域界限！”
八角点了点头，捋须道：“但印尼人不太认可这种做法。历史上的大爪哇主义，使得他们认为---马来群岛的所有地方都是自己的领土。”
“所以当大马十五邦合并建国之时，印尼总统苏加诺坚决反对--- 1965年印尼甚至因此退出了联合国，直到苏加诺下台之后这才返回。”
小武这才明白，点头道：“我原晓得印尼和马来西亚之间一直有些疙瘩，原来是这缘故。”
八角捋须微笑道：“说起来，荷兰人也给爪哇岛带来了深刻的变化。穆斯林虽然能够击败印度教对手，但完全打不赢西方殖民者。”
“双方历经多次战斗，但各苏丹国们还是越来越小、越来越少，最后仅剩的马打兰苏丹国也在不断缩小，直到成为供旅游者们参观游览的世袭日惹苏丹宫殿---这几乎是当今爪哇唯一的苏丹国遗迹了。”
图表59日惹苏丹王妃洗澡池
【苏丹会在二楼窗户后面悄悄旁观以免翻错盲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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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点了点头，笑道：“我也知道，荷兰人确实给印尼带来了一些新鲜玩意---尤其是羽毛球，如今已经是印尼国球了，在这方面荷兰人根本玩不过印尼人。”
“后来有些印尼华人羽毛球国手返华，并在中国执教---比如汤仙虎等等，使得中国的羽毛球水平追上了印尼，跨入了世界顶级殿堂。”
八角捋须笑道：“不错呀，你喜欢羽毛球？其实印尼人最喜欢的国粹是皮影戏（Wayang Kulit）---这项绝艺在2003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请印尼加以保护。”
小武诧异道：“我还以为皮影戏只有中国才有呢？难道印尼的更强吗？为什么还需要保护呢，民间玩一玩很难吗？”
八角微笑摇头道：“不是民间玩一玩那么简单的。印尼的皮影戏经典曲目，大都跟印度教传说中的神话故事有关---一个操纵者一晚上可能要表演上百段剧情，必须记住史诗中多变的角色，还要用多种嗓音说出冗长复杂的台词，这实在是不容易的……”
“然而这已经是当今世界仅剩的印度教文化传承了。很多曲目内容在印度本土也没有保存下来，只有在印尼、还有极少数老人懂得，所以必须要保护。”
小武点头笑道：“好吧。看来印度教也好、苏丹国也好，如今在印尼都是被保护、被参观的结局。荷兰文化也是一样吧---殖民者终究还是会走，剩下的文化遗迹也就是旅游名胜区吧，大家有空就去看看。”
八角捋须笑道：“还有一点表面上看不到的变化更为重要，那就是荷兰人用强制方法停息了爪哇历史上不断的内战。并且在殖民时期，还有一些番薯和玉米等植物被引入了爪哇岛。这就在水稻之外，给人们提供了大量的食物。”
“所以，爪哇人口从荷兰人刚来时的5百万、一直高速暴涨到如今的1.5亿！此数字还在继续上升之中---这在世界范围内也是难以置信的！要知道爪哇的面积不过和中国的福建省差不多，然而福建省才不过4千多万人。”
小武张口结舌，半晌才摇头道：“荷兰人虽然走了，但是不管怎么‘挥一挥衣袖’，都不能把爪哇岛的人口带走。这个问题只好靠印尼政府自己去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