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约约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像是上个世纪的老头遗留在这个世界的产物。穿过冗长繁杂的街道,一点一点的敲到耳膜。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在以为能够触摸的地方,戛然而止。像是跌入神秘的梦境,在梦里刚刚好看到自己梦寐以求的球鞋,在想要试穿的一刻,忽然惊醒过来。梦里的好奇与遗憾,蔓延在清晨的空气中,懊恼窜进脑海里,赶不走。像此时此刻咿咿呀呀的声音,一直在脑海里盘旋,赶不走。也无法再近一点,再近一点。附近是哪家老头在哼唱吧,可是那声音听起来并不苍老,嘈杂中渐渐溢出来的清爽。也算是一个有韵味的老头吧。
江洋自己本身对戏剧并不敢兴趣,只是喜欢在充满烟火气小区,听到各种年龄段的声音。像是在寻找存在的感觉。婴儿的啼哭声,孩童的吵闹声,少年的朗朗书声,中年的叹气声,老人的咳嗽声。断断续续的吆喝声,飞鸟划过嘶哑的鸣叫声,不知名老头唱京剧的声音。好像所有的声音齐奏,人间便成了人间。不太迷恋大城市的灯火辉煌,总觉得在霓虹灯的照耀下,一切都显得虚假。女人必须涂上厚厚的脂粉,男人们也要西装革履,孩子不能吵不能闹,不能只会篮球偶尔学习,应该会更多的西洋乐器,父母用金钱与逼迫铸造的兴趣爱好,成为专属一类人的标签,撕扯得时候不会脱落,只会疼痛。灯光下得每个人都有量身打造得面具,总是觉得太过压抑。江洋在这样得大城市里待了三年。明明是刚离开童年得年纪,可以理所应当得被叫做孩子,可是那些日子总是带着虚假和恐惧。时至今日,偶尔想起还是会觉得喘不过气,太压抑了。白天的时候总是死一般的寂静,夜晚总是太过猖狂,像是下一秒就要整个城市逃离到外太空,总是担心早晨醒来,是睡在天花板上。
江洋一家刚搬来这个小城不久,离之前的大城市不算太远,开车三个小时就能到。可是像是两片天,江洋这么多年第一次觉得轻松一点。从内到外前所未有的轻松。在这样的小城里,总是可以认真呼吸了。家里人笼罩在一种无言的悲伤里,但是江洋感受不到这些悲伤,甚至没来由的感觉到喜悦,想要跳跃,想要蹦得更高更远。想要好好庆祝,好好呼吸。但是什么也不能做,还要在恰当的时候,表达自己的悲伤。他们来这儿并非是偶然,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不得已,是事与愿违。他们一家是随着父亲流放,所以才搬到这座小城。江洋爸爸是B市重点高中里的一名教师,因为班上两个学生打架,所以貌似受到牵连,就被贬到这个城市来。江洋妈妈在那边工作不顺心,也算不得什么稳定工作,做做小本生意,兼职家庭主妇。既然江洋爸爸丢了大城市的工作,索性一家都搬到这座小城市了。
这儿不太严格的说算是故乡,江洋的老家属于这个县城下面的乡镇。越接近故乡,好像空气中的味道都变得亲近起来。这样才是家的感觉啊。妈妈语重心长的说:洋洋,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去原来的家。这时候他总觉得讽刺,在那儿分明就是客人啊,怎么能算得上是家呢?他们觉得安稳的日子,才是他真正的漂泊。早就厌烦了那儿的生活。江洋觉得不会弹钢琴,不会唱歌,没有上各种兴趣班是常事,可是那些人人总是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他。很厌恶果断地将孩童归类为单纯的人,这样地归类是极其不负责任非常草率的主观臆测。因为被扣上单纯城市的光环,所以从他们嘴巴里蹦出来的语言才更能伤害人。是一类被定义为不会说谎的群体,所以说的那些话倒像是在帮助受害者认清自我,我原来是这样一无是处差劲的人啊,原来这个长相普通笨手笨脚的人是我啊。无论怎样,听到‘你居然不会弹钢琴’这种话无法情绪高涨,再听到笃定的‘那你会什么乐器’时候总是谋生出想要打架的冲动,又只能悄无声息的平息怒火。为什么非得会一种乐器呢,不会乐器的人就过不好了是吗?在初中的学校江洋被归类为学习一般的书呆子,学习拿不出手,但是除了学习,也没有什么能拿的出手。
十三四岁,十四五岁是一个奇怪的年龄段。无法清楚的表达我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就算是去闹,虽然目的明确,但是总喜欢旁敲侧击。想要等家人自然的发现并且提及心中所想,但是三年过去,似乎没有取到任何成果。江洋早就想要离开那个城市了,也因此没少和家里吵架。有时候说那儿的衣服丑,或者饭菜不合口味很难吃,或者是太吵无法学习之类的。每次都是和父母吵一架之后草草收场,始终没有人问过江洋‘你是不是不想待在这儿’,当然他也从没有明确的提出过,连婉转提出都没有。就和父母玩猜猜我想啥的游戏玩了三年,终于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离开了那座城市。那段日子真像偶然进入别人的梦里,不知所措,没有自我。只是随着别人的设想一点一点迷失。像是行尸走肉的木偶。机械的度过三年。
新家在旧公务员小区,房子都不怎么大,典型的三室一厅一卫一厨。有一个阳台,不算很大,好多人家在上面摆一张长方形小桌,种一些花花草草。江洋对这房子倒是挺满意,楼层不高,只有一部旧电梯机械的运转。大部分人喜欢慢悠悠的走楼梯,这儿的住户大部分是退休的老人,平时也算安静。旁边有一个农贸市场,经常能够听到叫卖声。穿过小区那道简陋的大门,就能走进菜市场,那边有各种各样的早点。味道还不错,江洋去吃过几次米线。
现在江洋手里提着米线,往家的方向走去。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那个女人。应该是三十岁的模样,保养得极好,有与这个小区完全不搭得气质。是让人不能不注意得类型,实在是,很美。找不到任何形容词,就是美。黑色得微微卷曲得光亮得长发,与年龄不相符得白皙细腻的皮肤,身材……凹凸有致,穿白色无袖连衣裙,搭配红色高跟鞋。像是一团雪地里燃烧的火苗,热烈的清冷。是不属于这个小区的人,周围的一切,实在过于惨淡。未施粉黛的样子,也不像是属于之前住过的那种大城市。气质过于清冷,又泛着热烈。女人拿着手机正在说电话。
”你已经下来了吗?今天买的有点多。”女人的声音格外轻柔,旁边堆着一堆纸袋。江洋从看见那个女人开始脚步就不由自主的放慢,他认得那些袋子中其中的一个,那个牌子的球鞋,他很久以前就想买了。但是最近家道中落,实在是苦于开口。
“默默,默默。”女人对着江洋的方向挥手,叫我吗?不认识啊。从没见过。江洋转过身,一道白色的身影就撞上来,江洋有点反应不过来。
“啊,对不起。烫伤你了吗?”实在是过于狼狈,那个女人叫的就是自己身后的人啊,这条路确实狭窄。米线的汤汁洒在对方纯白色卫衣上,江洋盯着大片橙色的汤汁的痕迹,内心没有来由的焦灼。
“我操。”白色的身影叫了一声,显然是对现在的情况极为不满。女人急急忙忙走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有没有烫伤你?”江洋除了道歉之外,别无他法,一直盯着对方脏了的卫衣,连头都不好意思抬起来。
”默默,有没有烫伤?“女人焦急的走过来,掏出纸巾往有污渍的地方擦。
”没……没事。那个,没关系,不烫。”江洋回过神来,是和漂亮女人极为相似的脸,最明显的是黑色的光亮的头发,白皙的皮肤。是更漆黑明亮的眸子,很明显的三层或者四层的眼皮,像是折叠的花瓣。清瘦的脸带着不快的笑意,像是在嘲笑他的不知所措与狼狈。不就是把汤撒在一个男生衣服上吗?怎么可以狼狈成这个样子。
“真没事吗?”江洋又问了一句。旁边的女人眼里有不满的光散射出来,难不成这个男孩是她的儿子,实在太不像了吧。
“没事没事。以前好像没见过你?”男生看了看他手里的早点,疑惑的问。
“我家刚搬来,A4栋……那边。”
“啊?新邻居吗?我家A2的,离的挺近。我叫程默,过程的程,沉默的默。”江洋有点恍惚,这儿的人都这么热情吗?男生裂开的嘴巴呈现出四边形的模样,洁白的牙齿像小小的贝壳整齐的排列开来。江洋没有见过这样的热情,是与漂亮女人不一样的气质。是纯粹的热烈,哪怕有一丁点的冷漠,都被隐藏得极好。完全看不出得隐藏得痕迹。
“我叫江洋,江河的江,海洋的洋。”
江洋回到家,哦不,逃到家。总是觉得自己过于狼狈,没有任何人说过自己很狼狈,他从他们的眼睛里,从路人微小的动作里,发现自己的狼狈一点一点融入尘埃里。他迅速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冰凉顺着喉结滚动,消失在看不见的深渊。他走向阳台,看着对面A2阳台上白色的花朵,已经完全进入夏天了。
在很多微小的狼狈的瞬间投入了太多的纠结,所谓与众不同,只是用双眼的直观感知。会有什么不一样呢?拥有共同的祖先,呼吸同样的空气,经历类似的孤独与狂欢,拥有差不多的情感。人类的悲欢不相通,却相同。在悲伤的时候,那件事无论放到谁的身上去发生,那些经历无论被裁剪到谁的生命里,都能够引来同样的悲欢。道理浅显易懂,可是总是用力过猛。明明是很久远的事故和故事,当事人没有多大的感觉甚至完全不记得,但是总是走不出来。每每想起还是止不住的懊恼。就算没有用还是懊恼。总是轻易的把自己定义在卑微的位置,因此很难拥有平等的情感。
其实那天漂亮女人的表情还算平静,没有任何内容的平静,是因为在热情男孩的面前,总是能够形成巨大反差。回忆起来总是不自在。“怎么会这样”这种话也算不得明显的责备,但是总感觉与气质严重的不符,应该是充满温情的,应该完全是充满温情的。人们总擅长于制定一个框架,把自己觉得感兴趣的人或者事物套进去。然后反过来麻痹自己就该这样,如果事情没有朝着预期的发展,便产生失望感。反过来定义为表里不一的世界,终究是太自以为是了。
因为觉得从漂亮女人的眼里读出来厌恶,从她之后的举手投足间看到了类似于之前大城市的风格,便高兴不起来。连热情男孩的形象都有在心中打了折扣,纵使是从来没有体会到的热情,也并不刻意去留恋。因为未知,所以更害怕被灼伤。并不知道在过于纠结这件小事本身的时候,是因为自己已经被灼伤了。没有被温柔以待过,没有平等过,至始至终被定义为一无所有的书呆子,是被隔离在正常交际圈外的与众不同。偶尔瞥见了温柔,不由自主的去否定,不愿去相信,想用更多的语言去告诫自己这个世界一如既往的冷漠。习惯了黑暗,便见不得光明,害怕被亮丽的光闪瞎了眼,是发自内心的对于和自己以往所经历的世界不同充满未知的境遇感到害怕。所以像是机器一样较真,不断的挑一些不存在的毛病。犹如漂亮女人因为说话的语调和看起来的气质不符合,应该冷漠一些,应该是沉默。因为是充满温情的语言所以让人感到居高临下的厌恶,因为没有考虑的旁边人的立场,在完美的人的面前,就算是拾到了小小的自尊,卑微者也会因此越来越卑微,所以显得不够温情。或者说男孩在‘我操’说出口的话继续破口大骂,这段故事就会变成当日一个小插曲。不会有让人生厌的愧疚,因为遇见的是美好的东西,所以自身的存在感显得越来越微小。根生蒂固的自卑从骨子里散发出来,只能与之共存。表面上在血液之下隐藏得极好,实际上无所隐藏。
江洋是属于那种各方面很一般的男孩儿,如果在普通城市的普通学校。成绩一般,长相一般,身高偏高一点,这点好像是用来比一般更一般的长相。看起来像体育生,肤色偏黑一点。在之前的班级里和周围白白嫩嫩的肤色总是不搭,不是鹤立鸡群,而是鸡立鹤群。因为长得像体育生的缘故吧,所以篮球打得还不错。但是江洋在学校不怎么打球,在那个所谓重点中学里保持一般成绩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实在要有空闲时间,他宁愿用来睡觉。所以篮球也不是非打不可得事。离开那地儿怎么想都是一件舒心的事情,爸爸被降职来到这个城市,竟然有点像是老天的馈赠。注定了的,都是注定了的。
又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唱京剧的声音,今天比往常要清晰一些。甚至能够听清唱词,不过是女孩的声音。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首封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声音有点悲悲戚戚,江洋停得出来是在唱《霸王别姬》,在小区里哼哼唱唱,其实……挺扰民。但是众人都像是习惯了一般,连门口得保安大爷偶尔也跟着哼唱两句。这个旧小区得日子其实挺寂寞,纵使是与菜市场与宽阔得街道只有一墙之隔,但是总像是被隔离在这座小城之外。大部分是老人,连孩子都很少。所以唱京剧的老头应该也得到了大家的默许,所以才会如此肆无忌惮。甚至完全习惯了,前两天有停止过,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从早到晚,都没有听到过唱戏的声音。他一个新客都觉得不习惯,像是忽然间少了什么,耳根清净下来,心也空了。连背书都变得不带劲。虽然什么《离骚》《蜀道难》之类的东西就没有带劲过。但是听着那些声音,总是不至于感到困倦。
来到这个城市,变化确实蛮大的。江洋所谓敏感的内心,除了他自己了如指掌,旁人一无所知。表现出来的都是粗枝大叶的模样。他不会去听戏剧这些东西,虽然是国粹吧。但是这些年,国粹出现在青少年的精神生活的频率本来就不高。江洋和大多数男生一样,听听周杰伦林俊杰薛之谦之类的,虽然没有任何情感阅历做铺垫,但是听那些歌曲的时候,还是能够作出感动的样子。而京剧,想要故作聪明都显得过分矫情,就算是不知道那些专业的理论的知识,也不会显得孤陋寡闻。况且京剧的认知不能仅仅是依赖于理论知识,那是从听觉到触觉的感知,不懂装懂容易惹事生非。何况在这儿他不需要那么多伪装,一件逃离那个压抑的魔爪,他已经不需要所谓人设。他就是这样,就是没有学过任何乐器,也谈不上有兴趣爱好可言,不需要费尽心思地给别人惊喜的感觉。
这种散散漫漫的日子很快就接近了尾声,在浑浑噩噩中迎来了开学。比起自己,母亲显然要惊喜得多。被家里人定义为独自在家不能学习是无聊得,孤苦无依的。实际上完全没有。对高中生活也没有任何期待,和过去的十几年一样,机械的学习,考试。朝着一个看不见的目标挺进。在被以为是百无聊赖的那段日子,反而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快乐。对于学习本来就没有多大兴趣啊,还不如听听老头唱唱京剧,总是要轻松得多。自从爸爸被贬谪到这个城市,妈妈开的新店稍微有了一点起色,当然这点起色是砸了之前大城市得大房子多少资金后看到得起色。父母双方都陷入一种自责得死循环里,总是觉得因为能够给出得物质变得少之后,像是自己给出得爱也要被打折扣,所以陷入无端的自责。大人们的自以为是其实是挺可怕的存在,这漫长的生活和疲惫的操劳中,他们丧失了理解和沟通的能力,语言在精神层面的交流只有警告的作用,所谓爱比起用语言去衡量,用金钱来判断总是明确得多。金钱本来应该是不具有任何价值的一般等价物,但是因为偶然的契机融入人们的生活之后,便有了新的价值。父母们总是把它的价值看得过于重大,认为那些缺少的所有可以用金钱去填补,而孩子们,把金钱的意义看得越来越小,忽略了金钱得来的途径,只是感叹那些因为金钱缺失的情感。
余额后面长长的一串数字代表什么呢?像是一串电话号码,拨打过去,能够到达一个未知的领域。当然能够被定义为富二代,就算是能够把每双昂贵球鞋穿到开胶,每一件衣服能够洗到变色,还是能够被定义为富二代。而那些自以为的勤俭节约,被贴上了情怀的标签。例如程默的那个书包小学和他同班的时候就开始背了,程默居然也在学校门口的小店买面包,程默的球鞋我初一的时候就见他穿过。因为被定义成与众不同的人,所以即使一些微小的习惯也能被放大,变成了人尽皆知的朴素的男孩。是在富二代巨大的光环下仍然能保持自我的光环。带着这样赞美的光圈行走,反而更容易迷失自我啊。不太愿意说关于家里的一切,他们像是在演一场巨大的荧幕戏,观众在下面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明明大家都在等落幕,但是无奈导演一直在增加续集。
程默现在反而不太愿意去保持原来就有的那些习惯,比如说衣服鞋子之类的喜欢穿到不能再穿为止。偶尔出门的时候直接套上校服外套就走,随便在一个路边摊就能饱餐一顿。因为以前随意的行为被贴上类似于刻意制造人设的标签,索性去制造人们心目中应该有的样子,比起享受赞许的目光,羡慕的目光让人更没有负担一些。也穿很时尚的打牌外套,穿各种各样名贵球鞋,头发也理成好看的发型。总之是越来越接近人们心中所想。反而更刻意的去隐藏真实的自我。
真实的自我,确实有必要去隐藏。从来不奢求能够与谁产生共鸣,这世界上的爱好千奇百怪,不能要求谁和谁拥有共同的兴趣爱好。但是渴望得到理解,不喜欢怪异的目光。本来不是一件奇怪的事,但是面对别人窥探的目光,连自己仅存的那点底气都消失殆尽。
最近爸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他甚至有些忘了他的样子。银行卡余额倒是时不时的增加。但是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了。其实没关系,只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该叛逆的日子没有叛逆,是听话的小孩。虽然成绩不怎样,但是因为有在做更重要的事,比起学习,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所以成绩变成不需要提及的版区。他能够成为他们饭桌上的谈资的,绝不是学习。有时候会去可怜这些大人,明明什么都不懂,却能够将一个未知的领域谈到最尽兴。这也算是在成长的过程中获得的超能力吧。和父母在大部分时候能够谈笑风生,但是始终做不到理解。并不仅仅是对于他采取的放养方式,是关于生活的点滴。都没有办法理解。
比如说为什么一家人挤在一套小房子里,有客人留宿的时候,毫无疑问的被赶去睡酒店或者客厅。程默家其实人挺多,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父母,他的父母在那一代属于罕见的独生子女,整个家里基本上都做官或者是大学教师之类。妈妈和外婆甚至还在外面做一些时尚的品牌服装。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们家不算是穷人。但不理解为什么住在旧公务员小区里,还是一大家人挤在一个狭窄的房子。最近妈妈说想要什么极简主义,开始往外搬东西,他觉得不过是借口。因为家里实在放不下那些东西了。
程默爸爸是在旁边更大的城市上班,妈妈也是。但是他们并没有在那儿安家。父母在那边也住宿舍,他们家的房子在这儿。周末的时候,程默甚至需要坐飞机去那边上课。他连提议搬家都开不了口,父母刻意的在打造一种家里很穷的氛围。他总觉得他一开口就会破坏这种氛围。
平时他们对他倒是挺大方,甚至是过分大方。新款的电脑,鞋子,手机。品牌衣服,还有银行卡里不断递增的数字。像是走进一个畸形的世界,左边右边总是无法平衡。抛去这些不理解,对于这个小城市他倒没有厌恶过。从出生开始他就已经习惯在几个城市往返,为了演出,上课,学习。就不停的东奔西走。但是停下来,这个旧小区变成他唯一的归宿。不来这儿的话,他就没有家可回了。这儿本来就是他的家。像是被左邻右舍习惯一样,他也习惯了他们。这儿的老头老太太们看着他长大,并且意外的成为了他的朋友。他们对他咿咿呀呀的嗓音倒是从不觉得奇怪,反而喜欢听他唱戏。他好像也变成了一个老人。只要面对这个群体,他才不需要去刻意的伪装和隐藏。就算是一个年轻小孩唱唱戏剧也不是奇怪的事,他们对他的名牌鞋名牌衣服家庭背景没有任何兴趣。像是一个忠实的观众,只是喜欢他的嗓音,他所表达的情感与内容。刚开始也有考虑过家里要不要装隔音墙,但是他从小就在这一片练习,A2栋住的基本全是老人,后来觉得没有必要,就这样过去很多年。
程默其实学过很多乐器,也懂得大众喜欢的是什么样的歌曲。他因为偶然的契机走进京剧,这些年父母也被人告知这爱好无法成为一个职业,他们也为了他能够转行费尽心思。他学唱流行歌曲,学吉他,学钢琴,学打鼓。学跳街舞。父母似乎也认定了他不走文化这条路,他所学的东西,都只是为了以后的发展。为了一个多才多艺刻苦学习的人设。可是他对于那些西洋乐器,不讨厌也不喜爱。倒是最开始学习的京剧,像是产生了一种魔力,被吸引进去之后就这样出不来。在这个过程中所滋生的自卑情绪无法战胜那个冲破灵魂的自我。是不能被理解的,所谓大众不了解这个圈子,参加比赛获得奖项的时候,可以很纯粹的庆祝自己的努力与刻苦。不用纠结我本是男儿郎,为何总是出演女娇娥。有时候想大声说,京剧很美。从唱腔,到服饰,到舞蹈。从里到外的散发出美丽。但是没有这样的勇气,他本来是应该肩负重任,让这个世界的每个群体都能走进京剧,是与时俱进的京剧,而不是怀旧的京剧。但是却是因为怯懦,把这一切悄悄隐藏,只有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才能表达自己的自豪和骄傲。他应该将此发扬光大,却在躲躲藏藏。他太害怕,害怕在别人异样的目光里,害怕不被理解的这条路太难走,他率先掉了头。这些年凡事总是做了太多准备,而这些准备本来是为了心安,但是却总是难求心安。像是在当一名背叛者,一个人安静下来的时候,会很想流泪。想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前进,一直在准备怎样放弃。说实话当然可以凭借唱跳走进娱乐圈,可是他在自己喜爱的这条路上顺风顺水,并未经历过怎样的坎坷。就算是变声期,都是被老天眷顾的小孩。他的老师说他是天生适合唱京剧的人。从未经历过坎坷,就是因为金钱就放弃心中所爱,未免也太俗气。在这个被劝说放弃的过程,反而抓得越来越紧,无法轻而易举得放弃。他没有经历过金钱困乏的生活。父母长辈给的物质尚且充足,他还年轻,他不想在十五岁,就要被强行去安排未来的事。未来都还没有来,谁能预料会发生什么呢?
现在看向窗外能看到长长的长满银杏的街道,绿色的叶子阳光下泛着光晕,像是在诉说古老的故事。沿着那条路一直一直走,有一条河流,河流的尽头有山有水有草有树。从树叶的间隙看过去有唱京剧的老头,他咿咿呀呀的声音有繁杂的噪音,却能一点点深入人心。能在属于自己的那个群体里被听到,是一件幸福的事。不用像一条频率错乱的鱼,唱着不能被群体听懂的鲸歌。
今天,非常倒霉遇见了一个二货。
被弄脏的衣服洗不干净。
妈因为我近期的演出回家,买了阿迪的白色运动鞋。是和之前完全一样的款式。
楼下张奶奶的糖醋鱼放了好多糖。
有辣椒的米线是什么味道。
江洋。二货。
程默的一句话日记。
喜欢把大事小事用一句话记录下来,在回顾的时候,好像又清晰的把所有的事情经历了一遍。重新走一遍过往的心路历程。相比较过去,未来显得没有那么大的诱惑力。经历过的过往存在的强大吸引力在于对于那些已经遇见的苦难,都有清晰明确的结果。有一种那件事最后就那样的轻松的快感。对于思考者本身已经不存在威胁,只是纯粹的回顾过往。并且每一个转角会发生怎样的事故和故事都能得到清楚的认知,是对现在的自我无法再造成伤害的过往。因此沉迷于写日记,并且力求把大事小事都概括清楚。懒得去记录的时候,索性将所有要发生的一切都拒之门外。把电话关机,待在家里不停的训练。这个时候就会变成201X年,天气,好。在家,训练。
忘了关机的时候会有接到电话,来自妈。来自老师。并非因为恋旧,只是喜欢对自己的过去了如指掌。这样的一句话日记大概从八岁开始,是真正的流水账日记。但是清晰的过往有给人心安的力量。
那天遇见那个奇奇怪怪的二货撞了自己吧,那件衣服好像洗不干净了。忽然觉得不吃辣椒也算是极好的事,没有辣椒酱油,就算衣服被撒了汤至少看不出来吧。程默翻出那件纯白色卫衣,胸前一大片油污像是盛开在白色天宇下的花田.辣椒油的颜色,其实热烈又绚烂。与大红色非常相近。程默看着卫衣,拿出黑色签字笔沿着油渍的边缘勾勒,像是傍晚遮挡了夕阳的云朵。在旁边写下chengmo。有一种拯救了全世界的幸福感,好歹不费吹灰之力的拯救了一件衣服。
程默套上卫衣,甩着衣服袖子唱:
“我说这个员外、安人,既是花田盛会,我同小姐一同前去,一来逛会,二来选婿,不知员外,安来意下如何呢?”
“主仆二人到花田”
“管保蝴蝶入桃园。”
这是很久以前练过的《花田错》,这个剧本他没有参演过,但是总是喜欢这一段。不太去深究其中存在的意义,就是作为一段唱词真心实意的喜欢。从最初学习京剧开始,便自然的选了女音。算是不假思索,没有任何人让他去尝试过其它行当。这些年多是扮演花旦,青衣,因为舞蹈功底,尝试过花衫。像是隐藏在身体里的另外一个性别,在唱戏的时候,忽然窜出来。变成另外的很多人,唯独不是程默。那程默是谁呢?住在身体里的那个女人是贵妃,是虞姬,是更多更多女人。程默只是一个载体,是一个简单的负责生理机能的载体。
偶尔像这样,走在银杏树下,就一直走一直走,仿佛寻着古老的踪迹,就能走到时光的尽头。时光的尽头有什么呢?藏在古老的神话里会有什么呢?这古老的生物应该见过这世间的种种奇妙怪诞,见证沧海变成桑田,对于所谓奇怪的一切都见怪不怪了吧?能够坦然接受了吧?能够包罗万象了吧?并没有把自己定义为孤独的人,走过很长的街道,都是熟识的人们,他和他们说话,聊天。偶尔遇见老头老奶奶说说之前的演出。遇见同龄人的时候谈谈昨天新编的舞蹈,薛之谦又出了什么新歌。确实是无法定义为孤独的人。所谓大部分时间是自己和自己来往,不过是百无聊赖。真的有觉得人生无聊透顶,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不需要去考虑物质,看起来过分完美的人生确是真正的无聊透顶。想要被理解,却无法被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