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12日 阴
“来儿子,过来,还记得你黑叔不?”我晚上下班刚进家门,老爸就把我叫到一个黑而精瘦的中年男子面前。
黑叔?我仔细回想,在我的记忆里的确有这个人。黑叔和我爸同一个村,两家人是邻居,中间隔着一棵上百年的老树。老树的一些根从浅浅的泥土里钻出来,沿着石路的缝隙蜿蜒生长开。越长越远的跟失去了树荫和泥土的庇佑,终于忍受不了烈日的暴晒,努力地爬上两家矮矮的砖墙。年久失修的砖墙剥落而生的残洞乱痕,成了这些背井离乡的树根的避难所。两家人也借着这些盘根错节九曲八弯的关系,认了个远房表亲。我小时候黑叔还经常来我家找我爸研究赚钱的门路,后来他就外出做生意了。我至少有已十五年没见到过黑叔。
我慢慢从脑海里投影出一个黑黑壮壮的年轻人,把尺寸缩小,再和我眼前的中年男子一点点重叠起来。我吃惊的发现,两者居然基本吻合,真的是黑叔!
那时黑叔才二十出头,过了十五年,最多也就三十多岁,为什么会如此老态?我细细一看,他的肌肉还不算干瘪,但是脸上凹陷着长长的鱼尾纹和抬头纹,黑又瘦的躯体看起来就像饱受时光用钝刀随意雕刻的失败作品。这几年黑叔应该过得很艰难,他的眼神闪烁空洞,还带着一丝谄媚和猥琐。
“你黑叔这最近可长进了,成了那啥,那渔……”
“网红……”黑叔在旁边小声提醒。
“哦对对!网红!你们年轻人的词我是一个不懂,网怎么就红了呢,哈哈哈……”
“就是就是,这词我就不懂它到底怎么怎么想出来的,胡乱叫的不是……”
在后来的聊天里我终于得知,原来黑叔最近在某个直播平台当了一个小主播,不仅建立了一个比较稳定的粉丝群体,还获得了一小笔资金收入。
“帮忙在平台上给我点下关注,能看下我的直播,顺便送我些免费礼物最好,帮个忙,谢谢了,谢谢了……”黑叔离开我们家时紧紧握着我的手,半弯着腰不断拜托。
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主播,我内心略有些激动和好奇。主播特别是那些出门的主播,他们在网络上太完美了。不是指他们的容貌和声音,而是他们的整体感观实在是和观众们希望看到的样子完美契合,通过网络在观众的面前建立一个虚拟的形象,直达他们的内心。但主播也是人,他们私底下的样子会和直播时有多大的反差呢?现如今我已经看到了一个真实意义上的主播,于是我在洗澡吃饱后满心期待地点开了黑叔的直播间。
“高池老黑哥”已经开始了他的表演。说实在的我又再一次差点认不出眼前这个人。他梳了个油光锃亮的大背头,嘴角长着一颗拇指大小的肉痣,涂着又红又粗的口红,手里还拈着一条红手巾。最终我还是从五官轮廓和眼神分辨出他还是黑叔。
原来黑叔今晚在演一个媒婆,他翘着兰花指,掐着娘娘腔,一边甩着手巾一边尖声尖气地讲故事。我进直播间的时候,黑叔正在讲一个闹伴娘的故事。
当时黑叔正好讲到高潮,“那几个伴郎把伴娘压在酒店的床上,两个抓住了伴娘的手向两边拖,一个按住了伴娘的两只脚往外掰,一个还捂住了伴娘的嘴……”
“咳咳。”黑叔突然开始咳嗽,身子一歪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好整以暇地抖出了一根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慢慢突出,眼睛半眯着,一脸的享受,故事也不讲了。
这时直播间的上方飘过了一行彩色字。黑叔精神一振,对着麦喊道:“谢谢开着坦克撞大炮的十朵玫瑰,祝你每天晚上都有不同的美女抱着睡!”
黑叔三两口把香烟抽完,续着刚才的故事讲下去。我以为黑叔会在故事的最后会做出一番劝说,女孩子当伴娘时要学会保护自己,男人做伴郎时不要做这些违法的事之类的,然而黑叔一直用着一种淫猥的语气重复描述着伴郎们的行为,整整讲了二十分钟,故事也随着伴郎兽行的结束戛然而止。
从打扮到表演,无不充满了低俗和恶趣味,所谓的“网红”,也只是间观看人数在350人上下浮动的直播间,更离奇的是,里面刷礼物的数量竟不亚于那些观看人数几千几万的直播间。我把免费的礼物刷出去,点了一下关注,失望地关掉直播间。
我问我爸:“黑叔怎么突然开始干这行了?难道在外面混得不好?那回家做个小本生意啥的都不错啊。”
“你黑叔其实也是迫不得已。”我爸叹了口气,“他何止在外面混得不好?简直是混的太差了,欠了银行好几十万的贷款呢。”
“哦,是做生意失败了?”
“不是。唉,你黑叔这人,太喜欢动歪脑子了,老想着不劳而获,一直都这样,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说他。”我爸有点恨铁不成钢,“他把村里的房子抵押给了银行,拿了几十万六厘利息的贷款,有把这笔钱用八厘的利息放出去做高利贷,每个月就都有稳定的几千块钱收入。哪知道借钱的人做生意失败,跑路了,钱自然也追不回来。你黑叔银行的钱还不上,银行就要来拍卖他家房子,看着躲不过,只能回家搏一搏,当个什么网试一下。没想到还让他成功了,听说收入还可以。我也看过他的表演,他穿过袈裟演花和尚啊,演过女人啊,演过好多呢,虽然有时候挺低俗的,但还挺有趣的……”
“老爸你平时还看黑叔表演啊……”
“是啊。其实不止我,你水伯,你南伯,村里好多人都看你黑叔直播。大家倒不是觉得好看什么的,就听说送点不用钱的礼物,你黑叔就有钱收,就想着能帮一帮还那贷款。其实你黑叔也挺争气的,他那些表演很生动,嘴巴也能说会道,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终究还是上了我们当地一个比较有名的论坛,搜索“高池老黑哥”,居然弹出了不少结果。“老黑袈裟秀”、“老黑演济公”、“女装大佬老黑姐”……其中浏览量最高的是“惊!这主播居然表演吃自己鼻屎!”我忍不住点进去看,原来是黑叔早期的录播视频。
“来来来观众们,送十朵玫瑰我打自己一耳光,送一颗钻石我当场扣自己鼻屎吃下去!骗你我小狗!”黑叔对着镜头咆哮。
后来真有好事的观众真刷了一颗钻石,黑叔直接二话不说兑现了承诺。
我突然感到一阵反胃。
为了赚钱,人居然可以堕落到这种地步。舍弃尊严,舍弃人格,不惜虐待自己去满足一些人的恶趣味。没了钱黑叔全家会面临露宿街头的惨境,所以他不得不放下一切去乞讨,这是一种悲哀。而屏幕前的人同样悲哀,他们的内心极其黑暗,驱使着他们用一点小钱去随意蹂躏一个被生活苦苦压迫的人,然后看着他按着自己的意愿不断做一些不人道的自我毁灭,内心开始感到阵阵满足。这些人居然在低俗和恶趣味中得到灵魂的归属!
但也必须感谢这些人,一些走投无路的人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以换取苟延残喘的活后,他们就变成了魔鬼的买家。
里面还有一个录像是黑叔在一次下播后忘记关话筒,他的抱怨声被别人录了下来。“一晚上讲到口水都干了才赚几百块钱,真tm累!”言语里满是抱怨嫌弃和不满足。
想着懒散度日,又想着能够一夜暴富,黑叔的异想天开造就了他今日的悲剧,他不是走投无路,而是自甘堕落,一点点地躺到了魔鬼张开的双手中。
为了存活,他渐渐失去了尊严,甚至开始失去人性。一个身负巨债的人,一个没有人性的人,开始在我家里出现。我一个激灵,转身跑出房间,想提醒我爸要远离这个人。
可没跑出几步我猛地停住脚步,人跟石化了一样呆立原地。在一个人面临绝境基本无路可走的时候,我居然要去劝一个交往多年的亲戚远离他,难道此刻的我就有人性吗?
颈后的风扇沙沙作响,我背脊一片发凉,直达我的头。我开始不断往外冒冷汗。
我像个干瘪的气球,拖着脚步慢慢往回走,颓然瘫倒在椅子上。
我无力地掏出手机,把黑叔直播间的链接发到了几个微信群,手指在屏幕上啪啪点过。
“朋友们,没事点个关注,刷刷免费的礼物,谢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