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房子

父亲修了很多房子,有的已经住了30多年,有的还是毛坯,有的给人住,有的给牲口住,有的堆放草料和粮食,有的搁置锄头、扫把、柴油机。住了30多年的那座房子,母亲在里面生火做饭、父亲在旁边煮茶抽烟,奶奶在门口晒太阳,里面还堆放柴禾和炭渣,这些都是好东西,天气冷的时候,在炕灰里填一锹炭渣,盖上炭火,就可以在寒冷的夜晚睡个温暖的好觉。火盆上面还有药棚,一年的药材都要靠柴烟熏干,大黄干了熏当归,当归干了还有奶奶慢慢攒起来的三七和柴胡,这些药材卖了就可以攒够我们的学费。药棚的上面还挂着陈年的猪肉,逢年过节,母亲搬来木梯爬上去拿下几块排骨和猪蹄,洗干净了用柴火炖上一天,晚来便是一顿美味佳肴,全家人围着火盆大快朵颐,小时候对我们姐弟仨来说最解馋。房间里还放着两个木柜,上面雕刻着眺望远方的梅花鹿和绽放的牡丹花,尽管屋子里的灰尘飘的到处都是,但是两个柜子却光滑铮亮,母亲说那是父亲22岁时亲手制做的柜子,当时摆在房间里显得格外稀贵,只要有人来家里,爷爷奶奶就跟他们夸耀父亲做的柜子,两个人轮流用蘸了菜油的抹布擦拭,所以现在柜子依然格外光滑。这座房子已经非常老旧,屋顶的青瓦片在30多年的日晒雨淋中出现了缝隙,开始漏雨,木门也关不严实,开始透风,只有土坯的墙体还很坚实,父亲说当时打墙的时候,在墙体的泥土里面放了很多树枝,就跟现在水泥里面加钢筋一样,所以这么多年了还依然撑着房顶,屹立不倒。

差不多和这座房子一起建起来的,还有大伯家的房子,那座房子的屋脊现在只剩下一半了,父亲说是被乡政府计划生育专干带人拆掉的,那时候乡里的计划生育管的特别严,奶奶说乡里一个女人二胎怀了八九个月了,计划生育工作组知道后赶到他们家,带着打胎药逼人家打掉,女人不肯就跑掉了,专干带人追到悬崖前,女人不忍心,就跳崖了。那时候大伯家只生了堂姐一个女娃,后来又怀了二胎,怕被乡上的干部发现,大伯就带着婶婶和堂姐去了C县打工,后来村里的妇人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计划生育专干,他带人赶过来时,大伯一家已经人在C县了,没有踪迹,扑空的专干一气之下,就带人爬上大伯家的房子,疯狂的拆起了屋顶,扬言说人不出现就拆光屋顶,父亲知道后拿着锄把赶过去,才吓住他们,现在屋脊只剩一半,大伯他们回来后也没有修,很多东西坏了是修不好的,在我上初中那会儿,大伯他们家就迁移到很远的地方了。

快10来年了,大伯家的房子周围夏天会长满野草,大树的叶子也盖住了门前的阳光,奶奶也快90岁了,夏天还会拿着镰刀,去割掉大伯家门前的杂草,等着有一天大伯他们会回来住。那座房子的门窗也变翘了,关不严实,唯有土墙依旧坚实,青瓦还承载着秋天厚重的落叶。

这两座房子的瓦都是父亲他们自己烧制的,母亲说此前大家的屋顶都是茅草的,夏天会漏雨、烧柴不透烟,过几年得换一次,费功夫的很,于是父亲、大伯他们就去别处请来匠人,造瓦窑烧砖瓦,起初大家都说不靠谱,这种穷乡僻壤,谁会烧砖瓦呀,后来窑建好了,头茬砖瓦烧成了,邻里就纷纷加入,那两年父亲他们的窑让村里所有人家的屋顶都揭掉了茅草,换上了瓦片,后来还给旁边的村子、乡里的很多村庄都换上了瓦房。父亲说那段时间其实很苦的,什么钱也赚不到,烧的瓦都给亲戚邻里先换了,匠人后来也回家不干了,邻里见没什么景气也一一离开了。但是窑刚起步,所以父亲他们还不能放弃,就自己鼓捣,晚上得有人在窑边守夜,有一晚父亲守夜,听到外边有响动,就出去找,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馒头被人偷走了,还把炭火泼到了被子上。那段时间守夜的人经常听到窑周边奇怪的响动,经常丢东西、被砸坏模具,后来邻村的人来制止父亲他们烧砖,说砖窑的位置烧到他们村的神脉了,再不停止就砸掉砖窑,父亲他们不得不停止了。现在那个位置还有砖窑的轮廓,以及被大家称做“瓦厂”的地名。

父亲向来都是闲不住的人,性格温和却喜欢折腾。那时候村里主要的粮食作物就是麦子,主要的食物来源也是麦面粉,但是磨面却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村里人得把麦子用骡马驮到很远的石磨坊,用一两天的时间磨一百来斤面粉再驮回来,于是父亲又拉上乡亲修磨坊,磨快建好了,就差装磨盘、磨轮了,但是大家才发现之前准备的轴柱不见了,那种柱子要很大很直的木材,村里没有这样的木材,大家就凑钱在外面买了一根大树,砍好运回来晾着备用的。后来才知道柱子被一起合伙的村长在晚上偷着卖给人了,父亲他们气不过,就一起揍了村长一顿,村长他哥在乡镇府工作,当天就带着人来抓打他弟的人,但是没有人承认,都说只有父亲和大伯动手了,还有妇人出来作证,于是父亲就被拘留了一段时间。回来之后父亲他们继续修磨,磨终于修好了,我跟着奶奶都在里面磨过麦面,村里很多人都在里面磨过面,直到后来出现了钢磨,大家才放弃了水磨,有一年发大水,沿河的旧磨坊都被冲走了,爸爸他们的磨坊也被冲的一干二净。

钢磨坊虽然有了,但离村子很远,驮着麦子去磨百十来斤面粉,也得一整天,磨面的价格还很高,父亲就和大伯修钢磨坊,那时候我上小学,爸爸和大伯趁着麦子还没熟的当儿打墙修建安装钢磨的房子,半个月墙终于打好了,有一天中午,奶奶慌张的跑回家跟我说爸爸摔伤了,从房梁上摔下来的,让我去喊母亲回来,我到父亲跟前的时候,他躺在草堆里,额头的汗一颗一颗的往下滚,看到我和弟弟跑过来,他勉强挤出微笑,说没事不要怕,我扶他一下的时候却痛的喊出了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跑到麦地里喊母亲,在又陡又窄的坡路上喘着粗气,喉咙被大口的气流刮的隐隐发痛,但腿却不敢耽搁一秒,路过的村里人问我咋回事我理都没理就跑过了,我知道没有严重到份上的疼痛,父亲不会叫出声的。喊回母亲后,母亲托人把父亲送到90公里外的小镇医院,才知道跨骨裂开了。后来住了半个月的院,父亲才能走动,看着父亲在病床上安静的躺着,我竟然有一种父亲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了的感觉。回家休息不到半个月,父亲又开始爬上房梁,打顶、盖瓦,后来钢磨终于安装好了,爸爸就开始给大家磨面,那时候旁边村子的一家磨坊要8块钱磨100斤面粉,一袋麦子磨五遍,爸爸只要6块钱,还帮人家磨六七遍,爸爸说多磨几遍磨的干净,前两遍磨口调大一点去掉麦子表面的灰尘和麦麸,这样磨出来的面粉白净,吃起来没有泥土味,多烧点油值,我不信还专程跑去和旁边那家对比过,才发现父亲磨出来的面粉真的白净很多。后来很多人嫌家乡苦,没什么出路,就都迁移走了,麦田也荒芜了,鸟雀鼠兔越来越多了,剩下的几家种的麦子都被野畜糟蹋的严重,没人种麦子了,父亲的钢磨也就差不多停工了,后来没人到父亲的磨坊磨面了,但磨坊恰好供应家里的各种需求,就只磨磨家里的麦子和饲料。

后来乡镇府给村里安排了新农村的建设任务,要让大家拆掉老旧的房子,盖新房子,每家补助24000元,当年秋天要盖好装修好,还不能东一座西一座,得排在马路边。当年那座房子勉强盖完了,误了很多农活,后来我问父亲政策给的钱够盖这座房子么,父亲说这座房子如果材料都买的话,得十多万吧,我才知道房子的石料、沙子都是母亲在河边铲好,父亲拿手推车推来的,没有钱请匠人,墙上的瓷砖、地板砖、还有粉刷都是父亲农活之余自己干完的,母亲说那时候父亲白天干农活儿晚上打着灯在房间里面粉刷,干不完不行,因为政府要求必须按期盖好,说到时候领导要来检查。那一年父亲老了很多,还没到50岁,已经有人喊他老头了,那一年家里过的很拮据,盖房子借了很多钱,我只记得当年我送过一学期外卖,在餐厅做过服务员,接了家教,还做过美工兼职,总算熬过来了。现在那座房子还是闲置着,没有什么用处,熏不了药材,堆不了炭渣,冷冷清清。

前段时间给家里打电话,问母亲他们在干嘛,母亲说在粉刷家里的磨坊和草料房,我问为什么要刷磨坊和草料房呀,那个又不住人,而且我知道那段时间家里的药材和庄稼都需要除草打药,错过了时间就影响药材质量。母亲说乡镇府让刷,不然就让挖掘机铲掉,因为这两座房子都在马路边上,毛坯房子影响乡村形象,还让在一周内刷好,得检查过关,不影响形象才能留住房子。而此时,家里生火做饭的房子,还是30年前父亲修的土坯房,要不是土墙里面的树枝固定着,可能已经岌岌可危了,但是这样的房子,由于没在马路边,没影响到乡村形象,却无人问津。

去年回家时,父亲说要去磨坊里给猪磨饲料,磨坊的发动机是手摇柴油发动机,父亲摇了两遍,还没有发动起来。我说我来试试,父亲说这个很重的,你读书的孩子没啥力气,发不起来的,可是当时我已经二十来岁,已经参加工作了呀。可能在父亲眼里我依旧只是孩子,可能父亲觉得自己力气还和年轻时一样吧。

后面我们磨好饲料,放在父亲安装的手推车里回家时,我发现手推车也已经吱吱呀呀的叫着,附身推着手推车的父亲显得非常佝偻,路上我们默默无言,父亲看起来很开心。

父亲修的房子都逐渐变旧了,幸好我们都长大了。

你可能感兴趣的:(父亲和他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