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麦子,六月的麦生

六月,华北平原一望无垠,满眼望去都是金灿灿的麦子,炙热的太阳像一个烧红的煤球,散发着明晃晃的火焰。寂静的村庄散落着几户人家,大门半掩,黄狗趴在树荫下,吐着舌头纳凉。

院子是父辈留给最小儿子根生的,院子四四方方,不大,只占了二分地,院子的四周用泥巴和土砖垒的围墙,进门正对的是两间正房,两侧是厨房和偏房,偏房主要放一些劳作的农具和杂物。院子的西北角有一个粗壮的榆树,树枝恣意的伸向天空,油亮的树叶生命力旺盛的在阳光下起舞,黝黑的树干显示它的悠久年岁。榆树是根生的父亲结婚头年种下的,几十年来,黎老爷子在这个院子养育了四儿两女,老大、老三、老五、老六都是男孩,其中老五因为小时痢疾夭折了,几个儿女在时饥时饱中带大了。一家人常在榆树下围着一张方桌吃饭,时常是一些当季的野菜和玉米面面,偶尔过节的时候,桌子上会出现糟鱼,孩子们很喜欢吃鱼肚里包着的豆子,软糯,咸甜,但肯定不够分的,根生娘就用小勺给每个孩子舀一勺豆子和一小块鱼。大一点的孩子一两口就吃完了,调皮的就用筷子去蘸糟鱼的汁,放在嘴里吸,发出咂嘴的声音,根生爹就会用筷子敲那只不安分的手,严厉的说到“吃要有吃相,站要有站相”。

黎家儿子们二十岁左右就开始娶媳妇,单独分出去过日子,待最小的根生张到二十岁二时,媒婆说的是田桥村二十岁的秀梅。根生只瞧了一眼,就决定是她了,人长的很清瘦,瓜子脸,水灵的眼睛,齐腰的长辫子。听媒人说,秀梅在家排行老四,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秀梅是干活的好手,收麦的时候比一个男人干活都麻利。秀梅的爹娘身体不好,把秀梅在家留了两年,才正式过门嫁给根生。老宅几个兄弟都想要,谁也不让谁,最后还是黎老爷子发话,百年之后把老宅留给最小的儿子根生,根生管两老人的日常生活。根生结婚时家里也就没有在划地砌房子,把媳妇娶进了家门。

结婚的头两年,秀梅的肚子不见动静,各种闲言碎语的口水沫子都能把人呛死。黎老太太也是各种挑秀梅的不是,不是菜做咸了,就是忘记喂鸡了。老大家媳妇苏琴,总时不时的挤兑秀梅,“生不出儿子早点挪窝”。只有老三家媳妇巧莲能理解她,给她说过宽慰的话,也给她一两个偏方,让她试一试。秀梅心里也很苦恼,同时结婚的媳妇孩子都会走路了,自己还没有一儿半女,还好根生没有因为这事挤兑过她,说她的不是。

有一阵子秀梅觉得犯困,身体没劲,以为是出了啥毛病,去村头的王村医那想包点药,王村医号了号脉,问了一些症状,说秀梅怀孕了。秀梅不相信,让根生带着进城去了趟医院,一查确实怀孕了,医生说营养不良,让根生买点好吃的给秀梅补补。返回村时候,走在麦地旁的小道上,根生第一次牵起了秀梅的手,她的手不白不小,但很柔软,手心还有微微的汗。秀梅紧紧地握着根生的手,心里喜悦地轻轻了唱一首民谣《守月亮》:

“我把一生守成一片片汪洋,拥抱妹妹那个温柔的月亮,我要让你藏在怀里快乐又漂亮,总有情波悠悠淌在心坎上。我把一生守成一道道山梁,等着妹妹那个高高的月亮,我要让你靠在肩上平静又安详,不让长夜漫漫冷了你的脸庞……”

秀梅轻声哄着儿子和平,手里摇着一把蒲扇,嘴里不时唱出几句歌谣。四岁的和平很瘦,皮肤黑亮,他眼睛迷糊着,妈妈的声音越来越远。这几天天气闷热,秀梅觉得身子越来越沉,有时候胸口闷的慌,胃口也没有往常好,她觉得头发很湿热,想在过不久就要生老二了,乘着还没生之前洗一下头。她去厨房里烧了一壶热水,又从院子的水井里抽了一些井水,她把烟熏的有些黑的铁壶拎到一块磨石旁,磨石上放着一个水盆,她倒了半盆的凉水,又倒了一些热水,并用手试了一下水温。她慢慢的把身子探前,用塑料杯往头上浇水。头洗了一半,她听到推门的身影,她抬起头,看到他男人根生黑着脸回来了。“没要到账?”“嗯”男人在院子的一个竹椅坐下,不再说话。“那先吃饭吧”秀梅赶紧冲了一下头,用毛巾一擦,去厨房给根生端饭——凉粉、焖茄子、拍黄瓜。

再过几日就要收麦子了,根生和同村的三哥同鑫、邻居建民商量,大家算好日子,相互帮忙收麦子。其实家里条件好的也可以租一台收割机,但王二福的租金实在是要的高,收一亩麦子的要价差不多相当于一亩麦子五分之一的价格,大家实在是舍不得,大家辛苦了几个月,等着卖了麦子给孩子上学,家里买肥料呢。这几日,根生、同鑫、建民天蒙蒙亮就到地里,乘着天不热,弯着腰,手里握着镰刀,埋头干起来。口渴了就灌几大口水,饿了就吃一块烙饼,累了就坐在田埂上歇几分钟。根生是个干活的好手,大家同时在北面的麦地开始割麦子,不到一个小时,就看见根生把同鑫、建民落在后面。收好的麦子整齐的码在地里,像一个金黄色的方块。临近晌午,太阳晒得大家头昏眼胀的,同鑫家的大儿喜娃远远的叫喊“大,大,俺妈叫你们回家吃饭”,声音随着麦浪,一波一波的飘了过来,大家收拾了一下,往同鑫家走去。

这天中午,秀梅让婆婆照看一下和平,挎上竹篮,准备了一些凉菜、啤酒和馒头,顺着屋后的小道去地里给男人们送饭。太阳火辣辣的,把秀梅的脸烤得生痛,头也晒得也有点晕。秀梅个子偏高,穿着宽松的罩衫和长裤,从后面看,不像一个快要临盆的孕妇,走了一里路,突然从旁边的小道窜出一条黄黑色的土狗,咧着嘴狂叫,嘴里还流出很多白沫子,眼神饿狠狠的。秀梅与狗对峙时,她站立着不动,背挺的很直,僵持了一会,她顺手从篮子里摸出一个馍,朝狗后方扔了过去,乘着狗转身去追的空隙,她蹲下身从路边捡了一根树枝,她想如果狗扑过来,就用树枝猛烈的打它的头。哪想狗径直跑远了,秀梅悬在嗓子里的心才掉了下来。

才走两步远,秀梅感觉到肚皮一紧,两腿间一股热流窜了下来,可能是因为刚才收到了惊吓,要生了。秀梅看了看四周,回家生是不可能了,小道旁种了几棵大树,她挪到树下,找了一块稍微平整的地方坐了下来,她把裤子褪到小腿,把上衣脱下盖在身上,背靠着树根,脚弯曲着抵一块石头,她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用全身的力气去生,她多么希望此时根生在身边,多希望妈妈在身边,能握住她的手,温柔地安慰她“妮,用力,快好了”。她告诉自己,一定不能放弃,她用脚用力蹬石头,背紧紧地倚靠这大树,仿佛树有灵性似的,她忽然觉得自己后背有股真气注入到体内,肚子用人在用温暖的手在帮她推着孩子往前走,“噗”的一下,一个黏糊糊的东西冲了出来,“哇哇哇”孩子出来了,她弯着腰,把孩子抱了起来。她仔细打量着孩子,邹巴巴的脸,皮肤红扑扑的皮肤,胳膊腿一样不少,“太好了,又是个带把的”“孩子的脐带怎么办”,她看到不远处的篮子,她拿过一只碗,直接往地上摔碎,用碎片把孩子的脐带割断,她用衣服简单包裹了一下孩子,做完这一切,她实在坚持不住了,靠着树晕了过去。

迷糊中,她听见有人叫她,抱着她……

二儿是六月麦地里生的,就叫“麦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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