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外婆

        中元节,母亲一早起来就说她昨晚做了一个让她很害怕的梦。梦中的她拼命地在跑,然后遇到了外婆,外婆站在一座桥边,怀里正抱着一个小男孩。

        “妈,日本佬都已经来了,你怎么还不找个地方躲起来啊?”母亲很焦急地对外婆说。

        “我在下面带小孩呢。”外婆看着母亲。

        “在下面?带小孩?”母亲一时没明白过来,然后继续说,“妈,那你的钱够用吗?”

        “没有了。”外婆有些不好意思。

        母亲于是从裤兜里掏出钱数了数:“我这还有六百,给你三百。”母亲伸手要把钱给外婆。

        “不用,你自己留着。”外婆依旧是这样,说完就不见了。

        “妈——妈——”母亲一下从梦中惊醒过来,才明白刚才是做了个梦,外婆早已经离开了人世。

        “醒来我才反应过来,那个男孩就是我弟弟,他是在三岁时生病死的,那天还去神婆那用线香烙了耳朵,以为能好,没想到当天晚上就走了。”母亲一脸悲戚,“你外婆一辈子都在吃苦受累,没想到到了下面也还是这样。”

        “外婆托梦你肯定是实在没钱用了,今天就多烧一些给她。”我劝慰母亲,一想起外婆,我内心哀伤。

        外婆是08年冬至前一天去世的,到现在立马就满十年了。回想起来,十年时间是那么短,外婆的模样还是那么清晰,她去世时的情景就在眼前:面容枯瘦的她静静地躺在用两块木板架起的矮床上,家人给她穿上了寿衣戴好了寿帽。母亲和大姨跪在她的身边,一边孩子般号啕大哭喊着自己的妈妈,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一边不断往旁边的大锅里烧纸钱。每扔进一些草纸,就会惊起很多的纸灰,轻盈的纸灰趁着热气飘到空中,飘满了整个屋子,纷纷扬扬的像下着一场灰色的大雪。

        用母亲的话说,外婆是白来到这世上走一遭,来到这个世上吃苦受累一辈子,没有享过一天福。年轻时外公并不顾家,天天和外婆争吵打架,困难时期,家里孩子饿得嗷嗷待哺的时候,外公还把粮食偷偷送给外面的女人,外婆只能挨家挨户向别人讨粮食才度过难关。孩子大了,女儿嫁人,儿子娶媳妇,婆媳之间矛盾重重,儿子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她只好一人住在暗黑的小屋里另起炉灶。最后因中风,老年痴呆躺卧在床,凄惨离世。

        记忆中的外婆是十分温和的。父母在鞋厂上班时太忙,没有时间照顾姐姐和我,外婆就让父母把姐姐和我寄养在她那,怕舅舅舅妈对此有意见,父母就白天送晚上接。读小学时,厂里的工资已经养不活一家四口,父母只能去赣州打工另谋出路,是外婆来到家里照顾姐姐和我的饮食起居。曾经我会学着舅妈的样子骂她,她总是用一脸很无奈的笑回应我。直到那个“六一下午”,乌云骤起,天降暴雨,我一人落汤鸡似的淋回家,看到暗黑的屋子里,她一人孤单落寞地坐着,弯弯的背。见我回来,她很温和地说我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一边给我找干净衣服,如果是母亲见我这副样子,肯定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那一刻,我突然很后悔很后悔之前对她所做的一切。有时,我和姐姐会蹲坐在她脚边,听她讲以前的事情,她曾提过她们会唱山歌,在我和姐姐的一再逼迫下,她总算不好意思地开口唱了两句,再要求,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了。邻居两个老太婆靠在一起肆无忌惮地大声非议她的时候,她只是坐在屋里一声不吭,是我怒气冲冲地将一盆水故意泼在了他们脚边才让他们闭上了嘴,她却让我不要这样。

        表妹出生了,为了躲避计划生育,舅妈把表妹送到了我们家,父母也跟着回来了,那个时候我读三年级。住了一段时间,外婆怕给父母增加负担和带来麻烦,另寻了一个地方带着表妹生活。只要是放假,我和姐姐都会去她住的地方玩耍。我捡过一只小鸡,母亲肯定是不让养的,于是我便把小鸡送去了她那,只要有空,我就会去她那看这只小鸡。她是一人一孩一鸡地生活着,见我看得起劲,她告诉我,这只小鸡很厉害,很会啄苍蝇。不幸的是,后来外面来了另一只小鸡,我和外婆都很开心这只鸡有了伴,没想到那却是只病鸡,第二天这两只鸡都一动不动地躺在鸡窝里。

        表妹五岁的时候,外婆带着她回去了,那时我已经上了初中。从母亲口中得知外婆回去并不幸福,天天因为表妹的事情和舅妈争吵。舅妈自己带大了大女儿,也有了儿子,对于这个从没带过的女儿左看右看都很不顺眼,无缘无故不是打就是骂。有一次外婆挑担来家里,母亲劝她不要再和舅妈争吵,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一来已经各起炉灶各过各的,二来表妹是舅妈的女儿。

        “我也不想理那青面婆,谁会想理她,只是实在看不下去!那天丽园(表妹的名字)站在台阶上没招她惹她,她就走过来,一巴掌把人打到台阶下,丽园鼻子流了好多血,脸也肿了。孩子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我再不管,人就会被她磨死了!”外婆拿着筷子的手不断擦着眼泪说,“要是能把丽园送人就好了,上次那个人说丽园太大了,带不亲,就没要。”那是我第一次听外婆骂人。

        我曾对母亲提议让外婆和表妹住在我们家,可母亲没有同意。长大后才明白光是两个孩子就已经让他们力不从心了,再加上一个老人一个小孩,他们更承担不起,就算承担得起,外婆和表妹后面的人也绝对不是是他们能承受的。因为随后就外婆和表妹的问题,舅妈气势汹汹跑来质问,母亲狠狠给了她一巴掌,舅舅想冲上前来打架,被人拉住,于是两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断了往来。

        火车开通了,外婆几乎每个星期都会挑担来县城进一些鸡蛋,然后挑回家煮熟了去火车站卖,赚取自己的生活费。每次来母亲都会买肉买蛋,肉要剁碎了煮汤,因为外婆的牙齿从我记事开始就只剩一颗。母亲说是外婆坐月子时偷吃了花生和豆子,所以牙齿掉光了。母亲每次都要舀一大碗肉汤给外婆,每次还没满外婆就急着抢回碗,说要给我留一些。外婆要回的时候,我总期望着她能留下来住一晚,可每次她都是说下一次,然后一个人挑着担回家。

        有一次临近年关,外婆进的东西多了些,一个担子挑不了,我主动说可以分成两担,我挑一担。外婆有些犹豫,担心我挑不了,我谎称自己挑过水没问题,外婆才放下心。在她分好后,我趁其不备挑了更重的一担就走,她在后面急急地追,喊着要我停下来和她换。我总是连走带跑得在前面,担子刚开始还好,走了一段之后就越来越重,直到重得受不了。天气冷,我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一路走走停停。每次外婆要追上我时,我都急忙咬牙挑担就走,直到走到舅舅家的小路口。

        上高中了,回家的次数很少,与外婆见面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得知母亲要借学费,外婆想拿出自己的积蓄给母亲,可母亲拒绝了,因为被舅舅舅妈知道外婆给了钱母亲,那不知又会用怎样的话来骂她。

        大三的时候,母亲说外婆劈柴时中风摔倒了,不久又说外婆整个人不好了,记不住人了。寒假过年时见了外婆,她一人坐在门口晒着太阳,见了我们总是笑,问他知不知道我是谁,外婆笑着说:“知道,你是丽园。”

        外婆还能走的时候,母亲接外婆回家住了一段时间,可是没住到一个月,外婆就总是急着要回去,回到舅舅家没过几天就只能躺在床上了不能下地了。母亲说外婆虽然说不出人的名字了,但还是认得人,她急着回去是不想给母亲带来负担。

        外婆去世后,我也曾梦见过她。梦中的我一个人走在一条烟雾弥漫的路上,有一个人在路边,是外婆。烟雾散去后我才发现这条路是和外婆一起挑过担的路。外婆在路边等我,我见到她很高兴,外婆说要同我一起回家,给我做饭。我是有多久没吃过外婆做的饭了啊。外婆在梦里都是要照顾人的!

        烧纸的时候,一个纸包一堆。叔叔问母亲为何不将纸包全部放在一起烧,这样就方便多了,毕竟每个纸包都写好了各自的名字,可母亲还是不同意。

        母亲说:“堆在一起烧,他们会抢的,如果把我妈的抢了,他们肯定不会还给她的。”

        没有去外婆坟前烧,不知那儿怎么样了?青草应该已经很高了吧,外婆的气息是否会透过坟头的青草消散于天地间,还是会来到我的身边?或许迎面吹来的有一阵风里有她的气息。也许,她一直就在我的身边,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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