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心

晨曦大大/文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长恨歌》



“您若再往前一步,老奴便死在您面前。”


“哦。”


簇拥着的烂漫樱花随风舞动,髣髴一朵朵绯红的轻云。一袭幽蓝仙纱束身的少女,纤白素手磕着葵花籽,语调缓慢,却顿挫有致,“可你有那个胆子吗?”


反仰在地的鲛丞相:“……”


少女掸了掸衣裙上的瓜子壳,纤细的足尖凝力一跃。风声飒飒,环绕着整个南海的樱花纷纷扬扬而落,命运的轮盘就此被揿下。


长安街头,芰荷再次被一家客栈的老板赶了出来:“哪里来的疯丫头,再不离开,休怪我不客气!”


边说边撸起袖子,吹胡子瞪眼的。


芰荷不理会掌柜几近抓狂的眼神,连珠炮似的补充道:“……那座水晶宫,巍峨高耸又富丽堂皇,四周遍布珊瑚和珍珠,乃北海龙王所住之地……你们没去过不要紧,只需告知我如何过去就行了……”


两撇胡须如鲇鱼般的掌柜忍无可忍,一把举起手中的长棍:“北海龙王没有,抽骨扒皮了解一下!”


芰荷尚沉浸在自己的描述中,并未留意危险的到来。此千钧一发之际,纤腰出多了一紧实健硕的长臂,带着她旋了一个身,长棍瞬间扑空。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为何要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动手?”


白衣落地,醇厚低沉的嗓音如同风行于水上,泛起芰荷心头那片平静的涟漪。


掌柜双手叉腰,气打不一处来:“你问问她!”


綦皋挑了下眉毛,松开对她的桎梏,拱手道歉:“不知姑娘因何事得罪了这位掌柜?”


芰荷眨巴了下眼眸,心思单纯反问他:“你知道水晶宫在哪里吗?”


明晃晃的光线在他身后散射,只隐隐看到他尖瘦的下颌:“为何非要找到它?”


几个月来,他是第一个如此回复她的人,心下一个激动,下意识拽扯他的袖口:“你能带我过去吗?”


二人的距离,近在咫尺。


綦皋有些怔愣,隔着衣料的柔荑莹白如雪,樱花气息幽香清润,在他的鼻翼间隐隐浮动。一颗心像是被人攥住了般,无法动弹。


千年前,南海


“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


稚嫩的声音在整个状如贝壳的房间内回响。


一双纤细的手掌轻柔抚上小芰荷的发顶:“怎么突然看起了人类编纂的神鬼怪谈?”


小芰荷未答,伸手触了触还未长开的眼眸,有些冰凉:“母妃,咱们鲛人族的眼泪,真如书中所说的那般,会化作珍珠吗?”


“傻孩子,”秀雅端庄的鲛人妃掩着唇咳嗽了好几声,才虚弱道,“那不过是人类通过自己的设想而添加的元素罢了。”


话落,鲛人妃摁住小芰荷的胸口,谆谆提醒着:“咱们鲛人族最重要的,是这颗心。而你身为鲛人王之女,必得用这颗心,护佑六界之太平。”


小芰荷似懂非懂点点头。


不久后,缠绵病榻的鲛人妃终究还是香消玉殒。鲛人王痛失爱妻,哭声震天。那一夜,整个六界皆可看到银河闪烁的天穹中浮动的幽美泡沫,无来处,无归途。一个又一个,晶莹剔透,揪心撕肺。


小芰荷站在光秃秃的樱花树下,寒风掠过孤冷的身躯,摸了摸干巴巴的脸颊,不懂自己为何流不出半滴眼泪。



“带我去北海,或者你嫁给我。”


那天后,芰荷如同跟屁虫般日日跟在綦皋身后,不断叨念着这一句话。


有村民忍俊不禁,拿这话揶揄她:“小丫头,古往今来的婚俗,只有女子嫁男子,何来男子嫁女子这一说?”


“倘若非要男子嫁与女子,该如何说呢?”


“便可称为入赘。”


翌日,芰荷兴冲冲跑到正替三丝奶奶诊脉的綦皋跟前,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綦皋,我嫁给你,或者你选择入赘!”


“好啊。”


短小精湛的两个字,却如同惊雷般劈在芰荷的脑门上,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至于某个人,髣髴什么都没发生般,朝她递过去一张药方,上面写着:经霜三年的甘蔗,埋地百尺的芦荟,还有过午不食的眼镜蛇蛇胆。


指腹轻弹她的脑门,带着无奈又好笑的语气:“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目送那道细瘦的身影渐行渐远,身后传来三丝奶奶的轻笑声:“这么个惹人怜爱的小姑娘,你要是不娶,我可将让她成为我的孙媳妇咯。”


綦皋长躯持立在窗扉前,光影洒落,一袭轻纱白衣清隽儒雅。唯独眉宇处蹙成山峦,似乎心有千千结。


上弦月过了大半,整个鹧鸪村却灯火通明。


“如何?可有找到?”


小分队逐渐在村口集合,却丝毫没有带回关于芰荷的半点消息。


三丝奶奶愧疚得捶胸顿足,急得眼睛都红了:“这可如何是好,这丫头本就不辨方向,又心思单纯,万一……”


“我也去帮忙。”


说话的,正是三丝奶奶的孙子。


就在这时,一檀木药箱忽然落在此人的手中,耳廓还带着綦皋冷飘飘的语气:“她还轮不到你来管。”


凌冽可怖的狼嚎声此起彼伏的响起,浓密林梢各处又是哗啦哗啦的声响,阴森又诡谲。


綦皋循着芰荷残余在空气中的气息,一路赶过去,却见她正跪蹲在地上,神色低迷,幽蓝色的薄纱染满鲜血。


察觉他来了,强行扯出一抹笑,递过来一血淋淋的东西:“你要的蛇胆。”


不止蛇胆,还有甘蔗和芦荟。


而静躺在她怀中的,是一条早已咽气的眼镜蛇。


喉头上下滚动,髣髴误食了蒺藜般难受极了。长臂一伸,连人带蛇一并抱在怀中:“从今以后,我来护你。”


五百年前,南海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便是数百年。


母妃过世的这些年来,父王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族中叔伯知道后,都开始犯上作乱,你争我夺,将整个南海闹得不可开交。


“芰荷侄女,你要是不交出王权,我们便血洗整个南海!”


“大胆!”平日里畏头畏尾的鲛丞相,此刻却如同松柏般挺直,“南海的王权,岂是你们这些败类所能觊觎的?”


叔伯们被惹怒,砍伤了不少鲛人。


“够了!”


一道道鲜血染蓝了整片南海,芰荷站在氤氲宫深处,清幽色的血液不断浸透她体内的那颗心脏。


一时间,整个六界的地脉发生了骇人的动荡。


天帝欲行镇压,可当叔伯们以她性命作为要挟时,天帝也不得不妥协。那时的她并不懂,为何自己的性命会如此重要。


一日,囚禁她的房间忽然来了位自称北海龙王的仙人:“若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我便能助你们夺回南海之王的位置。”


芰荷摇头谢绝。正是因为这个王位,才连累了南海无数的生灵。她不能这么自私,为了它而再掀起汹涌的浪潮。


“可你如果不拿回那个位置,南海的太平必将不复存在。”


北海龙王将她内心的想法识破,循循善诱着。最后,她毫不犹豫点头。这场腥风血雨,的确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有了北海龙王的帮助,南海在短短几天内,逐渐恢复了太平。战败的叔伯们被驱赶至天之涯,永生永世再也无法回到南海。



夜幕深垂的大海,浪声涛涛。凌空劈下的一道光,将翻滚的海水分成两半。一条由珊瑚汇聚而成的路途不断闪闪发光。


“怕不怕?”


大掌牵住小手,低沉的嗓音中带着浅浅的笑意。


芰荷愣了下,旋即反手握住常年沾满药香的薄茧手掌,笑着摇摇头:“有你护着,我什么都不怕。”


那夜从山里回来,他事无巨细的关怀和照顾,让她沉溺其中,无法自拔。斟酌再三,她决定向他坦言自己的真实身份。


不曾想他只是将指腹轻柔从她发中穿过,声线低沉,拨弹她的心弦:“我带你去见北海龙王。”


原来,他也会灵术。难怪他从没问她为何没到镇上便拿到了经霜三年的甘蔗和百尺深的芦苇。至于过午不食的眼镜蛇,更是耗费她好大一番灵力。


金碧辉煌的水晶宫比意料中还要大得多,除了珊瑚和珍珠,还有各种千奇百怪的鱼虾,绕着他们二人不停游动着,瞳孔大张,髣髴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北海龙王很快接见了芰荷,可当她将自己的来意开诚布公与他坦言时,他的脸色如同被人狠狠抽了两巴掌般,异常难看。可不到片刻,他忽然问了一句:“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殿外与你一同前来的男子?”


她不想欺瞒任何人,便颔了颔首。


谁知他突然拊掌一笑,邀她留一日,说见一人后再做决定。


她很快应下,因为不论见谁,鲛人一旦认定了伴侣,终生都不会改变。


三百年前,南海


“本王不同意!”


髣髴击鼓般的咳嗽声震天响地,压弯了鲛人王的脊背。


芰荷看着这个曾经挺拔如山峦般的身躯,却因病瘦得形销骨立,站都站不稳。眼底泛起了热意,却始终没有氤氲的薄雾。


“千年后,嫁给我的儿子,杲岐。”


这,便是北海龙王的条件。


鲛人王不愿自己的女儿成为牺牲的筹码,强撑着羸弱的身体喃喃着:“鲛丞相!快、快送我去北海……我要亲、亲自取消这场婚约!即使搭上我的性命,也绝、绝对不能让他毁了我的女儿——”


最后当然是没去成。


芰荷静坐在父王的病床前,看着氤氲宫中的每一处摆设,都是母妃再世时逐一安排的,而后南海虽历经风起云涌,却无人敢动氤氲宫分毫,皆是她以性命要挟。


母妃曾教过她:“一诺值千金。”


既然这个承诺是她许下的,必然也只有她才能践行。思虑再三,她决定亲自前往北海。倘若北海龙王之子执意要娶她,那么就请他随她回南海,说服父王,要是杲岐不同意……


离开当日,被鲛丞相发现,他误以为她要离家出走,便再三阻拦她。


父王,恕女儿不孝。倘若杲岐不答应,女儿便只有以命了结所有的一切。



一觉醒来,纹绣精致的大红嫁衣和囍帕摊放在芰荷的床头,提醒着她今日的大喜之事。


她要出嫁了!


所嫁之人,是北海龙王唯一的儿子杲岐。


杲岐,反过来念,便是綦皋。


“娘娘,您要记得笑。”


喜娘将纹绣着鸳鸯戏水的囍帕盖在芰荷的头上,也阖住了她落寞的深眸。


嫁给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为何她却笑不出来?


头顶的水晶石闪着耀眼的光芒,光泽一道又一道投落在喜气洋洋的水晶宫中,夹杂着‘恭喜’的道贺声。


芰荷透过轻薄的囍帕,一步一步朝着那道俊拔的长躯走过去,足尖却如同踩在了火海刀山上般,刺骨钻心。


“杲岐,这次你做得很好。我就知道,只要是为了你的母亲,你一定会竭尽全力。那个鲛人公主已经爱上你了,待你们大婚后,你寻个时机,要她催动体内的鲛心,救活你的母亲。”


原来,綦皋刻意接近她,只是为了她的鲛心?万万年才会存在的一颗能起死回生、撼动六界的鲛心。


鲛人没了心会怎样?


因它的灵力违背了六界的生存法则。一旦鲛心的主人启动它,便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这些事情,皆是那头心甘情愿赴死的眼镜蛇向她坦言的。


混乱的意识被头上溅洒的一道血而强行回笼,眼前尽是铺天盖地的尸体。


被镇压在天之涯下的鲛人们被魔尊释放,以摧枯拉朽的狠戾将整个北海搅得天翻地覆。他们看见了她,被魔魇侵蚀的双手狠狠扑向她。


忽然间天旋地转,一股熟悉药香驱走了她鼻翼间的冷冽寒颤。大掌箍住她的细腰,紧得让她有些喘不上来气。


“等我回来!”薄唇深深印上她的朱唇,撬开贝齿,“我从没想过利用你,从来没有!”


芰荷朝他颔首,有这句话,一切都值得了!


连接六界的地脉被鲛人撞得四分五裂,风起云涌间,南海的汹涛瞬间吞没了一切山峦和树木,悲怆哀鸣声震天。


芰荷目睹着六界这惨绝凄厉的一切,眸色逐渐泛成深蓝。她攥紧双拳,不断催发浮动在体内的鲛心。幽蓝色的鳞片在肌肤的每一寸中迸绽,精美的鹿角钻出鬓发,形成了鱼尾人身。


她费尽全力摆动着长躯,以鲛心抵住地脉。身体在鲛心离开的刹那,鎏金般的光泽从尾底逐渐向上。


“芰荷——”


一身红衣的俊拔男人,持着长剑,瞳孔里的光亮随着她的消散而消散。


芰荷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蓝眸里的泪水缓缓打在鲛心中,天穹生起了幽亮的泡沫,如同星辰遍布的夜空,璀璨而夺目。


风悠悠,水清浅。


几万年过去了,六界仍在孜孜不倦的流传着当年细思极恐的大战,却没有人知道,那个即将与鲛女完婚的太子,究竟去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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