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通道 (中篇小说·连载五)


    如果把时光比作流水,那么岁月就是一片汪洋,只要一个浪潮打来,你就再也无法找到刚刚走过的痕迹,留下的只是一片茫然。

    当代游猎部落的臣民们很少有人感到冬天的存在,春天就已经光临了。不过他们对春天的悄然来临也无所觉察。因为他们除了在金钱面前具有超越警犬的灵敏之外,而在其它方面,特别是对大自然的日月变换,寒暑更替就像蹭满树脂,滚上沙子的野猪皮一样反应迟钝。然而大自然并不因为游猎部落的臣民们对它的冷落而疏远它,它仍然像一位例行公事的臣仆一样给这里带来了绿色,播上了鲜花。对于未曾涉足游猎部落的人来说,这里是一个谜,是一个遍地黄金的开放典范,然而实际上这里是一个鱼虾混杂邪恶麇集的乌合之地。当改革洪流席卷神州这块古老的土地的时候,怀着同一个致富目的,各类人物以各自的才能与捞钱的方式,栖息到这个大洪流中的安全小岛上来,迅速地形成了现在的这个游猎部落,实际上是个外来人部落,他们以这里为落脚的大本营,由此而到处游猎着一切可能到手的财物。说是部落就应该有他们的酋长,可是在这个当代人部落里却是只有臣民而没有酋长,他们除了互相利用,互相坑蒙拐骗以外,任何人都是独立的,没有任何实质上的从属关系。而这里原来的居民,泰乐村的主人统统弃农办起了房产租赁业务,这是时代给予他们的厚爱,他们不能不开发这个金色行业,他们宁愿一家男女老少几代人都挤到一个小伙房里,也要把属于自己的能够利用的房子,包括鸡棚猪圈都分层次论质量以高得令人咋舌的房租租赁给那些前来游猎钞票的主顾。于是,他们由原来泰乐村的主人一跃变成了当代游猎部落的房产经纪人。在他们中间只有三五万存款的主户,只不过是被人耻笑的穷人,几十万元乃至上百万元的拥有者大有人在。只要看一眼在那些低矮潮湿的窝棚丛中如春笋般拔地而起的设计新颖建筑灵巧的小楼就不言而喻了。不过张国泰在他们中间却是一个例外,他在这个部落的原住户中才是真正的穷人。他除了一日三餐和简单的夏单冬棉以外再有的就是他赖以栖身的小伙房了。不过他对在这个当代部落里的下等生活并不感到困苦,似乎还十分满足。也许这与他在泰乐村的身世有关。十五年前他突然与本村外出乞讨的任寡妇双双回到泰乐村居住了下来,后来村里的干部可怜带着三个孩子的任寡妇,就给他落上了户口,并张罗着给他们领了两张结婚证。于是张国泰就日出而作日落不归地为任寡妇辛勤耕耘着二亩薄田,养活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也还算是个过得去的温饱之家。不幸的是,五年前任寡妇突然在一次车祸中丧生,张国泰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就几乎化作了乌有。三个已成年的儿女把一个好端端的家庭瓜分得七零八落。各自在各自的小地盘上搞起小小的房产租赁行当来,几年下来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早已是几十万元户了。三座设计别致的小楼都在竞争中破土动了工,而张国泰却仍然居住在儿女们给他留下的那间小伙房里,除了不可推卸地为两儿一女跑腿收收房租费以外,就靠孩子们给他剩下的那二分半地生活了。时代的飞速发展早就使泰乐村的人们把他从记忆中给淘汰了,谁也没有注意到为任寡妇一家付出汗马功劳的张国泰的现实处境,再也没有任何人会去关心他,他们一直也没有弄清楚张国泰在来泰乐村以前的身世。不过张国泰这个人也有些古怪,平时他总是自觉地以党员自居。每当他在说服别人不要干他认为是不应该的事情的时候,总要不由自主地说一声我是党员。可是泰乐村的党组织从来就不承认这一点。因为他从来也没有从什么地方转来过组织关系。好在人们都习惯了,谁都感到他是有些古怪,却谁也不在乎他了。于是张国泰在这个特殊的社会环境中,才能还算自由地在自己的特定范围内安静地生活着。

    夕阳又一次地染红了大地,染红了摩尔河河堤。白里透红的苹果花和娇艳欲滴的仙桃花与烟笼堤岸的垂柳,构画出一幅具有桃花源意境的美妙的画卷。张国泰老成持重地漫步在摩尔河大堤上,他漫无目的地了望着像野马一样向东海奔腾而去的摩尔河水。似乎陷入了非常遥远非常遥远的遐想。

    “老张,”么妹迈着轻轻的脚步在张国泰毫无觉察下来到了他的身后,“你也有闲情来领略一下夕朝下的摩尔河风光啊。”

    “啊,你,”张国泰扫一眼散落在河堤上的大都是游猎部落的成员的本该不是情侣的野鸳鸯。他对么妹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并不感到意外,“你不是也来了么。”

    “哦,我,”么妹惨淡地一笑,“今天卦摊上生意不好。”

    “么妹,�”�张国泰转过身来以担忧的目光望着她,“你老这么下去怎么行呢,多少挣几个钱够安排生活了,还是……”

    “还是什么。”么妹惊奇地看着张国泰,“还是嫁人,嫁给整天缠着我的刀疤。”

    “哎,不,不,”张国泰赶快摇手否认,“我,我是说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回家吧。”

    “啊,回家,”么妹的声音哽咽起来,两滴眼泪立即从眼眶里滚了出来,“我哪里还有家呢。”

    “哦,�对不起,�我……”张国泰不知说什么好了,“咱们还是不说这个话题了吧,谈点别的,要不就给我看看手相吧。”

    么妹一把抓住张国泰伸过来的一只手,紧紧地握在两只纤细的却很有力的手中间,用充满无限信任的目光盯着他那表情复杂的脸,她并没有给他看手相的雅兴,“那年我从云雨村的男厕所里逃出来以后,连夜就跑到了县城。第二天在县公安局一位姓申的副局长安慰我说,你回去吧,你是我们国家的新一代,应该相信党的政策是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这件事我们一定尽快调查处理。我心里担心着可怜的妈妈,从公安局里出来就拼命地往回跑……”

    “么妹,”张国泰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显然不愿意让么妹再讲这些令人不痛快的往事。“你还是给我看看手相吧。看我还能活几年。”

    “可是,”么妹被沉痛的感情冲击着,她根本就没有听到张国泰说了些什么,“我刚走到能看到公社门口的大路上,就被几个窜出来的男人扭起胳膊提到了公社。一跨进公社的大门,云雨公社那个派出所所长宗理就吼叫着向我冲过来。‘好啊,你小兔崽子,听说你到县上告我们去了。’我心里一格登,他怎么能知道我是上县上去告他们去了呢……”

    “么妹,还是别讲了吧。”

    “你知道么,我还没有愣过神来,宗理就在一声奸笑中把一阵辟厉啪拉的巴掌甩到我的脸上来,紧接着我就被扔进了曾经关过我的那个小土牢。”么妹脸色苍白地瞪着两只冤愤的眼睛,“这时候,我懂得了,我是多么的傻,跟他们根本就讲不出什么理来。当时我只有气愤。我一边用衣袖擦着一直淌流不止的鼻血,一边想着我到县公安局去宗理怎么会知道,我想着想着不由地一阵寒栗……”

    “么妹,咱们还是往那头走走吧。”张国泰的手仍然被激动中的么妹紧紧握着,他试图抽出来,但没有成功。

    “后来,在夜深的时候,小房的门被打开了,我心里一惊张口就叫,可是他一个箭步跨过来就捂上了我的嘴,原来他是一个好人,是偷偷地来放我出去的。”

    “么妹,不要说这些了么,我,”张国泰低下头去,“我不愿意听。”

    “他把我拉到后窗户下小声对我说,孩子,你从这里跳出去,不要回家了,最好……最好到什么地方避一避风头,不要让他们找到你。可是我没有听他的话,我在那个好人的帮助下跳出窗户后就一口气跑回家去,可是,可是,”么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可是我已经没有家了,妈妈她这个坚强的人竟然忍受不了游斗的耻辱,已经在第一天晚上在游斗中途的一个村子里上吊自杀了……”

    “么妹,你别说了,”张国泰不顾河堤上游人投过来的疑惑的眼光,也顾不得男女之间的涉嫌就一把把悲恸中的么妹揽在了怀里,“后面的事不说我也猜得出来,艰难的十年上访落了个……”

    “你知道么,北京都记不清去过多少次了,我在永定门外的上访部落里就住了几年,后来才回到我们这个省城津海市,又成了你们游猎部落的臣民。你知道么,光是盖着大红戳子的批文就有几百张……”

    “可惜在那个风雨之夜,却都没有了。”张国泰叹口气,一滴混浊的老泪悄悄地砸到了么妹那乌黑的头发丛中,“这样也好,也好,你还想睡塑料袋呢。”

    “我真傻,比那十年前到县上去告宗理时还要傻上几千倍。”么妹止住了哭,镇定了一下伤痛的情绪,“看来我还得感谢刀疤呢,是他让我真正看清了人世,是他结束了我和妈妈两代人都不应该走的道路。”

    “哎,不能这样说,还不能这样说。”张国泰用稍稍严肃的口气纠正着么妹的错误结论。

    “不过我并不感谢你,不感谢你这个河堤上救了我的命的人。”

    “我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

    “可我这样想过了,而且想了好久好久了。”么妹突然抬起头来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审度着张国泰。

    “啊。”张国泰不解其意地看着么妹。

    “老张,你答应我一件事吧。”

    “只要我能办得到的。”

    “你能办到,你能办到。”么妹急急地说,她显出了女孩子娇柔的天性,卦摊上那个江湖混女的形象在这个时候的么妹身上一点踪影也没有了,“你娶了我吧,这是我自愿的。”

    “嗨,”张国泰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地笑了起来,“这可不成,一切都好说,唯独这件事不能答应你。”

    “什么我也不求你,唯独这件事要你答应。”么妹一把甩开张国泰的手生气地叫起来,“好啊,你是嫌我不是大姑娘了是不,你是嫌我跟刀疤睡过觉是不。”

    “唉,唉,别乱说。”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也不是童男子么。再说要不是刀疤……好了,不说了,你只说同意还是不同意。”么妹发起横来。

    “不能同意。”

    “啊,好啊你,”么妹气得胸脯不停地起伏着,不过她很快地就平静下来。她上前一步轻轻地拉起张国泰一只干瘪的手,把它紧紧地握在她那微微颤抖的手里,“老张,咱们面对现实心平气和地谈谈,你既然不让我去死,那我就得活下去,作为一个女人,一个独身女人,要在这个部落里生活下去怎么能安稳呢。只要我们能组成一个家庭,刀疤也就不至于整天像判官一样地催我的命了,我也不去摆卦摊了,我们都有两只手,总能活下去的,你说呢。”

    “不行,不行,那是不可能的。”

    “算我求你啦,再说我早已是无家可归了,这你是知道的。”

    “这纯粹是没影的事么。”张国泰显得无可奈何。

    “再说,你也那么苦,没个人照应,老了总不算回事么。”

    “么妹,我,”张国泰叹口气低声说,“我从内心里感谢你这半年以来对我在生活上的关心,衣服几乎都是你给洗的……”

    “那也不是长久之法啊,老张,你就答应了吧,我比你年轻,我能使你在幸福中度过晚年。”

    “么妹,”张国泰鼻子一阵酸楚,他抬起头来用沉重的声音说,“你在我跟前只是一个孩子啊。”

    “我不听,我不听,”么妹突然一阵兴奋,使劲甩着张国泰的手撒起娇来,“我只要你说一个行字。”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找老婆也不找你这样的流浪汉。”张国泰突然大吼一声甩开么妹的手扭头就向泰乐村走去。突然,他感觉到身后好像有一个影子一闪而过,他心里打了一个格登,猛地回过头来,啊,么妹正昂头挺胸地向堤边跑过去。她两眼一直盯着翻腾的摩尔河水。张国泰只觉得头脑里嗡地一声震响就拼命向么妹扑了过去。可是已经晚了,当他的手刚刚拽住么妹的后衣角的时候,么妹已经纵身向堤下,向着那咆啸的摩尔河水跳了下去,他只听到嚓地一声就摔倒在堤岸边了。他的意识催促他赶快喊人救命,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喊出口来,就紧紧地攥着从么妹身上撕下来的一块衣角晕了过去。

    在游猎部落的迷你音乐茶座里,小叮咚在光怪陆离的灯红酒绿中,使尽浑身解数,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扭动着,她一边扭一边哼哼唧唧地向坐在角落的刀疤旋过去。

    “小叮咚,宝贝,唱一个,”一个留着长发的年轻小伙子背靠在茶桌上,手里举着酒杯,伸出一条腿挡住了小叮咚的去路,“给你钱,我的小心肝。”

    小叮咚用妖媚的眼睛瞥一下那个小伙子手里捏着的十块钱,立即搔首弄姿地用麻酥酥的声音唱了起来:“我在你眼里,钱在我心里,不只这一点点,我要多多的。”

    “嗨,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没酒喝凉水,要那么多钱做毬啊。”小伙子玩世不恭地淫笑着。

    小叮咚用传神勾魂的目光瞄着那个年轻人的脸,把散发着法国香水味的一只白腻滑润的手轻轻地放在他的头上,扭着柔软的腰枝用轻快滑稽的腔调唱着她那随意改变的流行歌曲:“要钱做什么,要钱做什么,有钱可以讲究豪华的排场,抬腿上车蹬腿上床,宏伟的希望,心中的向往,样样如愿以偿。人生就像梦一样,何不与这欢乐在身旁。”

    “有理,有理,心肝宝贝,你的小嘴可真巧啊。”小伙子啪地一声站起来就在小叮咚的脸上亲了个脆响。顺手从口袋又抽出两张大团结来一下就塞到了小叮咚的手里。这时候,一个翩翩女郎悄悄地走进了茶座,她一进门就径直走到坐在角落里的刀疤跟前,伏在刀疤的耳朵上悄悄地嘀咕着。小叮咚突然打住了正在兴头上的歌声,死死地盯着那个伏在刀疤耳畔的女郎。啊,这不正是那天在外汇黑市上见到的那位主顾的捧屉人么。怎么转脸就和刀疤勾挂上了呢。小叮咚只觉得一股醋意从喉咙里翻了上来。她一把把手里那几十块钱往那个和她逗趣调情的年轻人身上一扔就向刀疤走过去。这时候,刀疤已变脸失色地紧跟着那个女郎离开茶座向门外走去。小叮咚赶紧追了过去。那个肥肉到口而未咽到肚子里的小伙子在她身后嗷嗷地嚎叫着。她连头都没有回就跨出了迷你音乐茶座的玻璃弹簧门。她一个箭步窜上去一把抓住刀疤的胳膊怪叫着:“哟,又从哪个垃圾堆里拣来一块臭肉啊。”

    “讨毬厌。”刀疤猛地甩开小叮咚,挽起那个女郎的胳膊就快步离去了。小叮咚一愣不知所措地站在了原地。突然,一双乌黑的手伸到她的眼前,她一抬头,又是那个讨厌的哑巴。她本来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抬起右脚狠狠地踢了哑巴一脚,吼了一声讨厌就转过身去。

    “小叮咚,”一个操着港音的左不拉及的声调使她不得不抬起头来,“没有生意的做啦。”

    “你怎么认识我。”小叮咚生气地说。

    “在这个部落里,有哪个人不认识你啦,有哪个人不认识叮咚响的小叮咚啦。”那个操港音的人嬉皮笑脸地搭讪着,“我看你给我服服务是可以的啦。”

    “走。”小叮咚好像是在和刀疤怄气,她二话没说就领着那个刚见面半分钟的男人向她的住房走去。

    时间在哑巴那里也许比在正常人中间过得要慢得多。也不知是他没有得到小叮咚的舍施,还是挨了小叮咚一脚的缘故,他气呼呼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就连伸出去的两只手都忘记把它收回来了。这时候,小贝贝不知怎么又突然出现在哑巴的面前,这个孩子自从哑巴在那次杂耍场上救了他之后,就经常不时地、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哑巴面前。今天又是这样。他伸出小手把一张皱巴巴的一块钱轻轻地放到哑巴那伸出的手上,一直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哑巴那张乌黑的几乎被散乱的头发全部盖起来的脸,好像只有他才能在这张乌黑肮脏的脸谱上看到人间的真诚、善良与纯洁。哑巴似乎在极度伤感的情绪中耐着这几乎停滞了的时间。他转过身,向小叮咚消失的方向慢慢地挪着步子,他手上的那一块钱被小风悄悄地抛到了地下,他根本没有发觉。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发现小贝贝的到来与存在。

    “哑巴叔叔,”小贝贝跑过去拉住哑巴的手用可怜的声调说,“你不用去找她了,她会再踢你一脚的,穿皮鞋踢人可疼了。”

    哑巴不理睬小贝贝,只顾慢腾腾地向前挪着步子,整整过了一个小时,也许在哑巴的生理时钟上已经过去了几年,他才来到了小叮咚租住的房间门外。突然,小叮咚衣冠不整地紧跟着那个风度潇洒的操着一口港音的男人冲出了房间。一跨出门她就大声嚷了起来,“你等着,你给我回来。”

那个男人头也不回地若无其事地大步向前走去。小叮咚由于衣着不整,只好一边叫骂一边胡乱系着衣扣。她根本无法追上他。哑巴听到小叮咚的叫骂声,立即窜上去就要把那飘摇而去的男人给揪回来。但是她突然又被小叮咚更难听的叫骂声给拽住了脚步。他就像被一颗无形的钉子钉到地上一样,不太情愿地听着小叮咚那咬牙切齿的咒骂声:“我肏你奶奶,你这个狼嚼狗吞的杂种。没有钱就来肏屄,你怎么不回去肏你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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