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了(连载一)

     

         

图片发自App

糖水     

推开门,红漆褪尽的木门。

冬日的太阳常常带有凄凉,它满是不愤的爬上山头,透过院前的树,张牙舞爪的树,看这一家人的苍凉。

太阳——万物生长。可谁知道太阳光辉下的泪,纯红衣袍下遮掩的伤痕。它重复着相同的事千年、百年,晨起光、暮落霞。从新奇到厌倦;从渴望新生到风轻云淡;纯红的色,从希望之光到凄凉的静穆。

活着困苦但还是要挣扎着活着,因为什么呢,我不知道。 活着 ,看这生命的光华流失殆尽。

初升的太阳带给我的不是生机,而是由光转暗的恐惧,光洒过来,穿过指尖,朦胧一片。

这样的朦胧,许久未有了……

我在红盖头下,看着脚下的方寸之地,任由人牵着,没有见过的山,未曾遇见的人,不曾踏上的黄土,一切都使我不安、惊慌。人声喧闹,说着从没听过的话语,亦步亦趋,我坐在新绸子的床上,等一个和我同岁的男人,等一个难料的未来。

我嫁过来时不过十七岁,嫁,不过是体面的说法,我嫁是为了吃饱饭,丈夫娶大约是到了改娶的年纪。我们很少说话,更多的是存在于别人口中的两个人。我常听人讲起对面的山,涧里的水,大女儿嫁过去才知道,那也是一座缚人的主。我嫁与不嫁似乎没有过多的分别,不嫁是用河水打发年华,嫁了也就是将河水换成了井水,女人一生似乎总也逃不开洗洗涮涮、养育孩子,丈夫常催我“快些”,我就慢腾腾地在心理想,快些老去吧。

丈夫家,不,我家里有个痴痴傻傻的小叔子——不能讲话,也听不见人们讲话,唯一可以指使他做的,便是在院里划上一条长长的线,然后指一指太阳,比划着告诉他,影子到了这里便可以开始洗锅做饭了。起初我看着丈夫对他扬起的铁铲,将他拉到院里强迫他看那条歪歪扭扭的长线,总觉得厌恶 ,背过身去,又总想起脊背上的伤痕,夜间里的打骂总归是上不了台面的;后来我学着扬起铁铲,一瞬间的挥舞撕裂脊背结了痂的伤口,重重的拍在他的脊背上,他的闷哼似乎替代了我夜间里的嘶喊 ,一种无处可寻的疏解自胸口喷薄而出,我似乎得到了快乐。

可这种快乐是压在心底的,我不敢出声,丈夫打妻子是一种天经地义,甚至是女人们农闲时揭起衣袖的“炫耀”,顺便说上一句:“打的可狠咧。”可妻子打小叔子却不是了,人人都盼着别家人夸上一句——贤惠,不论这词是因着什么源头来的,我也这样,客人来了,我便给小叔子换上半新的衣裳,再给他端上一碗浓稠的糖水,第一次这样做时,生怕被人戳穿,可小叔子似乎早已习惯,一碗糖水他不急不缓的喝着,脸上也笑得真切,翘着二郎腿,手随意的搭在腿上,脚还不时的晃悠两下,和谐似乎常驻这个家里,多么嘲讽,两个满身伤痕的人来向客人讲述这个家有多么和睦。小叔子笑得满面春风,我也跟着笑,眯起眼笑。

我不知道是怎样送走客人的,眯起眼来,果然是看不见的,回过神来,小叔子冲我笑,又是笑,这笑笑得出几分真切;这笑笑得是做了假的世人吧。我收起早已空了的糖水碗,滴水不剩 ……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院里那条长长的线,我每天都画,歪歪扭扭有时也出奇的好看。

“哎,把这白面端回去吧。”那时的白面是少之又少的,自家的白面通常被留来招待显贵的客人。小叔子接过,一个转身全都撒在地上,像是一个生命的华丽落幕,白面一半洒在风中,一半落在泥里,不大的碗转了几圈之后突兀的停在石头边,朝一边歪着,没有碎,我盯着碗,而后抄起铁铲,恶狠狠的拍在他的背上,看他狼狈的趴在地上,有血从后襟渗出我似乎痛快了许多,但接着他又爬了起来,摇摇晃晃的,还伸出手来要夺我手里的铁铲 ,我接着一铲拍下去,他又站了起来,我反复着举起铲子 ,一下又一下,终于他再也站不起来,我也没了举起铲子的理由。昨夜里的疼,丈夫打在我后背的的血痕,还屯在心中,这些摊在地上的血也没能稀释掉。

小叔子自此被抬进了牛棚,断了脊背的他,再也不会爬起来了,牛睡一层,他睡二层,喂牛时顺带给他一碗冷掉的吃食,他也不闹一日日的吃着,看着他不温不火的样子,我心里更不痛快,渐渐地入了冬,寒风一阵紧似一阵,我终于寻到了由头,没有给他添棉衣,只扔给他一件薄衫,看他在风里裹紧自己的样子,我竟没由来的笑起 。

我每天都去看他,看他眼里渐渐消失的生机,听他模糊不清的声音。可是小叔子不知从何时起不再比划着要饭吃,也不抬眼看我,只盯着染了白霜的青石板。某日我来拿他吃饭的碗,先是喊了声,毫无动静,我便索性自己去拿他的碗,摸出来一看,昨日的冷饭全然没有动,惊喊着出了声。全家人都齐齐出来观望,我被挤在一旁,端着那只上了冻的,装着半碗饭的碗。

我被丈夫安排着借了钱,买来许多的东西,香烛寿衣一应俱全。回到家里,小叔子直挺挺的躺在床上,穿的整整齐齐,那间薄衫呢,扔了吗,床头还放着一碗糖水,还热着,冒着缕缕的热气。丈夫眼眶里含着泪水,脸上却是平静的神色,一手掸着烟灰,一手同来往的客人紧握,小叔子新买的寿衣很快换上,看起来很是体面,生前是全然没有受过苦的样子,糖水却没有倒掉,从床头移到了灵前,我端着碗,从床前走到灵堂,慢慢地放下,然后走开。

小女儿一直偷偷用手指去蘸那碗糖水,放进嘴里,尝那甜甜滋滋的味道 ,我扳过她的身子,指给她看一轮新升起来的太阳。

你可能感兴趣的:(太阳升起了(连载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