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汉纪六-03 张释之为官

⑨初,南阳张释之为骑郎,〔秦置南阳郡,汉因之。郎属郎中令,掌守门户,出充车骑。郎中有车、骑、户三将,主车曰车郎,主骑曰骑郎,主户卫曰户郎,皆以中郎将主之。骑,奇寄翻。〕十年不得调,〔调,徒钓翻,选也。〕欲免归。袁盎知其贤而荐之,为谒者仆射。〔班表:谒者掌宾赞受事,秩比六百石;有仆射,秩比千石。应劭曰:谒,请也,白也。仆,主也。汉官仪曰:仆射,秦官也。仆,主也。古者主武事,每官必有主射者以督课之。〕

当初,南阳人张释之当骑郎,历时十年未得升迁,曾打算辞官返归故里。袁盎知道张释之是个有德才的人,就向文帝推荐他,升为谒者仆射。

释之从行,登虎圈,上问上林尉诸禽兽簿。〔虎圈,养虎之所,在上林。圈,求远翻。班表:有令,有八丞、十二尉;武帝以后属水衡都尉。禽兽簿,谓簿录禽兽之大数也。〕十余问;尉左右视,尽不能对。〔盖帝问之而不能对,故仓皇失措而左右视也。师古曰:视其属官,尽不能对;非也。〕虎圈啬夫从旁代尉对。上所问禽兽簿甚悉,欲以观其能;〔师古曰:能,谓材也。能,本兽名,形似罴,足似鹿,为物坚中而强力,故人之有贤材者皆谓之能。〕口对响应,无穷者。〔虎圈啬夫,掌虎圈之吏也。悉,详尽也。响应者,如响应声,言其捷也。〕帝曰:"吏不当若是邪!尉无赖。"〔言其才无足恃赖也。援神契曰:猬多赖,故不使超扬。赖,才也。孟子:富岁子弟多赖。朱子曰:赖,藉也。〕乃诏释之拜啬夫为上林令。释之久之前,曰:"陛下以绛侯周勃何如人也?"上曰:"长者也。"〔长,知两翻。〕又复问:"东阳侯张相如何如人也?"〔班志,东阳县属临淮郡。〕上复曰:"长者。"〔复,扶又翻。〕释之曰:"夫绛侯、东阳侯称为长者,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口,岂此啬夫喋喋利口捷给哉!〔晋灼曰:喋,音牒。〕且秦以任刀笔之吏,〔师古曰:刀,所以削书也;古者用简牒,故吏皆以刀笔自随也。扬子曰:刀不利,笔不銛。说文:楚谓之聿,吴谓之不律,燕谓之弗,秦谓之笔。释名:笔,述也;述事而书之也。〕争以亟疾苛察相高,〔亟,居力翻,急也。〕其敝,徒文具而无实,不闻其过,陵迟至于土崩。〔师古曰:陵,兵陵也;陵迟,言如丘之逶迟稍卑下也。又曰陵夷。夷,平也;言其颓替若丘陵之渐平也。〕今陛下以啬夫口辨而超迁之,臣恐天下随风而靡,争为口辩而无其实。夫下之化上,疾于景响,举错不可不审也!"〔错,七故翻;后以义推。〕帝曰:"善!"乃不拜啬夫。上就车,召释之参乘。〔乘,绳证翻。〕徐行,问释之秦之敝,具以质言。〔如淳曰:质,诚也。〕至宫,上拜释之为公车令。

张释之跟随文帝,来到禁苑中养虎的虎圈,文帝向上林尉询问禁苑中所饲养的各种禽兽的登记数目,先后问了十多种,上林尉仓惶失措,左右观望,全都答不上来。站立于一旁的虎圈啬夫代上林尉回答了文帝的提问。文帝十分详细地询问禽兽登记的情况,想考察虎圈啬夫的才能;虎圈啬夫随问随答,没有一个问题被难倒。文帝说:“官吏难道不应像这样吗!上林尉不可信赖。”于是,文帝诏令张释之去任命啬夫为管理禁苑的上林令。张释之停了许久,走近文帝说:“陛下以为绛侯周勃是什么样的人呢?”文帝回答说:“他是长者。”张释之又问:“东阳侯张相如是什么样的人呢?”文帝答:“长者。”张释之说:“绛侯周勃、东阳侯张相如被称作长者,他们两人在论事时尚且有话说不出口,哪能效法这个啬夫的多言善辩呢!秦王朝重用刀笔之吏,官场之上争着用敏捷苛察比较高低,它的害处是空有其表而无实际的内容,皇帝听不到对朝政过失的批评,却使国家走上土崩瓦解的末路。现在陛下因啬夫善于辞令而破格升官,我只怕天下人争相效仿,都去练习口辩之术而无真才实能。在下位的受到在上位的感化,比影随景,响应声还快。君主的举动不可不审慎啊!”文帝说:“您说得好啊!”于是不给啬夫升官。文帝上车返回皇宫,令张释之为陪乘。一路上缓缓而行,文帝询问秦朝政治的弊端,张释之都给以质直的回答。车驾返抵宫中,文帝任命张释之为公车令。

顷之,太子与梁王共车入朝,不下司马门。于是释之追止太子、梁王,无得入殿门,遂劾"不下公门,不敬,"奏之。〔班表:公车令属卫尉。汉官仪:公车司马令掌殿司马门。如淳曰:宫卫令:诸出入殿门,公车司马门者,皆下;不如令者,罚金四两。程大昌曰:通典卫尉公车令曰:胡广云:诸门各陈屯夹道,其旁设兵以示威武,交节立戟以遮诃出入。劾,户概翻,又户得翻。〕薄太后闻之;帝免冠,谢教儿子不谨。薄太后乃使使承诏赦太子、梁王,然后得入。帝由是奇释之,拜为中大夫;〔中大夫掌论议,属郎中令,其位在太中大夫之下,谏大夫之上。武帝太初元年,更名中大夫曰光禄大夫,秩比二千石;太中大夫秩比千石如故。至后汉志有光禄大夫、太中大夫、中散大夫、谏议大夫。胡广曰:光禄大夫,本为中大夫,武帝元狩五年置,为光禄大夫、谏大夫,世祖中兴,以为谏议大夫。又有太中、中散大夫。此四等,于古皆为天子之下大夫,视列国之上卿。〕顷之,至中郎将。

时隔不久,太子与梁王共乘一车入朝,经过司马门,二人也未曾下车示敬崐。于是,张释之追上太子和梁王,禁止他们二人进入殿门,并马上劾奏太子和梁王“经公门不下车,为不敬”。薄太后也得知此事,文帝为此向太后免冠赔礼,承认自己教子不严的过错。薄太后于是派专使传诏赦免太子和梁王,二人才得以进入殿门。由此,文帝更惊奇和赏识张释之的胆识,升他为中大夫;不久,任命他为中郎将。

从行至霸陵,上谓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为椁,用紵絮斮陈漆其间,〔师古曰:美石出京师北山,今宜州石是。斮絮以漆着其间也。紵,竹吕翻。康曰:紵,苘属;细者为絟,麤者为紵。陆玑草木疏曰:紵,亦麻也。科生数十茎,宿根在地中,至春自生,不岁种也。荆、扬之间,一岁三收;今官园种之,岁再刈。刈便生剥之,以铁若竹挟之,表厚皮自脱,但得其裹韧如筋者,谓之徽紵。今南越紵布皆用此麻。苘,口颖翻。斮,侧略翻。〕岂可动哉!"左右皆曰:"善!"释之曰:"使其中有可欲者,虽锢南山犹有隙;使其中无可欲者,虽无石椁,又何戚焉!"〔锢,音固;冶铜铸塞以为固也。师古曰:有可欲,谓多藏金玉而厚葬之,人皆欲发取之也,是有间隙也;无可欲,谓不置器备而薄葬,人无欲攻掘取之者,故无忧也。〕帝称善。

张释之随从文帝巡视霸陵,文帝对群臣说:“嗟乎!我的陵墓用北山岩石做外,把麻絮切碎填充在间隙中,再用漆将它们粘合为一体,如此坚固,难道有谁能打得开吗!”左右近侍都说:“对!”唯独张释之说:“假若里面有能勾起人们贪欲的珍宝,即便熔化金属把整个南山封起来,也会有间隙;假若里面没有珍宝,即便是没有石墩,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啊!”文帝称赞他说得好。

是岁,释之为廷尉。上行出中渭桥,〔张晏曰:中渭桥,在渭桥中路。臣瓒曰:中渭桥,两岸之中。索隐曰:张晏、臣瓒之说皆非也。按今渭桥有三所:一所在城西北咸阳路,曰西渭桥;一所在城东北高陵路,曰东渭桥;其中渭桥在长安故城之北。〕有一人从桥下走,乘舆马惊;〔乘,绳证翻。〕于是使骑捕之,属廷尉。〔属,之欲翻;下同。〕释之奏当:"此人犯跸,当罚金。"〔崔浩曰:奏当,谓处其罪也。索隐曰:按百官志云:廷尉掌平刑罚、奏当,一应郡国谳疑罪,皆处当以报之也。如淳曰:跸,止行人。乙令:跸先至而犯者,罚金四两。〕上怒曰:"此人亲惊吾马;马赖和柔,令他马,固不败伤我乎!而廷尉乃当之罚金!"释之曰:"法者,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是;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时,上使使诛之则已。今已下廷尉;〔下,遐嫁翻。〕廷尉,天下之平也,壹倾,天下用法皆为之轻重,民安所错其手足!〔错,七故翻。〕唯陛下察之!"上良久曰:"廷尉当是也。"

这一年,张释之被任命为廷尉。文帝出行经过中渭桥,有一人从桥下跑出,惊动了为皇帝驾车的马匹;于是,文帝令骑士追捕,并将他送交廷尉治罪。张释之奏报处置意见:“此人违犯了清道戒严的规定,应当罚金。”文帝发怒说:“此人直接惊了我乘舆的马,仗着这马脾性温和,假若是其他马,能不伤害我吗!可廷尉却判他罚金!”张释之解释说:“法,是天下公共的。这一案件依据现在的法律就是这样定罪;加罪重判,法律就不能取信于民众。况且,在他惊动马匹之际,如果皇上派人将他杀死,也就算了。现在已把他交给廷尉,廷尉是天下公平的典范,稍有倾斜,天下用法就可轻可重,没有标准了,百姓还怎样安放自己的手脚呢!请陛下深思。”文帝思虑半晌,说:“廷尉的判决是对的。”

其后人有盗高庙坐前玉环,得;〔得,言捕得也。坐,徂卧翻。〕帝怒,下廷尉治。释之按"盗宗庙服御物者"为奏当弃市。上大怒曰:"人无道,乃盗先帝器!吾属廷尉者,欲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索隐曰:谓依律而断也。属,之欲翻。〕非吾所以共承宗庙意也。"〔共,读曰恭。〕释之免冠顿首谢曰:"法如是,足也。且罪等,然以逆顺为差。〔如淳曰:罪等,俱死罪也。盗玉环不若长陵士之逆。仲冯曰:此等,读如等级之等,言凡罪之等差。〕今盗宗庙器而族之,有如万分一,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抱土,〔长陵,高祖陵也。张晏曰:不欲指言,故以取土喻之也。师古曰:抱,谓以手掬之也。抱,步侯翻。〕陛下且何以加其法乎?"帝乃白太后许之。

其后,有人偷盗高祖庙中神位前的玉环而被捕,汉文帝大怒,交给廷尉治罪。张释之奏报判案意见:按照“偷盗宗庙服御器物”的律条,案犯应当在街市公开斩首。汉文帝大怒说:“此人大逆不道,竟敢盗先帝器物!我将他交给廷尉审判,是想将他诛灭全族;而你却依法判他死罪,这是违背我恭奉宗庙的本意的。”张释之见皇帝震怒,免冠顿首谢罪说:“依法这样判,满够了。况且,同样的罪名,还应该根据情节逆顺程度区别轻重。今天此人以偷盗宗庙器物之罪被灭族,若万一有愚昧无知之辈,从高祖的长陵上取了一捧土,陛下将怎样给他加以更重的惩罚呢?”于是,文帝向太后说明情况,批准了张释之的判刑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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