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子这丫头

一、

公交车的后排座位上,豆子不顾我的阻拦,硬要拉着我的手说是给我看手相。她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我的手指,长长的刘海遮住了清瘦的脸颊。我无奈,任由她摆弄。末了她猛然拍了一下我的肩头,爽朗的笑着说:“不错不错,十个手指全是螺纹。十螺全,中状元哟。”这个丫头向来没事找事,最是闲不得。为防止她接下来的长篇大论,我赶紧掐断话头,“我早就是状元啦。那下次换我去看你,你可得多准备点儿好吃的。”她笑道:“没问题,好大点儿事啊,知道你是不折不扣的吃货。不过……你确定吗?肥成这种样子了还要吃?”说着伸手掐了一下我的脸。我撇开她,无辜地摸了摸那块被她掐疼的肉,心想等我下次去你那,非吃垮你不可,要不然难以平肉忿。


二、

豆子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从记事起,她就一直在我周围晃荡,这家伙仗着比我大一岁,就自称是老大,逼着我做她的跟班。我自然不愿意,但她对我说:“做大哥的照顾小弟天经地义,你做我的跟班,以后有好吃的都给你。”我那时一听见好吃的就双眼放光,很没出息地答应了。豆子是村里的孩子王,平日里总是伙着大家玩游戏,她虽是女生,但打弹珠的准头尤其好,村里不知道有多少孩子的弹珠输给了她。作为她的跟班,我也时不时地就能分到十来颗弹珠,然后在隔天就又输给了其他人。有时我们俩整天整天的满山野跑,跟着村里的三爷去放牛放羊,或者到处去摘糯米果,去捡毛栗子,去找八月瓜。

我妈和豆子她妈其实是妯娌,也就是说,我俩是堂姐妹。虽然我俩好得如胶似漆,我妈和她妈却仿佛天生仇敌。都说自古以来有三大战:婆媳之战、姑嫂之战、妯娌之战。婆媳之战、姑嫂之战暂且不说,就说说这妯娌之战,它在我目前为止的人生中,就如同每天一串鞭炮响在我周身一样频繁啊。豆子曾对我吹嘘说她练了“金钟罩,铁布衫”,所有在这无数次“世界大战”中她都幸免遇难。我掐了掐她的脸蛋,说:“你脸皮真厚,明明每次我妈和你妈开战的时候,你都是脚底抹油开溜的。”她拨开我的手,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气,“这就叫识实务。再说,你也是共犯,一样厚脸。”

 大人之间的战争似乎从来不曾对我们造成太大的影响。尽管我妈多次淳淳教导于我:不要和豆子玩在一块,因为他们家没一个好东西。我也从我妈的叙述里觉得那一家子实在可恶。但我还是在豆子每次从家里偷两个苹果出来塞给我一个时和她“冰释前嫌”。于是我俩又一起爬到小山坡上去摘糯米果,将鲜红的糯米果汁挤在嘴角,佯装打斗瘫倒在地,口吐鲜血,然后相视一眼,哈哈大笑。就在“世界大战”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我们俩坐在山坡的草野里,将三叶草的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编成手链系在手上,又编成戒指套在无名指上。我们将自己想象成降世的仙女,站在山顶,俯视着整个小镇。豆子指出对面那座山加上它前面那条河构成了不错的风水,我问她:“这不是那些风水地理先生们说的话么?可我们是仙女呀。”豆子瞥了我一眼,鄙夷地说:“厉害的仙女当然什么都知道。你的道行太低了。”

    有时候战争的硝烟太浓,我妈明令禁止,不准我再靠近那一家的人半步。想来豆子受到了同样的荼毒,因为我趴在窗台上等啊等啊,也没见她那条平时贼贼的身影。我不无寂寞地想念着前天豆子和我在一棵火棘树上发现的鸟窝,那里面有三只还没长毛的小鸟,丑得要命。它们全身粉红色的皮肤,血管和内脏全都一目了然。如果你伸手去摸它们,会感觉到软绵绵的、热乎乎的,它们依然闭着眼睛,你一碰它,它就会张着一张大嘴发出细微的叫声,那是它们以为老母鸟来喂食了。那三个嫩黄柔软的大嘴同时张开摆来摆去时,就像三朵在风中摇曳的川贝花。

我提议将它们带回家里来养,豆子不同意,她说它们要么会被家里的猫吃掉,要么就会被我玩死,还是留着它妈妈自己养比较靠谱。我撇撇嘴,其实我只是想要向别的小伙伴炫耀炫耀而已。

那天我一直在想:不知道豆子怎样了,她总是最死性不改的和我玩在一块,她是不是挨她老妈骂了呢?


三、

那只母鸡在半夜扯开嗓子不要命地吼,我实在是想不通它在干嘛。

“难道在练习打鸣?”

“呵呵,姑娘你清醒点行不,母鸡哪会打鸣?我看呐,没准儿是因为白天你打碎了她的蛋,这会它存心找你不痛快呢。”

我鄙视地看了豆子一眼,当然在黑夜里她看不见我朝她翻白眼的动作,“你以为她是你啊……你说,会不会是那几个斗鸡在欺负她?”

豆子于是没好气地说:“你以为那些斗鸡是你吗?”

隔壁的邻居在房顶上养了一只母鸡和几只斗鸡,斗鸡们是专门打架的,那只母鸡从来不和斗鸡呆在一块,她每天都安安静静的呆在自己的窝里下蛋,或是悠闲地散散步,总是离斗鸡群远远的,许是早被欺负够了,只能远远躲开。那些斗鸡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的不长毛,就像相互争斗啄掉的,但它们依然乐此不疲地趁恶斗凶,仿佛几个穿着到处是洞的破衣服向路人炫耀自己积满了污垢的皮肤的小乞丐。

我特别想踢它们一脚,可我不敢。因为听说斗鸡是出了名的“铁嘴铜牙”,随便在你身上来个一嘴半嘴的,你的肉就会少掉一块。我看了看浑身上下全是肉的自己,打了个哆嗦,那样我还不成了血淋淋的马蜂窝么?豆子在旁边无语的看着我想象自己被斗鸡群殴的场面,然后捡了一堆骂人的话批评我“欺软怕硬”。

家里没有人的时候,闲得无聊,我就打电话叫豆子过来玩。不一会,她就趿着一双拖鞋一脸不耐烦的出现在我面前,然后不客气的说:“一份鸡排,没商量。”于是我俩躺着床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一直到天黑。

彼时我俩上初中,同校却不同班。

我想起我小时候很软弱,老是被人欺负,每次被男生打了,从来不知道跑或者告状,被女生说闲话了,也装作没有听见。那些一二年级的女生们,时常一群一伙的聚在一块,议论别个女生的长短是非,我曾无数次成为她们消遣的对象。但豆子不同,她是学校出了名的“亡命之徒”,就是打架从来不要命的,同时又因成绩拔尖,而成为了老师们的心头肉,所以没人想惹她,更没人敢惹她。有一次我又被一群男生揪了头发,下课后我依然像没事人一样和她一起跳皮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我受人欺负的事,但不知她还是从哪里知道了,于是有一天下午,一直和我一起回家的她说老师有事找,要我先回去。作为跟班儿,我乖乖听话了。

第二天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说豆子又跟男生打架了,扬言谁再欺负我,就要打塌他的鼻子。现在在办公室里“跟老师喝茶”呢。我无语了,这个爱多管闲事的家伙,总是这样让人又恨又爱。我跑到办公楼下等了半天,终于见她下来,一见到我,她就嬉皮笑脸的说:“这次你得请我两串洋芋才行,哦不……算上那些女生的警告费,要三串。”那时候学校外边,有一位老婆婆卖的洋芋特别好吃,香得扑鼻,辣得带劲,五毛一串,吃了第一串想第二串,吃了第二串又想第三串。总之那时候的零用钱,一大半都给了卖洋芋的老婆婆。我挽过她的手,看了看她脸上包着的纱布,说:“破相了没?”她笑笑说:“哪能啊,就擦破了点皮。”

“老师没为难你?”

“没有诶,唉,谁让我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呢。”

“不要脸。”

“你有没有良心啊?”

那天我们俩也是像现在一样躺在一张床上,一直聊到天黑。

大人们总说豆子这孩子太野,不如我乖巧。只有我自己知道,豆子她是直率,而我只是会装傻而已。


四、

傍晚夕阳终于落了山,残留在山间、大地和空气中的温度却依旧不减。楼下的孩子们叽叽喳喳的争吵着,其中一个微胖的男孩说:“那朵云明明就像是一条金鱼!”另一个小一点的说:“不是,你看上面是叶子,根本就像是一棵豆苗嘛。”

我抬头看向远方天际,在天空和山的边影交接处,一大片火烧云如同翻滚奔腾的潮水,浪花汹涌。那其中最亮的一朵云,就像一棵闪闪发光的豆苗。

豆苗,就是豆子长大了的样子。

农历六月十九的时候,是观音菩萨的生辰。我妈去庙里还愿,带回来两根红丝带,这是观音菩萨的红盖头撕成的布条,据说系在手腕上能保佑人平安。我妈给我系上一根,又给豆子系上一根,说我们上大学了要相互照顾。我无语的看着我妈,你不是从来不许我们在一起玩么?再说,我就纳闷儿了:我和豆子又不在一块,怎么相互照顾啊。豆子倒是一副义薄云天的模样,搂着我对我妈说:“放心吧,不会把她弄丢的。”我不服气的说:“呵呵,谁丢还不一定呢。”她张开嘴爽朗的笑着:“我又不像某个人,是不折不扣的路痴。以后你走丢了,记得call我哦,我一定马上坐车过去打捞你。”

我们俩都考上了自己理想的大学,唯一不太理想的,就是我们在两个相邻的城市,无法总在一块儿了。

我俩一同搭上了同一趟火车,豆子的大学和我的大学就是一路车的两个站。我俩兴奋的一直聊个不停,当然大部分时候都是她在叽叽喳喳的说。或许也是知道以后不能每天都见面,我们都有些不舍,就这样在火车上聊着以后的生活,彼此的梦想,聊了一整夜。

分别时她对我说:“记得要经常打电话给我哦。有人欺负的时候要打,迷路的时候要打,当然看上某个男的了更要打……恩,总之,一有时间,都必须打给我。你老大我的手机,随时为你二十四小时开通。”

我好笑的说:“你是要监视我吧。”

豆子啪的一巴掌打在我肩上,“有点良心行么?”

我明白,她只是不想我忘记她。其实我有怎么会忘记。


五、

那天我发了一条说说,说我在三天里遇见了两个骗子,两个落水死的孩子,两个互掐的老乡,还有好几个流氓。

豆子说:你在做梦吧。

我说:怎么会,我要做梦,一定梦见好吃的呀。最多就梦见你咯。

她回我一个羞涩的表情,过了很久,我对她说:我感觉像是遇见了很多个我。

豆子说:喂,你胡说什么,你和他们哪里像了?

我说:就是那种没救了的感觉,呆在某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豆子对我说:屁!你就是太敏感了,我告诉你,你跟他们半点都不像。只是你自己神经兮兮。等我一下啊,等本姑娘来把阳光带给你。

我笑了,我这里在下雨呢,还大言不惭带阳光给我,天真的丫头。然后电话就响了,豆子问我:“去你那儿要到城战还是北站啊?那个站近点?”

我愣了一下,一秒后反应过来:“啊?你要来我这?!”

“是啊,姑娘我就是太阳,不去找你怎么把阳光带给你。等一会啊,半小时就到了,记得来接驾。”

我下意识环顾了一下宿舍,一片凌乱……于是我说:“算了,你还是别来了。麻烦。”

结果豆子在那头开始咆哮,又劈头盖脸地捡了一大堆话骂我不知好歹、忘恩负义、铁石心肠。我在这边听着听着,然后只得妥协,于是我说:“东站吧。”

接下来,我开始以狂风扫落叶的姿势收拾床铺,不然等豆子到了,我还得被她数落一顿。

去东站接她,她一出站就问:“想我没啊?公交车坐多久到你们学校?”我笑嘻嘻的说:“当然想啊……45分钟吧。”

“这还差不多,我可是攒了一肚子的话。”

我忽然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一和豆子站在一块,就感觉一滴滴从天上下下来的都是太阳,我忍不住想笑,她真的给我带来了久违的阳光。

“下次换你来找我……你傻乐个什么劲儿啊?”

我拉过她的胳膊,“高兴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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