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带扣

      我七岁时第一回体会到文明的威力。彼时刚念小学,我已能双手巴拉着画上百个常用汉字了。虽然拉丁字母狡猾如泥鳅,可怕如老虎,但我信心不减。破庙改造的学堂古色古香,烟熏火燎的椽棒檩条散发着神秘的气息,破碎不平的黑板上方贴着发黄的大型画像,领袖慈祥亲切光芒万丈,我幼小的心田顿时被注入了浩荡清流。我开始像匹发情的青蛙一样呱呱乱叫,四处蹦跶。                    我先在骡圈里找到父亲,要向他汇报我的生命感受,也借机拍拍他的马屁,如果侥幸成功,那会省略掉我的诸多苦力。我像文明人那样捏着鼻子朝他靠拢,逼仄的空间全是骡马粪便的味道,父亲扁锄翻飞挥汗如雨,让人怀疑他挖的根本不是粪便,而是佛首黄金袁大头——那个美妙的传说激发了父亲的的干劲,他经常打着油灯挖坑掏墙角,对着破砖烂瓦沉思良久恰如多情的僧人——父亲早对我的难缠失去了耐心,他回敬了我一颗粪蛋,客气地问,阁下可知道这是什么?我羞愤交加狼狈而逃,把一串响亮的大笑留给他和他的骡马享用,并向祖父说明来意,祖父摸完我汹涌的泪水和清亮的鼻涕就背过身去,和别的的老汉商量祈雨的大事情。召人喜欢的碎爸,不知道追着他的宝贝鸽子到哪个山头那条河畔了,我骑在庙门口的石狮子上唱完了所有的歌,还是没人理我。我翻箱倒柜,翻出一皮裤带,两尺长短,二寸见宽,正好绕我小腰一圈还能撅出来半截小尾巴,黄铜色的皮带扣在烈日下闪闪发亮,细长而滑的卡扣恰如蛇矛,我,仿佛就是挥舞着丈八蛇矛的张司令。                    当我牛皮烘烘地出现在巷囗时,屁股后头立马闪出大小两号黑点,四眼放光,围着我团团打转,我裤脚高高露出明晃晃的脚把骨,线衣下摆入进裤腰,腰上的草绳不知去向,铜扣皮带取而代之,稳稳当当又服服帖帖卧在腰上,低调而张扬。和图画书上的大人一样,和荧幕上的英雄一样,估计和电厂上班天天吃鸡的工人也一样,是这样,就是这样,我爱皮带!可爱的皮带,幸福感波波荡漾,简单直接又强烈充沛,彻底消解了那点的难言之隐——皮带扣增加尊严的同时也提高了的裤裆的位置,搞得我比较难受。这两跟班是天天课堂上挨板子的大牛和二黑。像我这样的聪明人,平时自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但今日情况不同,本司令正要招兵买马。我向他俩敬礼,大牛向我立正,二黑傻笑着向我敬礼,立正,我亲切地拍拍他头,把一杆秫秫杆款款地放到他敦实的肩膀上,抬胳膊斩个手势,就昂首挺胸,直戳戳朝前开去,踩过水塘,绕过树桩,我带着我的左右护法招摇过市,追随的黑点越来越多,渐渐连成条弯弯曲曲的线,差不多全村所有的碎娃都对本司令,准确地说,对本司令的皮带表示出浓厚的兴趣亦或是强烈的好奇心。我恩准他们逐个抚摸那个闪闪发光的东西,严厉拒绝体验的请求,至于恩准的尺寸,则取决于我当时的心情及其他情形。像所有伟大的政治家一样,原则并非不能通融,女生可以例外。我板着脸给他们膜顶、开光,确认他属于“我们的人”,编号整队,申饬并警告了两个嬉皮笑脸的家伙,然后就带着一彪人马纵横驰骋,到处寻找打击对象。              我们先朝我家的鸡窝发起猛烈攻击,正忙着憋蛋的鸡婆们惊叫着往外乱冲,正好钻进我们的埋伏圈,纷纷扬扬的鸡毛飘上去又落下来,落下来又飘上去。我大义灭亲的举动,用书上的话说,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小芦花鸡当场吐血身亡,黑帽帽鸡从此精神恍惚,跺着方步四处巡游,天不亮就立在墙头上打鸣。剩下的蔫头蔫脑,活像失恋的文艺青年,它们拒绝产蛋,给我家带来了不小的经济困难。每到吃饭时节,母亲拿烧火棍抽着我挨家挨户借盐借醋的场景,在那半年里成了全村的保留节目。我一步三摇,委屈得像落难时的洪武爷,抱怨我家的鸡婆们不争气,心气还高。那匹高头凤凰就大不一样,它腾跃而起,扑棱棱飞过头顶飞上矮墙,顺便抛下一股尿水。绿油油臭烘烘的尿水击中了我的身体,玷污了我的纯洁的心灵,我按住怒火爬上墙头,朝它寸寸逼近。我指尖刚碰到它的翡翠色的尾羽,它轻巧一跃,落到五尺开外,我摸弓放箭,它又轻巧一跃落到猪圈顶上。猪圈顶平坦宽展,胜利的曙光就在前方向我招手,我直起腰迈开步,呀路八嘎,看你还往哪儿躲?忽的脚下一软,直溜溜就从猪圈顶,准确地说,是从麦草苫子顶上灌下去了。随后的情形你能想得到,天气正骄,母猪正闭目养神,一个不明飞行物从天而降,砸到了它的身上,它被砸疼了,也许是吓毛了,嗷嗷叫着东冲西撞,撞的墙柱子嘎嘎响,我腿脚萎缩了,嗓门膨胀了。我和猪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乱成一片。等部下把他们的司令搭救出来时,鄙人神气调丧,臭气熏天,追随我的女娃们掩鼻侧目做欲呕吐状。我坦率地表达了我的失望,把希望的目光寄托在两位护法身上。我一手扶墙,一手按着裤扣,既像是炫耀,也像是请求,指望他们发扬革命精神,迅速采取行动。他们终于偷来箩筐抬杠,春风和煦,臭味袅袅,我们就这样浩浩荡荡朝河湾奔去。                    四月的河滩芳草萋萋,宽大敞亮。四月的河流细细长长,像村头杨老汉的眼泪,天知道,水是从哪儿来的,都到哪儿去了,那么宽的河怎么就这么细了?干涸激发了我们的想象,皲裂的河床宛如龟背,我们就骑在大龟背上继续浪荡。女哇采撷水荷叶马莲牛蒡叶,为我精心编制了件土著草裙装,我手持扁石,嘎吱嘎吱搓洗身板——七年以后,我顺着某知名女作家的爱情冒险经历,意外发现更西边的异邦人也用这种朴素的方式保持身心的干净,不禁心头一热,记忆的大门豁然洞开——我洗得勤奋认真,花了不少时间,衣裤已经干透,硬板板热烘烘的搁的肉疼,但我并不在意,皮带扣一如既往地金光闪闪,爷们又是一条好汉!                                我登高一呼,纠集起我的队伍,一声呼哨,队伍点状散开,隐蔽在乱石野草中间朝公路靠拢。一头东方红小铁牛拖着敞口水箱,在新开的石子路上蹦蹦跳跳,黑烟突突,泉水叮咣,溅到石板上滋起白烟。我们被告知那是开往镇上的水车,镇上就是文明人扎堆的地方,这些文明的机器早晚两趟,准时准点,取走我们的水源,送到陌生的地方供陌生人喝茶浇花还冲洗马桶,把我们渴的口干舌燥心急火燎,我们要给他一点教训。驾车的是个二十上下的愣头青,歪着顶鸭舌帽,在驾驶位上摇摇晃晃,呲着嘴,露出口大龅牙,满脸坏笑,仿佛我们投掷出去的是鲜花。我们的石块划出道道弧线,有的击中车身,有的落进水箱,有的还飞到天外了。机械兽还是不理不睬,眼看着就要冲出包围圈了。我看看左右护法,看看四大金刚,看看其他的追随者,他们都斜眼眼,鼓着牙槽骨,鼻孔里呼哧呼哧。我顿了顿,紧紧皮带,丢下破鞋猫腰就撵。车还不快,或者我跑得快,或者兼而有之,反正等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扒到了车屁股上,我的手脚敏捷名不虚传,我的部众狂呼雀跃,车声隆隆,我听不清他们喊叫的内容,从他们兴奋又惊愕的嘴型上可以确认,我征服了这头文明的怪兽,取得了这场战斗的伟大胜利!我眼底一酸,一种想哭的冲动袭上心头随即烟消云散。爬上慢坡就上了大路,铁牛肚子里传出声低沉宽厚的哞叫,随即甩开四个胶皮轮子耍起疯来,猛然间我发现脚下乱颤,山河动摇。村庄越退越远,伙伴越缩越小,只有黑洞洞的大嘴越加清晰而陌生。孤独和不安挑逗死亡的触须,我被一个颠簸高高抛起,然后像鞭子抽打到路面上。大地滑凉如水,腹内野火撩烈,我歪歪趔趔站起来,裤管滑到到了脚面上,晚风穿裆而过,尿水顺腿而下,皮带断成两节,皮带扣灰头土脑地耷拉在裤腰上。                                                我在草丛里卧了约一个时辰,入夜时分,电闪雷鸣,月黑风高,我搂着裤腰踅进村,活像蛰伏的特务接到了神秘的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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