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夫俗子(二十七)

第二十四章 长城与河堤

严寒的冬天来临了。凛冽的西北风发出尖锐的哨音裹挟着残枝败叶扫过原野,扫过村庄。

今晚又要去利民医院上课了。孙伟南一想起这事就头痛:哪里是上课,分明是白白浪费时间。如果大家都不愿意学,还不如不上,谁愿意学就自学吧!孙伟南正这样想着,水校长过来告诉孙伟南:利民医院通知了,从今天起不上课了。好,求之不得!

忙完了结扎,门诊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这天孙伟南没有课。由于心情不好,他已经没有心思去看书了。几天来,他坐也坐不住,睡也睡不好,感到从未有过的空虚和无聊。

那不是伟志吗?孙伟南正百无聊赖地在校园里散步,忽然看见弟弟和几个年轻人推着车子从大门口过来。他们来干什么?孙伟南赶快迎了上去。

“伟志!走,快回屋。”孙伟南说着,领着几个人回到宿舍。

孙伟南让大家坐下,给几个人倒上水。

“哥,我要当兵,今天参加体检。你在医院有没有熟人?”

“熟人?我县医院有个同学,不知道他有没有参加体检?哦,我想起来了,这儿的唐老师去参加体检了。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

“那咱去吧?”

“好。”

孙伟南就推着车子,几个人一起到体检站去。

体检站就在北关外靠着公路的一个大院内。孙伟南一行人走到体检站门口,遇见了本村的领队,——以前当过大队支书的,孙伟南叫他爷爷的孙学文。一见孙伟南过来,老远就很客气地和孙伟南打招呼,并问孙伟南有没有熟人?孙伟南说,有熟人不一定能帮上忙。孙学文要孙伟南领着他们过去看看,有熟人总比没熟人强。他们就把车子放在路边,直奔院子里边。进了院子,还有一个小门,门口放着一张桌子,俩个小伙子把住门,不让其他人进。很快就轮到他们了。一个胸前别有写着“兵检”红色布条的姑娘高声读着纸上的名字。凡是叫到的就应声进入体检站。没有叫着的被人拦在外边。孙伟南不认识那些把门的人,所以根本进不去,连捎个话叫哪个医生出来一下都不行。孙伟志等人被叫进去了。孙伟南干着急进不去。

进不去就不进去。反正弟弟的身体捧着哪,保证没有一点问题。再说了,如果当兵体检都乱走后门把那不合格的塞进去,那岂不毁了我们的军队?想到这,孙伟南就不想法子进去了,也不想找唐景元了。

很快,本村的那个孙伟南叫他建叔的小伙子出来了。不一会儿,西庄的另一小伙子也出来了。

“哎,您俩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伟志呢?”孙伟南见他俩出来,赶紧迎上去问。

建叔说:“他们说我平脚底板。完了,走不了啦。”这孙建,就是那个“屁篓”的二儿子。

另一个说:“他们说我肝大。有一个门过不去,剩下的门就不让过了。”

又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孙伟志才红着脸出来。

孙建大声问:“过完没有?”

“过完了。那个主检医生还问我什么文化程度?高中毕业啊,好,好,没问题。你可以走了。我就出来了。”

“咱们村就伟志可以走了。”孙建说着,流露出羡慕的表情。

他们说着话,走到领队那儿。还有几个是陪着来的人。见他们过来,都急着问有没有问题。孙建指着孙伟志:“就他一个没问题。”

“那您俩?”

“我肝大。”

“我平脚底板。”

领队笑了笑:“要不是孙伟志,咱们村光头。好了,走吧。”

孙伟志对哥哥说:“哥,你回去吧,我不去卫校了。”

孙伟南告别了孙伟志,想返回卫校。

回卫校干什么?孙伟南望了望公路上南来北往的行人和车辆,心里涌出无比的惆怅:本想着毕业后哪怕是拼上命呢,也要干出个名堂来,起码不能让年华虚度,为党、为祖国、为人民,尽最大努力做出点贡献来。谁曾想,口号好喊,雄心壮志好树,要行动起来,竟然是这样的难!不是我孙伟南不想干,我是有力使不上啊。假如现在让上前线堵枪眼,我孙伟南若犹豫半点就是王八蛋!他完全没有想到,社会就是这样难以想象的复杂,竟有那么多枝枝节节,有那么多人理直气壮地不干工作不算,还理直气壮地阻挠别人干工作!而这些人并不像电影小说里说的遭到人们的遣责和唾弃,而是大行其道,趾高气扬。甚至还有不少人为之捧场、喝彩!这样的社会风气正常吗?是社会风气不正常,还是孙伟南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莫不是真像王碾说的,你孙伟南太幼稚、不会混人?真的在社会上混不下去?孙伟南这样的人真的要被无情地淘汰了吗?不是吗?纵观到卫校的前前后后,家里的母亲不满意,学校的领导今天说你不行、明天说你要注意,老婆嫌你得罪人,姐姐恼你太不亲。论工作、论学习、论干活,卫校真赶上孙伟南的不多,心没少操、力没少出、累没少受、苦没少吃。可到头来,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几乎成了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人生的路才刚刚开始,还有几十年的风雨里程,该怎么走?

现在,他感到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望着寥廓无边的苍穹,望着空旷灰蒙的四野,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天下之大,为什么容不得一个小小的孙伟南?他漫无目的地在田野里踯躅,任呼号的西北风吹得周身打颤,任狂风卷起的黄沙打得满脸生痛。

怎么样?不活了?没出息!男子汉大丈夫,一点委屈都受不得,算什么英雄好汉?好像一声霹雳惊醒了孙伟南。孙伟南自己也很奇怪,他的大脑是长两块的:一块是聪明理智的,一块是愚笨糊涂的。有时愚笨糊涂的那块脑子占了上风,就是净说愚蠢话、干糊涂事,还往往悲观失望;而一旦聪明理智的那块脑子占了上风,就刹时间霍然开朗。现在,没有任何人提醒、没有任何人开导,他竟然一反几天的懊恼沮丧,反思起自己的不足来。是啊,想一想洪校长,他老人家对自己寄予多么大的希望。你不是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吗?这点挫折与保尔•柯察金所遇到的困难相比,算得了什么?年轻人哪,到底没有经过狂风暴雨的洗礼,没有受过艰难困苦的磨练,那么简单,那么脆弱,那么幼稚!人家说的没有错,你就是那么幼稚!难道说你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那一句表扬吗?就是为了换取那微不足道的好听话吗?多么令人可笑啊,多么渺少啊?洪校长不是常说,不要做那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吗?可几天来你这样的颓废,不正是令亲者痛、仇者快吗?

孙伟南索性把车子丢在一边,一边徘徊一边对近段时间发生的一切来个反刍性的思考和回顾。我们不能把社会上出现的极少数消极人物和消极现象当作社会的普遍现象。应当看到,极个别用心不良的人的存在,那是社会发展的正常现象。如果大家都有很高的觉悟,都一个心眼想着为人民做贡献,就没有违法乱纪现象了,就没有必要开展“五讲”、“四美”、“三热爱”活动了。没有坏人了,还要公检法干什么?而这些部门的存在,正是说明社会上还有坏人存在,社会并不稳定,要维护安定团结的局面,还要下大力气。说明对极少数正路不走走歪路的人,教育也并非万能,还必须绳之以法。还应当看到,尽管有些坏人可以得意于一时,但注定是短命的,注定是没有好下场的。因为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是不允许那些祸害社会、祸害人民、破坏社会稳定的因素存在的。那些危害社会的不良现象,迟早要受到应有的惩罚。

更何况,孙伟南所面对的,还只能说是个别人的不理解或者是误会呢?官运道所反映的问题也可能存在,班里的事的确没有以前管得那样严了,有种靠的思想:游嫦不是管的很好吗?可能官运道也是怕孙伟南出什么纰漏,出于帮助的心情向赵校长反映的。总想着遇事要冷静、要学会思考、学会观察分析,可怎么总爱简单粗暴、急躁易怒、感情用事呢?

仔细想一想,赵校长找孙伟南谈话,也没有过分的批评,只是告诉孙伟南,要想着自己是个班主任,不要只想着做手术,把班里的事忘了。学生虽然都是成人了,但三两天不抓一抓、管一管,就会出现纪律松懈现象。就是提到有些教师有意见,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啊!唉,觉得出了力没受到表扬委屈了!还要回去拿老婆煞气,连姐姐都得罪了。这一系列行为,不是你孙伟南的简单是什么?不是你孙伟南的过错是什么?不是你孙伟南的幼稚又是什么?可以说,一切烦恼,都是你孙伟南咎由自取!

越想,孙伟南心里越明朗。慢慢的,他感到身上有力了,也有精神了。又想着鼓足干劲做工作了。吃一堑长一智,孙伟南下定决心使自己尽快成熟起来,既要做好工作,又要处理好身边的琐事。他感到,此时冬天的晴空无比蔚蓝,广袤的大地充满了温暖,风也没有那么寒冷了。

孙伟南像加足了油的机器、充足了电的马达,信心十足地骑上车子,投入到火热的生活中去。

孙伟南回到卫校,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韩梅芳已经上课去了。几天都是饱胀的肚子,现在感到饿得前心贴后心,先吃饱再说。孙伟南奔到小厨房,揭开锅盖,细心的韩梅芳把饭整好放在里面,现在还热乎乎的呢。

狼吞虎咽地吃过饭,孙伟南就步履轻松地到门诊去。刚走到办公室那里,蔡玉馨笑容满面地告诉孙伟南,一会儿要开会。

开会就开会。孙伟南不去门诊了,第一个到了办公室。很快,人们陆续来到办公室。像往常一样,办公室里人声嘈杂,乱哄哄的。两个老点的炊事员又摆开了方,侯石头和另外几个年轻人在开着下流的玩笑。小孩当中没有了龙华和晶晶,他们跟随调走的妈妈离开了卫校。波波、敏敏,还有罗大秀的儿子明明在人群中跑着、叫着、笑着。女职工个个都在忙着织毛衣。

十多分钟过去了,洪校长、赵校长和水校长三人从赵校长的办公室出来,坐在乒乓球案的西头,——这就是主席台。

“大家安静吧,马上开会。”赵校长清了一下嗓子,宣布会议开始。

办公室静了下来,有人哈哧吐了一口痰。

这天洪校长坐在那,却由赵校长主持会议。有人就窃窃私语起来:“怎么回事?老洪怎么不讲话呀?”“嘘——,等一下就知道了。”

赵校长等室内静下来,慢声慢语地说:“今天的会,我给大家说几件事。第一呢,洪校长多年来辛苦为党工作,为党的事业做出了很大贡献。到卫校两年来,使卫校发生了很大变化。应该说,卫校今后的工作还需要洪校长多多操心。但因为年龄关系,加上身体也不好,卫生局已经决定,从今天开始,洪校长就退居二线,由我主持卫校的全面工作。我感到,不论在工作能力上、还是在管理方法上都要向洪校长好好学习。但我有信心带领大家一起继续努力,把洪校长交给我的工作做好。我也诚恳地请求洪校长在以后对我的工作多多帮助。下面请洪校长给大家讲话。”

稀稀拉拉的几下掌声后,洪校长风趣地说:“新陈代谢是自然规律。老了,就得交接力捧了。不能老占住位子。我完全服从组织的安排,在站好最后一班岗后,诚心诚意地放手让年轻人出来工作。说来惭愧,到卫校两年,除了办了两届护训班外,卫校基本是山河依旧,我是碌碌无为啊。即使卫校发生了一些变化,工作有了点起色,那也是伟南、景元、运道还有美爱、彭英他们干的,是全体职工辛勤工作的结果。基本上我是动动嘴,就这也深感力不从心,岁数不饶人哪。退下来了,也感有愧于党。但令人高兴地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年轻干部们有精力、有干劲、有热情,一定会做得更好。我相信,卫校的未来一定会更美好。希望同志们要支持赵校长、水校长工作,服从指挥,兢兢业业,都为卫校的发展出一把力。”

又是掌声。赵校长接着说第二件事。为了美化校园,我们决定把校园所有的大路两旁都栽上梧桐树。从明天开始,凡不上课的教师和年轻的门诊医生,都去北边的园艺场刨梧桐树苗。说完后,问水校长还有没有事,水校长摇摇头:“没事。”

赵校长站了起来:“没事,散会。”

洪校长退居二线了!孙伟南心中一直重复着这句话。校长们都说了些了什么,什么时候散的会,他全然不知。人都走完了,他还在那儿傻坐着。

时间虽然不长,但他和洪校长已经由信任到尊重、由尊重到亲切,建立起了深厚的、亲如父子般的友好关系。现在洪校长一下子退下来了,孙伟南感到犹如缺少了长辈呵护似的孤立无助。虽然洪校长还能时不时到卫校来,但毕竟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了。

在赵校长那儿,他感到没有在洪校长那儿随便。洪校长虽然有时也会不客气地批评他,但他的批评透着一个长者对下一代的关爱。而赵校长就不同了:他那过分严肃的面孔让人畏惧;他批评的语气虽然不十分严厉,有时甚至还故作姿态的带有某种关心的样子,但就是让人不舒服,让人感到更多的是挑剔,苛刻的挑剔,有时这种挑剔甚至有鸡蛋里头挑骨头的味道。更让孙伟南不能接受的,是他那种居高临下的神气和瞧不起人的眼神。一见到赵校长,孙伟南就会想到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副冷漠面孔:一双本来很大的眼睛故意眯缝起来,懒洋洋地望着窗外。到卫校后,孙伟南每每看到这副面孔,就油然陌生起来,就恨不得立即离开。……不管怎么说,他对赵校长就是消除不了距离感。往后,就要在这位校长大人手下干活了,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

“伟南。”洪校长见孙伟南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一动不动,观察了一会后,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

“啊,洪校长。”孙伟南从沉思中醒来。“我,真不想让你……”孙伟南不知道怎样说了,喉咙里一堵,泪水马上涌满了眼眶。

“你放心,我不会马上离开的。扶上了马,我还送一程呢。组织上也不想让我彻底退下来。起码最近两年,我还在卫校住。咱俩还有的是说话时间。发现你想产生错误的萌芽,我还是要不客气的批评的,拦头鞭还是要打的。”洪校长慈爱地抚着孙伟南的肩头。

“老是说打拦头鞭、打拦头鞭,可你为什么就是不打呀?”孙伟南仿佛感到很委屈。

“谁说的?拦头鞭可不能乱打啊!对错误的苗头打拦头鞭,能够立即帮助你纠正错误;但对正确的东西打了拦头鞭,那可会产生非常可怕的后果哟。我虽然老了,但我不糊涂啊!”停了一下,洪校长高兴地说:“唐景元介绍你到这儿来,来对了。你总是给我意外的高兴。梅芳也是个好姑娘。看来,你要马上想办法,把她调过来了。这种事,越早越好,不要拖了。”

“等一等吧。现在她正在上学。”

“别等了。就是现在开始跑调动,半年能不能解决问题,就很难说啊。说起来这走后门啊,没有人不恨的,说它是不正之风,不刹住就不能正党风;可又很多人想走后门,希望通过走后门解决原则上不能解决的问题。跑调动,我遇到的可不少,能够半年跑成的,已经相当不错了。”

洪校长说着,坐在孙伟南的身边。“要想跑成,不外乎三条途径:一是上边有人,一张纸条递过去:‘我的什么什么在下边,看能不能想办法调到城里来。’不得了,某某局长的什么什么怎么还在乡里啊,快调上来。不用商量、不用研究,要不了十天半月,解决问题。常常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嘛!二是上边没有人,但咱有钱,好烟好酒的送,等到要害部门送完了,也就有佳音传来了。可咱哪有那么多钱啊。这俩工资能够解决温饱就算不错了!那就只有走第三条路了:既没人,也没钱,你就照我说的,打持久战。人家生气,咱不生气;人家恼,咱不恼。就是要求解决夫妻两地分居的问题嘛,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今天不能解决问题,我明天来;明天不能解决问题,我后天还来。我就是这样不急不躁地腻歪你、耗着你,直磨得你受不了,算了,赶快给他办了,别让他天天在这讨厌人了!这样问题也就解决了!但这样的结果恐怕不是十天半月,也不是仨月俩月,半年一年也不止。你可一定要有思想准备、要有耐性啊。”

孙伟南出神地听着,用力地点点头:“我明白了。”他从内心下了决心:就按洪校长说的第三条路走。尊敬的老校长啊,你为呵护这个年轻人,真是煞费苦心啊!

“好了,抓紧时间,跑跑自己的事。有空你就去找吴局长,就说是洪校长让找的。”

正说着话,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俩人赶紧走出办公室。见官运道正神色紧张地背着他的儿子往救护车上跑。等他坐上救护车,就招呼司机赶快开车。司机一踩油门,救护车便呜呜叫着驶离卫校。

怎么回事?孙伟南问正在往宿舍走的程东风。程东风带着焦急的脸色说:“他的儿子发烧几天了,打了几天针,就是不见好。怕他是出血热。昨天下午从家里接来,化验了血、尿,不像出血热。今天刚吃过午饭又发起高烧来。官老师给他打了退烧针,又输了水,不但没退烧,手脚又有点抽搐。官老师怕是脑炎,就给他输了甘露醇,谁知道还没输完呢,就叫不应了。可把人吓坏了。我说让他叫你看一看,他说不叫,就叫司机送县医院了。”

原来如此!其实在孙伟南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不用送县医院。有人发了高烧,就可能出现抽搐。打退烧针不行,可以物理降温呀!人家既然不相信你,你就什么也不要说。当医生的,就是要学会正确面对病人的看不起和误会。

吃罢晚饭,孙伟南和韩梅芳商量,准备去县医院看望官老师的儿子。刚要出门,就听见西邻居杨娜正笑哈哈地说着什么。韩梅芳忙问:“笑什么呀?”

“笑什么?人家县医院的人说咱卫校的都是庸先儿!你说可笑不可笑。哈哈!”

“怎么那样说呀?”

“官运道差一点把他的儿子打甘露醇打死!眼看不行了,拉到县医院去了。人家输点葡萄糖,酒精擦一擦,没事,回去吧。官运道前脚走,后脚人家就笑话起来了。我都稀罕得慌,讲起来理论一套一套的,一到实际怎么就不行了呢。”

“官老师回来了?”

“嗯。”

一听官运道回来了,韩梅芳连忙喊孙伟南,两人到门口买了点心,直奔官运道的宿舍。

“梅芳、孙老师来了,这边坐。”官运道一见来人,客气地让坐,说起话来那还是那样清脆,但脸上已经没有从前的那份热情。他正忙着给儿子熬汤,室内弥漫着热腾腾的烟雾。他的儿子官超越躺在床上,看精神已经好了很多,只是脸色显得苍白。

孙伟南和韩梅芳没有坐下,只是有点拘束地站在床前:“听说超越病得很厉害,是什么病啊,好点了吧?”韩梅芳说着,把点心放在床头的桌子上。

“还那么客气干什么?”见韩梅芳拿点心过来,官运道佯装生气地责备着。

“也没拿什么东西。”

官运道边忙碌,边对韩梅芳说着:“这孩子从小就身体不好,抵抗力差,天一冷就感冒。一开始就是有点流鼻涕,想着没有什么大事,过几天就好了,没把他当回事。谁想越熬越厉害。半月过去了,不但流鼻涕,还咳嗽,最近几天又发起烧来。您嫂子没办法了,就让我把他接来。想着输点水很快就好了,可就是不认头。还越烧越厉害。今上午又抽起来了。这事,一到自己头上,就干急没有了法子。做了血尿化验又不是出血热。要是出血热呢,我想着找找孙老师,可不是出血热。我一急,怕他是脑炎,输瓶甘露醇看怎么样吧。唉,谁知道那么厉害,简直要把我吓死。”他堵上煤炉:“就这样,赶紧送他到县医院。谁知道,到了县医院,你急他不急,值班医生量了量体温,发烧。上呼吸道感染,输了一瓶水,用酒精擦擦,就让回来。我说住院吧,那医生眼一瞪,一点感冒,住什么院哪?就回来了。”说着话,他舀了汤,端到儿子床前:“超越,起来把这点汤喝了吧?”

官超越一骨碌爬起来,头上还冒着热气。他是官运道的大儿子,七岁多了,精瘦精瘦的,虽然是发了几天的烧,但一轻松点,马上像猴子似的不老实了。

“刚出了汗,别起来恁猛。快穿上棉袄。”韩梅芳一见官超越起来,就着急地关照着。

官超越从床上跳下来,坐在椅子上,端起粥很香甜地喝起来。官运道连忙给他披上一件大衣,还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前额:“不热了。”

孙伟南见官运道要吃饭,就说:“官老师,你忙吧,我们就不打搅了。”

官运道连忙放下勺子:“在这吃饭吧。”

“我们吃过了。”孙伟南说着,就向外走。

“只顾忙哩,您多坐会儿呗。”

“不啦。”韩梅芳也出了官运道的宿舍。

官运道送到门外,还面带笑容地嚷着:“有空常来坐坐啊。”

儿子就着官运道炒的豆腐菜,一会儿就喝完了一碗汤。“吃点馍吧?”官运道说着,把馒头递给儿子。

儿子接过馒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见儿子吃得这么香,官运道笑了:“这家伙好了。能吃东西了。别噎着啊!”

养一个儿子多难哪!不知道要吓几肚苦水子!官运道觉得儿子的病已经好了大半,那活跃的思维又开始了。贫穷的家,多病的儿子,又累又脏的庄稼活,使他再也不想回农村了,再也不想回那破烂的家了。不管怎样,一定要挣脱这个令人心焦的农村户口的羁绊,走上国家干部的光明大道。可要迈出这一步,真不亚于万里长征。而今,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尚未迈出!他不免又焦急起来。

他自信地认为,为了迈出第一步,他已经打好了坚实的基础。事实已经证明,赵校长已经成了他可靠的后台和靠山,革命的老干部洪校长已经退居二线,凭着自己在教学上的实力和在学生中的声誉,卫校临时工中找不到能和他争雄的。所以一旦有转正的机会,他官运道应该是领导们第一个考虑的。也就是说,不论正道也好,旁门左道也好,官运道基本都铺平了道路。可是转眼几年过去,临时工转正好像越来越渺茫了。甚至还听风言风语说要全部清退临时工呢。要想在卫校站稳脚跟,仅目前这点优势恐怕不行。要想办法创造一个奇迹,要在教学上超过所有的教师,要让校长和领导们相信他官运道具备很多大学生都没有的优秀素质,让事实说明卫校离不开姓官的。只有在卫校长期呆下去,由农民粮转为商品粮才有机遇。可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要想圆那飞黄腾达的梦,光铺路不行,还得扫清障碍。当今这世道,老老实实做正人君子,永远也成不了气候,永远也没有出头之日。不是常说老实人不吃亏吗?可很多事实说明,谁做老实人,谁才是世界上第一号大傻瓜、第一号大死鳖呢!见鳖不捉,一场大罪。哪个人不爱拿捉弄死鳖寻开心哪!远的不说,刚调走的老郁,按道理讲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了,长年埋头工作,累得弯腰瘸腿的,到头来谁说他一声好?自从盘古开天地,中国出现过那么多的忠臣良将,有几个有好下场的?虽然落个万古流芳的英名,可那好名声顶个屁用!最让官运道瞧不起的,就是那人人称颂的民族英雄岳飞了。那简直就是闻名古今中外的大窝囊蛋!反正不管怎么说,这辈子甭想让我官运道学什么岳飞!只要活得逍遥自在,死了哪怕成个烂脊梁骨驴!瞧瞧如今往上爬的快的,有几个干板直正的英雄好汉?再瞧瞧眼下有些当官的吧:大庭广众之下,人模人样的,背地里却什么孬点子都想得出,什么肮脏事都做得来!我官运道可不管他耻辱不耻辱,天生一个长舌自有他的妙用:一可以用来溜舔上司,二可以用来造谣生事。那些傻乎乎又自命不凡的大学生们,识相点,最好别挡我官某的路,不然的话,有你好看的!

也真怪,好不容易把向艳林整成了臭狗屎,又来了个孙伟南。不信命运不行啊!老天要是不让你得日子过,你就别想称心如意,这叫心强命不强,越想越遭殃;老天要是开了眼,那是要什么有什么,干什么什么成!要想弄出个名堂来,还就是真不容易咧!孙伟南这混小子,表面上傻里八几的,倒真是个刺头!在官某面前,他是软硬不吃。这小子一来,让多年教学上声名大振的官运道靠边不说,还一举博得了洪校长的青睐。孙伟南,你小子,不要太得意了。不是为了让你帮一下,拉一下,谁低三下四地当孙子似的给你陪笑脸!很多迹象表明,孙伟南对他官运道已经不像以前那样驯服了,已经越来越露出不满甚至抵触的情绪,已经不把他这个大红娘当回事了。孙伟南结了婚之后,他竟连官运道的门槛也懒得踩了。

小小的卫校,当官的可越调越多了。洪校长还没走,又来了一个水校长。虽然与水校长接触不多,但官运道感觉得到,这位矮矮胖胖的副校长肚里并没有多少水,说不定是一个大草包!光从那绰号里就能品得出来:他是一个人类的次品!草包人自有草包福。人家混得不错呀!调卫校还没几天,就住进了独门独院的“水氏别墅”。除了喝酒、东游西逛,就是有事没事的到门诊或教学上像模像样地指点一通。既当官又不干活,多痛快,多潇洒!我官运道要是混到这一步,那真是烧香烧对头了。不过说实话,若是官运道到了那步田地,还真转悠不下去。整天无所事事,多无聊啊!一辈子就这样打发了,也太没意思了!凭着他目前的这点本事,他无论如何也会让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再说了,水校长那家伙舒服归舒服,但人们是多么瞧不起呀?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却偏偏不学无术,昏头昏脑地只会贪图享受,这官瞧着就让人恶心!假如真像上边说的那样,科学在发展,时代在前进,要不了多久,这样的草包官就可能被淘汰出局!可他这样的官是怎样当上的呢?最能说明问题的就是,眼下提拔干部,不是任人唯贤,不是看你的才能,而是看你的溜须拍马和向上爬的本领!你是一个专门摇尾溜舔的哈巴狗,就会有人喜欢你,你就有升迁发达的机会;你是一个才华出从的人才,却因为不会讨人喜欢,你就永远是一个埋头苦干的劳动者!看来,起码在最近几年的时间内,要想升官,光靠技术不行,还得有一套向上爬的本领!官运道的这点技术,已经绰绰有余了,已经比那水校长强了不少了。人家都能当校长,我怎么就不能?往后,得把心事用在投机钻营上。并且早点用,早得实现梦想,早得做人上人!细想起来,水校长这样的人还有他的可爱之处。他若没有两下子,能当上校长?起码现在人家就比你强!再说了,草包也得罪不得,草包还能做挡风的墙呢!假若现在上边当官的个个都是草包,说不定还是咱的机遇呢!

在有些人看来:他做平民百姓,盼望上边当官的是草包;他若做了官,又希望他手下的草民都是草包。总而言之,草包好糊弄,好管理,好统治,在众人草包我好汉的世界里,惟我独尊,一手遮天,我就是没人可比的太上皇。那岂不是要什么有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回来!”官超越吃完了饭,一把抓下了头上的帽子,撒腿想往外跑,被官运道一声喊住了。“熊孩子,刚好一点就不牢稳了。把帽子戴上!还了风可该死了。”小家伙耷拉下头,靠在床边不动了。

官运道正要关门,官素进来了。

“素啊,快坐。”官运道一见老侄女过来,热情而客气地拉过一把椅子。

官素急切地摸抚着官超越的额头:“我才听梅芳说的,怎么得恁厉害的病啊?怎么样,好点没有啊?”

“好多了,刚才还喝了一碗汤,吃了一块馍。要不喊住他,又跑出去了。”

“小孩,就是这样,病一好就闲不住了。”

“坐床上吧,别再让冻着了。”官运道对儿子说。官超越脱了鞋,坐进了被窝。

“坐吧,”官运道对官素说着,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官素也在椅子上坐下。

“程老师呢?”

“回家了。学习还跟得上吧?”

“马马虎虎吧。”

寒暄过后,两人的话题就扯到了学习上。官运道说,已经到了该退休的年龄了,还那么辛苦地学它干什么。还夸奖她说,你学习太用心了,老是人家都出去了,你一个人还在闷头看书。要注意身体。并且关心地问她,最近头晕还犯不犯?

官素说,还是经常犯。还一脸无奈地说,院长说机会难得,非让来学不行。老了,脑子不管用了,不管费多大劲看书,就是记不住。领导既然叫来学习了,到时候考个不及格,你说丢人不丢人!

官运道深表同情,说到时候他向监考的人说一下,这么大的年龄,能坚持学习就相当不容易了,怎么着也得让结业呀?并说领导也会理解的。往后,不要那么累,该学就学点,该休息就休息,只要做到问心无愧就行了。

“老苏也这样说,老子做到问心无愧就行了。”官素说:“运道叔啊,学生们都嘁嘁喳喳说孙老师讲得多好多好,可我就是觉得他没有你讲得好。你讲的课,一听都懂,还好记。孙老师讲的课,听着倒是很有意思,一下课我就忘得净光。干一辈子临床了,一上他的课,全是新名词。也不知道是我老了,还是人家学得多,太玄乎了。”官素说着,一双不大但非常精明的眼睛紧盯着官运道。

“大学生嘛,就是不一样。如果上了几年大学还没有咱讲得好,那大学不是白上了?”

官素白了官运道一眼:“哼,这里大学生倒是不少,能赶上你讲的并不多。我就是觉得你讲得最好。我就是这样评价的。一辈子了,我也不会奉承人。要让我给老师打分的话,你应该是满分。”官素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口,往越来越黑的门外两边看了看,回屋关上门,压低声音接着说:“我老觉得那孙老师有点故弄玄虚,样子!”

“人家有才能嘛!校领导最看得起的,就是这样的知识分子。脑子里装那么多东西,要是不炫耀炫耀,那不是太可惜了吗?刚来的时候,我觉得这人还不错,俺俩在一起没有论过这那,也没少给他帮忙。可在一起时间一长,我才发现这人不怎么的,既什么都不懂,又目中无人。可以说是个地地道道的二百五。我现在是越来越烦他,特别是他结了婚,更是傲得不得了,见面连句话都不想说了。”

听官运道一说,官素立即生气地说:“你不是他的大媒人吗?”

“谁说不是啊,名誉上是洪校长说的,实际上,牵线搭桥、操心跑腿,都是我一个人。可到头来,别说吃鲤鱼了,连个鱼鳞也没见!别说连感谢的话都没有了,我倒成了人家眼中钉肉中刺了!”官运道说起话来,那是细声细语,痛快利索,像不沾嘴唇似的。颇能打动人心。

“那不是忘恩负义吗?真是人心隔肚皮啊。这孙伟南也太不是东西了!”官素掩饰不住一脸的愤怒。“怪不得哩,那天俺几个到他屋,我就觉得他瞧不起人。尽管他说得很不清楚,叫人猜半天猜不透他说的什么意思,后来越想越明白,他是在埋怨人。”

官运道一听:“他说什么?”

“他说你讲的课并不好,如果往后卫校发展了,你讲的课肯定不行,不出去进修不行。哎,那意思是说,不向他学学不行。”

“我向他学?”听了这个老侄女的话,官运道半天没吭声。一种莫名其妙的被羞辱感,涌上了心头。他不由得恼羞成怒,直气得七窍生烟。好你个孙伟南,你向我挑战了是不是?我在这几年,还没听到有人说不的呢。你这个二百五,真是太上脸了,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好啊,姓孙的,你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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