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一的字母,这个称呼好像有些奇怪,那就暂且叫他T先生。就像他说的,首先,先生这个词通用的范围,广度和深度,好似无限;其次,这个词很适合像他这样年龄不明的人,第一点我仍然保留观点,但对于第二点,我深信不疑。
T先生绝对算不上年轻,看他穿衣风格就可窥知一二,袖角磨毛了的绿格子衬衫,零星的碎线头,某种老花镜同款镜框,棕黑的镜架有掉漆的嫌疑…他固执甚至执拗地热爱古老与深沉的东西,这曾经让我一度把他定位成一个不解风情的老古董,但事实上,他沉默却缜密,平和而温润,他从不高谈阔论,平静的言语中便有不容抵抗的力量,这一点令我着迷。
每次只要多了解他一点,我便可以联想很多事物,比如他宽阔的肩与法桐树干,比如他晴朗的声音和月光,比如他漆黑的双瞳和星空…他和我从不并肩而行,他步频极小,步幅却又极大,我并不急着跟上他,很多时候,我习惯这样,甚至有些享受在他影子里缓行的感觉,那是一种莫名的踏实与安稳。月光下,他的影子是褐绿与森林绿的交织,随浅风荡漾在我额前。
T先生始终尝试年轻地活着,这可能并不是一种前路茫茫的尝试,或者换一种说法,骨子里,他本就是苍老与年青并存的。
他说,没有什么专属于年轻人的符号,就像提到年老,并不是一味的沧桑与迟缓。精神矍铄这个词,他说了不下十遍,这是他极喜欢的词。唇齿间字音碰撞,他把这个词说的富有弹性且耐人琢磨。
T先生喜欢散步,小心翼翼地在操场外圈缓行,他和我一起看操场上踢足球的少年,看风吹动他们额前的碎发,看他们瞳孔里的火焰,看他们矫健的步伐…他偶尔会飞身接住操场飞出的足球,一如少年般敏捷。更多的时候,他只是走着,看着,或者干脆拉着我,坐在操场边缘的草地上,任由飞扬的少年们点燃他瞳孔中微弱而坚定的火焰,再用那炽热的目光,投向路过他身边的每一个人,似有万语千言。关于那眼神中的深意,他不曾叙说,但想必一定和惋惜怅惘毫无关联,顶多夹杂些感伤,更多的是憧憬和期许。不过说实话,他感伤的时刻,我好像从未见过……
我想,我便是从这时爱上他的。
不得不承认,时日渐消而思念愈重。
我想告诉他,我想亲口说出我一直想说出的那句话,但思量再三,他并不是那么肤浅的人,所以他并不适合那种浅显俗套的模式,然而我回望自己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的渺小与幼稚了,于是我决定等待,毕竟,时间能让人成熟,这一点毋庸置疑。
选个日子吧,我告诉自己,等水杉树微微吐芽,等它新绿初现,等它绿荫繁茂,等到天幕低垂,星辰微烁……
T先生依旧固执地喜欢格子衫,依旧不说他的年纪,我无数次试图追问,最后一次,他扣上绿色格子衫领子上第二个扣子,自然低垂的目光攀上长廊的藤萝,用依然清浅的嗓音。
他问我:“这重要么?”
不辨喜怒,没有微嗔更没有怨艾,却让我质问自己了。他拥有深沉且磅礴的力量,我为之着迷,一个古老而年轻的生命,一颗宁静而炽热的心,交织融合,真是一件无比美妙的事情,这种感慨,在与他相遇之后,一直反反复复回荡在我心里,所以关于年龄,应该是一个永远都不需要深究,甚至过问的话题啊。
最后一场谈话,在五月。
水杉就这么不经意间绿意盎然,我试图拼命数着日子吐露心意的计划终于失败,抬眸间,他恰好对上我的目光,就在那一刻,竟然有一片法桐叶不偏不倚地落到他肩上,似乎是窥探到我眼色中的愕然,他用食指和拇指轻捻住树叶的一角,嗓音比起平时似乎多了几分宽慰与松释,这一次,我沉默,他不休。
“我喜欢青年有老年的沉稳,就像我沉醉的美是跨越性别,在一定限度之内,就像我倾向于年轻与沧桑之间的中间地带,或者这两者的交织揉杂,你懂得的,就像你此刻的沉默与我的喋喋不休,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你瞳孔中的迫切与渴求,那种想要表达的冲动,难道,沉默不能传递更多信息么?”
他的目光骤然间变得锋利而尖锐,竟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久久沉默。今夜的月光带有独特的质地,像薄雾,又像软沙,轻轻地流动到我脚下,爬升到他的膝上,我背对月光,却能在他漆黑的双瞳中看见更完整的一轮明月,终于,我开口了。
“相遇本就是一件和时空都通通无关的事,不是么,就像沉默和开口,就像落叶并不属于秋天,就像明月不一定要直视,便可以观其美意,就像…就像……”
突如其来的哽咽,我说不出话,只是低下头,看见他绿格子衬衣的袖扣,棕褐色的,围绕着有一排小小的米色符号,像某种我不认识的语言,像一堆乱码…泪就那样直直地坠下,映着月光明晃晃的,那个夜晚很快和其它无数个不知名的夜晚一样,只不过,那天的月光和落叶,我始终没能忘记。
日子归于平静,我以为水杉已经绿到极致,没想到植物的绿意是无限的,富于层次,并不只是深浅的变化,还有明暗,薄厚,光影投过的质感,总之它走向了成熟的方向,而我也再不是那个天天翘首以待窗外绿意的小孩子了,那种迫切想要表达的欲求仿佛也在不觉之间变得深沉平静。
不经波澜,不染尘埃,不动声色。
这让我喜悦,我感觉我终于有些像他,并不是别人用上扬的的语调告诉我,喂,Z你知不知道哇,你变得很像T先生!也不是T先生投给我欣赏亦或欣喜的目光,只是单单的,我为自己而快活,一点点的微妙改变都让我欣喜若狂。
后来,我再也没有遇到T,更准确的说,当年我认识的他已不复存在了,外貌上他没有任何变化,套用一下他的逻辑,时空和外貌本来没有必然联系。
他依然清瘦,嗓音低沉,不辨喜怒,眼神平静。领口扣到第二个扣子,绿色格子的颜色刚刚好,他仍然对我微笑,我发自内心地给予回应。只是,虽然当年的他完完全全占据我年轻的心,但现在依旧跳动的,早已不再是以当年的频率和振幅。
再一次回望,多了怀念,那种平静而悠远的感觉,带着月光的香气和梧桐树干的光泽和亮意。真的,说这些话,并不是悔恨或遗憾,更不是试图紧握一些我不想失去的东西,只是怀念……请原谅我一时之中找不到更为贴切的词汇,就如同他目光一般无关喜悲的单纯的怀念。纵使冲动泯灭,但我始终怀念它,感谢它,并且终生不忘……
后记
之后和T先生仍然断续地有联系,并不是刻意保持,只是收到他的来信,我刚好有笔和信纸,就像你邀我去赏花,我刚好拥有那份珍重且感激的心情。一来一往,沧海桑田,当年的大多数冲动与迫切,都转化为了如他一般的缜密与理性,字里行间他难掩喜悦,最后的最后,以他的信作暂别,短短几行,万语千言…
以下摘自T先生的信件:
惟愿珍重,做一个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