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特别迷恋张爱玲的小说，买了几大厚本的《张爱玲全集》作为收藏。觉得她真的是那种天才的作家：自己性格孤僻，不愿与人交往，对人性的刻画却如此一针见血又细致入微，同时文笔如此出神入化，对于对话、心理、环境的描写精巧自然却又浑然天成。这种高超的功力，感觉世间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模仿。
《沉香屑 第一炉香》最近被改编成了电影《第一炉香》，由许鞍华执导，王安忆担任编剧，于2021年10月在中国内地上映。该片改编自张爱玲的成名作《沉香屑·第一炉香》。喜欢这部影片，不管是从背景、装扮还是故事，对白，我觉得它拍出了张爱玲那种精致、小资、悲凉的调调。
看完电影不过瘾，把原小说《沉香屑 第一炉香》找出来又读了一遍。张爱玲的小说，对我真的是百读不厌。每次读，都有新的感动和体验。
《沉香屑 第一炉香》讲述了上海女孩葛薇龙到香港求学，投奔富豪遗孀的姑妈后，被花花公子乔琪吸引，为了自己的爱情和上层社会的奢华生活，不惜为生活放荡的姑妈“弄人”，同时委身富商司徒协来帮乔琪“弄钱”，用以维持自己和乔琪婚姻的故事。
虽然早知道故事情节，小说读完，仍然为葛薇龙的命运心潮起伏，感慨良多。她自愿选择的这条路，嫁给了这个“只愿意给她快乐，不愿意给她爱”的男人，虽然也有两个人单独到湾仔去看热闹的短暂快乐，终其一生，她和那些街头卖笑的女子也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她们是被迫的，她是自愿的”。在这样一种不对等的感情里，她真的会觉得幸福吗？
”乔琪没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见，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小说的结尾，张爱玲表明了她的观点：如果说葛薇龙得到了一些幸福，那只是昙花一现，稍纵即逝。她的一生，绝大多数时间生活在寒冷、黑暗，孤独和绝望之中……
是什么让她做出了如此的选择呢？我认为大概有两点：
一. 她是一个对爱无比执着的女人
张爱玲笔下很多女人都是为爱而生，为了心中的爱不惜一切代价。《色戒》中的王佳芝甚至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葛薇龙同样逃脱不了情感的纠葛。在她的心里，爱情占据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乔琪的外表和气质无疑对她有着很强烈的吸引力，这份迷恋，因为乔琪只是喜欢她而不肯说爱她，因为乔琪不肯娶她，愈发让人神魂颠倒，肝肠寸断。
其实对相当一部分人来说，是否感觉幸福，很大程度与自己的执念有关。乔琪本身只是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整日就是吃喝玩乐，与女人鬼混，得不到父亲喜欢，从家里弄不到钱，就打算傍个富婆继续享福。这样一个除了外表和嘴巴基本一无是处的男人，在薇龙那儿，反倒成了个宝贝。因为得不到他的心，这感情越发显得遥不可及；因为遥不可及，越发显得朦胧而美丽。
其实薇龙自己也意识到了-
”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这样自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是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
她可以选择像她姑妈那样，只享受玩乐，不动真情，可她做不到。说到底她骨子里还是一个重情的人。她无力把自己从自己织的这个情网当中解放出来，结果只能越陷越深。
二. 对上层社会生活的向往和现实世界的无奈
张爱玲笔下的女人大都为情而活，但张爱玲不是琼瑶，她笔下的男男女女，无一不生活在凡尘俗世中，一地鸡毛，也无一不为钱所苦、所累。
仅仅是为了到手的钱能多一点，或者机关算计，或者恶语相向，或者大打出手。薇龙虽然是善良单纯的女孩儿，面对窘迫又斤斤计较的生活，与钱有关的东西，她不可能不看重。
在她刚住进姑妈家的时候，思想上她也想站得直，行得正，不和姑妈纠缠在一起，堂堂正正做人。但自从第一眼看到衣橱里姑妈给她准备的玲琅满目的衣裙起，向往光鲜亮丽生活的她，心里某个角落已经受到诱惑，开始变质，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
本来就天生丽质，穿上婀娜多姿的衣衫，穿梭于美酒与美食之间，接受着各种赞美和吹捧，周旋于大佬和富商云集的交际场合。过惯了这种风光体面生活，再让她回到每天节衣缩食、灰头土脸的平民生活，她怎么可能回得去？
更何况在那个时代，对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依靠自己的努力去过上衣食无忧的富足生活，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像睨儿所说-
”不是我说扫兴的话，念毕了业又怎样呢？姑娘你这还是中学，香港统共只有一个大学，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在修道院办的小学堂里教书，净受外国尼姑的气。那真犯不着！”
在我们看来，即使日子苦一点，累一点，找一个真正爱她的人互尊互爱、相互扶持度过一生，不也很美好吗？但显然她不认为是。
那种简朴的平民生活，在她看来是一种倒退，一种失败。所以，当她可以有机会选择回到上海，开始一种自尊自爱自足生活的时候，她退却了。她选择了留在姑妈身边，并和她同流合污，继续过这种在她看来更“体面”的生活。
所以说，我认为，对爱情的执念和对上层社会奢华生活的向往，这两个因素共同作用，把她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读完这篇小说，感受最深的另外一点是：
一定要找一个对的人谈恋爱。
男女之爱，可以是人类最无私最纯洁最美好最动人的感情。古今中外，多少美丽的爱情故事代代相传，激荡和洗涤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灵魂；
同时，它又可以是最复杂最现实甚至最丑陋的交易。怀揣着一个与爱情无关的目的，皆为情场高手的男男女女工于心计，斗智斗勇，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把美好的感情变成了一个生意场，甚至战场。所有心思只有一个目的：我不能让自己吃亏。
所以就有了梁太太与薇龙之间这样的对话：
”你别以为一个人长的有几分姿色，会讲两句场面上的话，又会唱两句英文歌，就有人情情愿愿的大把的送钱给你花。我同你是自家人，说句不客气的话，你这个人呀，脸又嫩，心又软，脾气又大，又没有决断，而且一来就动了真感情，根本不是这一流的人材。”
”唯有一桩事是最该忌讳的。那就是：你爱人家而人家不爱你，或是爱了你而把你扔了。一个女人的骨架子，哪儿禁得起这一扔？”
可以想见，当一个单纯真诚的人碰到一个工于心计的人，当一个用心谈恋爱的人碰上一个用脑谈恋爱的人，会发生什么样的狗血剧情。真诚会被当成脑残，单纯会被当作利用的工具。本来可以很美好的爱情瞬间变得千疮百孔，不忍直视。
不排除有奇迹发生，但一般情况下，还是擦亮眼睛，找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谈场恋爱吧。
也许绝大多数普通人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既想追逐理想中的爱情真心投入一次，又在现实中权衡利弊进退得失。最终最有可能的是，某个特殊的环境或因素推动了两人感情的进展，也就是所谓的缘分。
就像《倾城之恋》里的范柳原和白流苏，两个都算是善良的人，在两人的爱情上斗智斗勇，患得患失，谁都下不了决心。最后是香港城的陷落，让他们失去了调情和试探的心情，在那个特定的时刻，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对方，无处可逃，无处可选。他们只能抓紧彼此，拥抱彼此。结果，一个城市的沦落，反倒成就了他们的姻缘。
电影里接近结尾处有一个镜头特别让我唏嘘：薇龙与以前互相有好感的对象卢兆麟不期而遇。那时，薇龙已嫁为人妇，卢兆麟也早不敌梁太太的诱惑，与之有了亲密关系，而那段暧昧关系的后果，是梁太太出钱送他到国外读书，很快即将启程。
两人默然相对。曾经的美好和憧憬早已随风消散，如今物是人非。剩下的，只有再也回不去的过往，和无法看得清的脚下的路。
得失之间一个人做的选择，无形之中，决定了将来命运的走向。这命运，是好是坏，只能问当事人自己。说到底，如今的一切，都是当年自己为自己买的单，画的押啊。
恒古不变的人性啊。不管时光如何交替，不管时间定格在哪个时代，有多少薇龙的故事，总是在不停地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