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南北和谈（二）
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文、临时副大总统黎元洪、秘书长胡汉民、外交部长王庞惠、陆军部长黄兴、海军部长黄钟英以及财政部长陈锦涛七人经过商议，同意了与北面的直隶总督兼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进行谈判。而且他们决定利用这次谈判使堡垒从内部被攻破——让袁世凯出面“逼宫”促使清政府把国家政权移交给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
王庞惠一回到外交部，就开始甄选谈判代表团成员。他思前想后，觉得和袁世凯这种老辣的对手搞外交谈判，派出去的人也得机灵善变。所以最后敲定请南京临时政府的司法部长伍廷芳作为南方的代表团团长亲自出马！
伍廷芳在司法部的办公室里处理公务，因为《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组织大纲》等法律文件刚刚开始实行不久，各方面依然不算健全。更何况各地国民政府的领袖所制定的法律向这个方面过渡依然需要时间，所以他很忙碌。
这位伍部长现在几乎每天都要和各省的主席以及各地方的警察厅、检察院以及法院打交道，忙得不可开交。中华民国的法律体系完全是比照英美法系来立的，但是又加入了融合中国自身国情的因素，所以统一实行起来也就比较费劲。要知道现在类似《组织大纲》这类的法律法规和以前实行了将近三百年的《大清律例》完全不是一回事儿，相比起来还是后者比较深入人心。因为老百姓目前为止还从没有听过什么“有期徒刑”、什么“监狱”这一类的新名词……
就在这样一个忙碌的特殊时期，王庞惠来了。一看到司法部大门口停下了一辆轿车，伍廷芳第一反应就是：得，来事儿了。
王庞惠火急火燎地冲上司法部的办公楼，来到伍廷芳的办公室门口大口喘气。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敲门：“伍部长，请问我可以进来吗？”伍廷芳起身开门，看到来人竟然是王庞惠的时候反而吃惊不小：“哟嗬，你怎么有闲暇跑到我的司法部来了？鼓楼狮子桥（外交部的办公地）离我这儿可不远啊……”
王庞惠摆摆手：“渴死了，先喝点水再和你说正事儿。我刚从总统府出来，去我那给英国那个朱尔典发了照会。”伍廷芳于是连忙把王庞惠让进了办公室顺便带门，然后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
王庞惠喝了一口觉得还有点烫，于是先放下了茶杯。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刚刚坐下的伍廷芳面前：“伍部长，我有要事相托！”伍廷芳听得云里雾里，他试着挣脱，但是似乎没什么用。只好示意王庞惠说下去了。
王庞惠放开了手，开口讲道：“十一月二十六号的时候，因为袁世凯的‘和平’试探，英国驻汉口那个叫葛福的总领事致书当时还是湖北军政府都督的黎副总统进行调停；接着，这个月的二号武汉那边已经达成了停战协定。这还不算，在刚才，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发来外交照会 绵里藏针地提出要‘调停南北关系’……”
伍廷芳听到这就已经明白了，他说：“那就是说总统已经决定要和北边谈判咯？所以你们经过商议，决定现在就甄选谈判代表团成员。而你王大部长思前想后决定让我去啊？”王庞惠心说：既然你听明白了我就不废话了。所以他十分坚决地说：“伍部长，请看在革命同志的份上出面与袁世凯进行谈判！我和孙总统都希望这场谈判能够促使袁世凯早日逼宫把国家政权从清廷那边拿到我们这来。拜托了！”
伍廷芳一愣，随即说：“没问题！我也知道现在陆海军打得精疲力竭，已经无力继续北伐了。财政部那个部长陈锦涛先生今天似乎也被叫去了但是一个字没说，对吧？嘿嘿，他可比我这个司法部长还难哪！”
王庞惠白了他一眼：“都这个节骨眼了，你还有心思打趣？你够乐观的啊！”伍廷芳讪讪一笑：“我可是抢了你外交部的活儿，你不恨我？”王庞惠喝口已经凉了一会的水，“我恨你干嘛？大家都是为了革命在效力嘛。赶紧的，安排完了工作你就准备去和谈吧！”
于是伍廷芳的小玩笑到此为止。他立刻喊来秘书：“去，把次长魏宸组叫来。我要给他当面安排工作。”秘书立刻转身去了。不一会儿，魏宸组来到伍廷芳的办公室：“伍部长您叫我？”
伍廷芳指着王庞惠介绍道：“这位先生是咱们南京临时政府的外交部长王庞惠同志。我现在受他的邀请即将担任议和代表团团长北上和袁世凯谈判。司法部的一切政务就交给你了，我不在的时候可不能松懈下来。”魏宸组赶忙和王庞惠握手：“王部长，久仰大名。”接着对伍廷芳说道：“请部长放心！”
于是伍廷芳就这样作为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的代表团团长，带着自己的随行成员开始罗列己方的议和大纲了。
此时在保定的直隶总督府衙门，袁世凯正在徘徊不定。因为朱尔典可是说了他要说动南方举行谈判的。但是，袁世凯对孙文的为人秉性还真拿不太准，他不知道那个“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能否答应这么一回事儿。
而在北京的英国驻华公使馆里，朱尔典刚刚接到《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致英吉利和北爱尔兰联合王国政府复照会》。翻译员把它全部译成英文交给朱尔典之后，朱尔典十分高兴。因为王庞惠在《照会》里明确表示了四点内容：
（一）中华民国国民革命军和清军的战斗将尽最大可能避免对英国在华贸易产生影响；
（二）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诚挚感谢英吉利和北爱尔兰联合王国政府对中国内战的调停；
（三）经过商议，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文先生已经同意进行和谈。而且临时政府指派的全权代表是司法部长伍廷芳先生；
（四）南北议和的地点由双方共同商定，一旦定下来就立刻开始和谈。
朱尔典笑了：“（英语）给袁世凯发电：现在英方该做的一切都已经完成，按照约定在清王朝倒台之后，英国政府将承认中华民国国民政府的合法性。在那之前请袁总督选派代表以及指定和谈地点。”
袁世凯在看到朱尔典的电报的那一刻激动得难以自持！他高兴地说：“现在，临时大总统的位子也即将落入我的手中！给朱尔典发电感谢他的调停。此外，去把唐绍仪给我叫来！”
卫兵立刻出门，很快天津海关道唐绍仪便来到了总督府衙门。这个唐绍仪字少川，是袁世凯的绝对亲信之一。此人生于同治元年（1862年）一月二日，是广东珠海人。同治十三年（1874年）的时候年满十四岁，考取了留美留学生的名额。被清政府送往美国深造读书，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回国，被孝钦显皇后（慈禧皇太后）下懿旨任命为天津海关道至今。
“少川老弟，我可是决定把南北和谈的担子交给你了。你可得给我把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的位子争来！你的辩才我可是很认可的。”袁世凯一看到唐绍仪就开门见山地说：“那边的底线恐怕就是让太后放权退位罢了，这个好办。而且我觉得这也是咱们的有利条件和筹码。咸丰朝有肃顺、同治朝有曾国藩、光绪朝有李鸿章，我现在好歹也是疆臣领袖权领内阁，逼宫不难。你只要握好这个筹码，剩下的自行决断就行。”
唐绍仪乐了：“谨遵君命！唐某一定给你谈一个好的条件回来。我说蔚亭老兄，自打前些年慈禧死了之后你这野心可以说是越来越大了啊……”袁世凯笑而不答……
于是谈判的地点选在上海英租界的市政厅，地方由租界当局提供。唐绍仪带着自己的人先行出发前往上海，毕竟保定离上海可不近！而伍廷芳则带着湖北、陕西、山西、安徽和江苏几个省的谈判代表也开始前往上海，带着自己的目的出发了。
由于此次谈判是秘密的，所以清政府压根就不知道。袁世凯为了增强欺骗性，在世界各地知名记者的面前发表了涕泪交流的演讲：“……余深荷国恩，安忍负孤儿寡妇哉？大清帝国今日之困，实处于革命党势大且官场腐败而已……”
隆裕皇太后看着各地传来的战报，得知汉口以及其他一些地方已经达成了局部停战。她感到十分奇怪：“袁世凯到底在做什么？！居然和乱党停战！哀家让他组阁不是让他去停战的，而是让他荡平乱党！”
肃亲王爱新觉罗·善耆沉吟良久，这才表态：“张文襄公留下的湖北新军也好、袁蔚亭的北洋新军也罢，现在可真是也打不动了。太后，恐怕这也是袁蔚亭的苦衷。”恭亲王爱新觉罗·溥伟大声骂道：“狗屁苦衷！袁世凯的野心谁不知道？！皇家居然无权过问国事，由他这个总理大臣出面？他现在可就是想做权臣嘛。”
豫亲王爱新觉罗·懋林叹口气，对隆裕太后拱手道：“如今的大清帝国已是大厦将倾，权臣不权臣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前些年革命党炸死了良弼，就意味着他们的势力已经可以伸到天子脚下！醇亲王奕譞也曾经遇到汪兆铭的刺杀，此人现在还关在天牢里。就算他袁世凯是权臣，难道太后还能做圣祖仁皇帝不成吗？！”
“圣祖仁皇帝”指的是大清帝国的第四代皇帝爱新觉罗·玄烨，年号“康熙”。懋林是在用袁世凯隐喻鳌拜，用这位故去整整一百八十九年的先帝隐喻隆裕皇太后。隆裕也知道她没有清圣祖当年杀鳌拜平三藩定台湾的豪情壮志和手腕决心……
于是她沉默了。肃亲王善耆嘴角一撇：“不管怎么说，太后终究还是太后。圣祖仁皇帝雄才伟略，那是当今皇上应当学习和效仿的人。不知道皇上读书有没有读到《圣祖仁皇帝实录》？”
溥仪纳闷了，因为说着说着话题就跑到自己这儿来了。他点点头：“朕读到了。圣祖仁皇帝八岁继位十四岁亲政，威风得很哪！”善耆笑呵呵地说：“如今国势已危，皇上更要安心典学。待到您十四岁亲裁大政之日，便是大清帝国中兴之时！”
隆裕皇太后不管那个，她只道是袁世凯“有不臣之心”。所以她依然怒气未消……不过现在的清政府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罢了，如何处理他们只在南北双方的实权人物一念之间！
此时的上海英租界市政厅里，唐绍仪先到了。他决定不惜一切代价给袁世凯讨个有利的条件带回去，至于南边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儿……
伍廷芳一路南下，随时和外交部用密电交流敲定和谈方针。当火车即将进入吴淞口火车站的前夕，新的电报到了。发报员把电报拿起来念：
廷芳同志大鉴： 今孙文总统经过祥慎思考，认定唯有袁世凯才可迫使清帝退位。故总统欲以临时大总统之职务酬谢之，袁为一野心勃勃之人，对于此项条件必能认可。汝可于谈判之中特别提及，以动其心……
伍廷芳吓了一跳！他直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孙文是中国革命的先行者和领袖，是中国国民党的最高领导人。论资格、论功绩、论能力怎么看都轮不上袁世凯的。
但是伍廷芳也知道袁世凯的为人：此人堪称“有术而无学”，是个很有魄力和眼光的人。当年甲午战争前夕在吴长庆的麾下当兵，是淮军吴长庆所部一员悍将！后来因为他的才干和远见，成为大清帝国驻朝鲜的办事大臣，形同监国！
“壬午事变”的时候，袁世凯带兵迅速镇压以大院君李是昰应为首的亲日派，救出国王！由此他进入了当时的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事务大臣李鸿章的视野。回国之后靠着在戊戌变法中反戈一击而博得慈禧太后信任，仕途一路扶摇直上……
伍廷芳想到这，知道看起来也只有如此了。当他来到英租界市政厅的时候，发现端坐大礼堂北军席位首席的是唐绍仪！他感到了压力……
这个唐绍仪是个留美幼童出身，受过完整的美式教育。回国之后就做了天津海关道，是北洋系的第一辩手！伍廷芳虽感压力，但是依旧走上前去与他握手：“想不到袁公派来的谈判首席代表是你大名鼎鼎的唐少川！久仰大名了。”而唐绍仪也是笑脸相迎：“哈哈，文爵老弟不也是中山先生一员得力干将么？你我会谈必可为共和创一福音！”说罢双方各自介绍随员，接着就开始了正式的外交谈判。
在谈判过程中，唐绍仪的观点基本立场就是“袁世凯可以凭借手中的权力来解决清政府死不放权的问题，但南边的临时政府必须以相应的报酬答谢”。伍廷芳眉头一皱，但是为了共和大业只好把那赌注说了出来：“少川兄若能使袁公促使清室放权退位，那么我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之职务便是答礼。不要怀疑，这是孙总统的手令。”
于是伍廷芳的书记员把那份王庞惠发来的电报交给了唐绍仪：“请唐代表过目。”唐绍仪看着那份抬头写着“中华民国外交部用笺”的稿纸，再看看内容最后写着“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文”的落款，彻底信了。因为孙文不仅签了字，还盖了大总统的公章。
“既然如此，这一方面咱们就算是有一个共识了。文爵老弟放心，袁公必可促使共和大业早日达成！不过，我也有一个基本的问题要问，那就是清帝退位之后对待他们的处理。这是个很棘手的事儿，必定得要好好研究一下。”
伍廷芳也不敢私自就清皇室的善后问题发表意见，他踌躇着说：“这事儿我看咱们得各自回去请示一下。因为只有孙总统和袁公认同了才算是作数嘛。”唐绍仪摇摇头，“你我既然为各自的谈判首席代表，那么就应当有这个权力自行决断。”但是伍廷芳依旧坚持己见，所以在第一天的谈判当中就把这个问题给搁置下来了。
此时的南京总统府弥漫着一股不满的风潮，所有人都认为总统出的价码太高了！可是孙文却不以为然，他觉得非如此不足以动袁世凯之心。陆军部长黄兴大声抗议道：“中山先生，你我自相识以来就是战友，也是挚友。对你的想法、你的思路黄某从来都是遵循不移！但是这次我不同意你把临时大总统的位子让给袁世凯！他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坐这个位子根本不够格。”
外交部长王庞惠摇摇头，一声叹息。虽然当初他们决定要和北军谈判，但是确实是没想到孙文总统出价如此之高……王庞惠有点后悔了，但是现在也是无济于事。今年已经是快过完了，中华民国元年即将来临。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搞“和谈”确实不怎么合时宜，但是英国的介入也确实打乱了国军北伐的节奏和部署。
就在此时，总统府的电务组成员李骏拿着一份电报来到了总统办公室：“报告！伍部长的电报到了。”孙文示意把电报念一念，就见李骏朗声念道：
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文先生勋鉴： 卑职于1911年12月18日于上海英租界南京路市政厅与北方代表议和至今，尚属顺利。北方之首席代表为清天津海关道唐绍仪，此人是袁世凯绝对亲信之一。卑职与唐绍仪已经达成了关于清室退位之酬谢条件，即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之职务。然而，对于清皇室交出国家政权后的安置问题不敢专断。故卑职以电报 上闻。请速批复以闻。切切。 伍廷芳
大家听完了电报内容，想了想决定立刻召开国会商议这件事儿。毕竟爱新觉罗家族对中国的统治将近三百年了，一旦他们猝然交权，安置确实不是小事儿。因为北京城的皇族数目十分庞大！
在国会上，当临时副大总统黎元洪把这份电报拿出来时，所有人都一片哗然！因为安置皇族是前所未闻的事情。如何安置前朝皇族在中国历史上只有两种办法：要么尽杀宗室，要么赐以高官厚禄，不给实权……使之衣食无忧软禁至死。在大多数国会议员的脑海当中似乎还没有哪朝哪代的皇族宗亲能够摆脱被杀的命运！
有些省份的议员表示把他们杀了算了。理由是清军入关的时候进行杀戮，残害汉家百姓这个仇不能不报！这个想法最浓烈的是四川省国民政府派来的代表，毕竟顺治年间入关的时候礼烈亲王爱新觉罗·代善率领所部八旗将四川人民杀得十室九空！
有些议员比较温和，觉得爱新觉罗家族把国家政权乖乖交给中华民国就行。这样一来不仅可以省得动兵，也可以打破“改朝换代必杀前朝宗室”的残忍的政治惯例……
孙文思虑再三，他对议员们发表演讲的时候如是说道：“……中华民国是前所未有之共和政体，既然为‘共和’，则合汉、满、蒙、回、藏为一家……爱新觉罗统治中国已经近三百年，民国既立，则清室必亡！窃以为爱新觉罗家族在清亡之后便是中华民国国民，不必有顾虑。所以可对该群体有一‘优待’。一则可坚定袁世凯逼宫决心，二则可促使清国皇太后早做决心……”
于是南京临时政府向伍廷芳复电，要他和唐绍仪谈一个优待清室的条件出来。因为就目前看，和平过渡无疑是个最好的选择。同时，唐绍仪也向北京直隶总督府衙门发去了请示的电报，看看袁世凯的意思。
袁世凯看了唐绍仪的电报，毫不犹豫！因为他要做“临时大总统”的目的已经达成，至于如何来安置清室他一点儿也不关心。不过，对于这个事情他也有自己的考虑：他袁世凯是靠着李鸿章的赏识才逐渐发迹的，不管怎么说对老东家也是有一定感情的。如果说杀尽清室，未免不近人情……
袁世凯考虑好一阵子，才对身边的通讯兵说：“给少川复电：对于清皇室的处理问题，似应以优待安抚为主。汝可与南军谈判时顺带议定一优待办法，以安太后之心。”
于是伍廷芳和唐绍仪怀着各自的目的和打算，开始了对清皇室善后问题的谈判。那么这一次又会怎么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