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都以为许燃认识狄琛,是在上海,一六年的秋天。
【还逃不过,要置身事外】
2016年,许燃读硕士二年级的时候,所在的实验室从上海的市里搬到远郊,从人民广场坐两个小时才到达的那种。
搬走的前夕,小组的同学相约去酒吧,疯狂一把,为了追怀即将逝去的火锅日料,也为了迎接新农村的建设。
一群人浩浩荡荡向外滩出发。外滩附近是喝酒的好地方,门外是徐徐的江水和明亮却斑驳的霓虹灯,门内是热闹喧嚣的夜生活。跳舞的台子上一水儿的长发红唇的小姑娘和腰肢比女孩都要软的帅哥。
她点了杯啤酒,坐在旁边的台子上小口的抿。不知道看了多久池子里骚动的人群,场子安静下来,听周围的人说,驻唱要唱歌了。
一个大男生,穿着破洞裤,白短袖,站在立麦前唱了一首《再也没有》。声音沙哑,像是沧桑有故事,和他干净的脸和桃花眼不大相符。
一曲唱到中间停歇的地方,他随着音乐跳了两下舞蹈。下面有个小姑娘大喊:狄琛,今天也爱你。引来叠叠的口哨声,再次开口的时候场子重新静了下来。许燃盯着他的脸看了良久,想看着情况这个叫狄琛的人在这里唱歌很久了。
狄琛唱完后,从台子上下来,坐到吧台边上,冲酒保要了杯白开水。许燃等着他和周围的哥们儿插科打诨完,并且把围上来的小姐姐们笑嘻嘻的送走。拿着自己啤酒走过去,放在台子上,冲他说: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他眼睛眯眯看着她,还没回答,旁边刚刚走掉的小姑娘又返回来:小妹妹,这么冲我男朋友搭讪不好吧?
她有点为难,选择没有回应女生,又扭头对着他说:你女朋友吗?
狄琛拍下去女孩搭上来的胳膊说:你别闹陈晶晶。然后没头没脑的冲着许燃解释:不是。
许燃一颗心落到一半,继续发问:你会唱《苏州河》吗?
苏州河这首歌,是许燃的本命,她听了很多年。以前有女同学问她为什么喜欢这首歌,她说我喜欢唱这首歌的人,女同学以为她说的是原唱薛凯琪。其实并不是。
狄琛说:会唱啊,几年前的一首歌了。
许燃说:那怎么才能让你在台上唱这首歌呢,我可以点歌吗?
狄琛冲着台子另外一边的乐队吉他手抬抬头。许燃看了一眼说:你们是朋友,你过去的时候告诉他,许燃要点一首苏州河。
【运河上的起落,惹起了烟波】
零九年的时候,许燃高三,日常忙碌到午休都做不完一个短短的梦,晚饭的间隙趴在窗户上看楼下走过的小帅哥都算是有情怀。郁郁葱葱的考卷堆满课桌内外的时候,迎来了高三的寒假。放假后的第一时间,许燃跟许爸许妈申请去要休息一天。
得到应允后的第二天,她一觉睡到了下午两点,吃过盖在锅底的中饭,坐上公交就去了表哥学舞蹈的工作室。彼时的许燃还没长开,没有羞涩心,不会跳舞但硬生生的跟着跳了一段韩舞,据表哥后来说像是章鱼,嗯,无处安放的四肢。
停下来的时候听到了后面噗嗤一声笑,一个桃花眼的男生,眼角有些微微的下垂,看起来年龄稍微比她大一些。许燃脸有点发烧,但强撑着一口气不客气的问:笑什么笑,你会跳吗?
男生摇摇头说:不会,小朋友你很棒,不过我也不是来跳舞的,我来录歌。
舞蹈工作室的音响设备好,场地又大一些,常常有人来这里录歌,带着视频录的那种。那天下午许燃拒绝了表哥的晚饭,就待在录音房看男生录歌。
他唱了许燃从未听过的歌曲:
我只是渔火你是泡沫
运河上的起落惹起了烟波
我只能漂泊你只能破
念一首枫桥夜泊我再不是我
一刹那的寄托有甚麽结果
帘外骤雨哀悼我们脆弱
……
那个下午是许燃人生的分水岭。再次之前的十八年,她是关心冰柜里有没有巧克力味甜筒的小女孩,是考试得不到奖状哭鼻子的小姑娘,是衣服让妈妈给买的小萝莉。在那之后的人生里,她是午夜梦回走了神的红尘,是和同学讨论恋爱时的囚徒,是想要抓住这一缕歌声的业障。
但高三的许燃彼时还不知道这些,她只会在男生唱完的时候说:我想跟你交个朋友,我叫许燃。
男生哈哈大笑说:我是狄琛。
高三的寒假过得飞快,许燃被爸妈管着不允许频繁的外出,她努力把作业写得漂亮完美,一旦爸妈允许出去玩,她便飞快的拿了公家卡出门。去舞蹈室等着狄琛。
她和狄琛交了朋友。狄琛给了她电话号码,说小姑娘好好学习,等你考上大学了来找我玩。许燃问他在哪个大学,他说S大。许燃说好,我明年就去。
S大在上海,距离他们家乡1300公里,苏州河也在那里。
【蜿蜒的泡影,到底离不开人山与人海】
高三的下半年,许燃把“考S大”几个字写在桌面上,鼓足了一口气拼,她的成绩不差但是距离考S大还是有距离的。常常单词背着背着就气馁,独自戳着卷子小声嘟囔:狄琛,怎么考S大就这么难呢。
一模考完的时候,许燃的成绩名次在学校进了前100名。她兴奋的请了半天的假去舞蹈室,那是三月份,她想狄琛已经开学了吧。没想到在舞蹈室再次见到了狄琛,坐在舞蹈室墙边的架子上休息,许燃错过了他录歌的时间。
她走过去,喊他:狄琛,我进了学校的前100名了,厉不厉害?
狄琛笑笑说:厉害,怎么来这里了?
许燃没好意思说这是我遇见你的地方呀。她只是说就是想放松放松。说完后才想起来问他:现在不是开学了吗?你怎么没去上学?
狄琛说:嗯,回来有点事,等过两天就回去。
他只说有点事,许燃良好的家教让她没有再追问。她有点好奇的沮丧,在她还不懂世事的时候,就有了隐隐察觉故事的能力。但她很快就缓了过来,她拉着狄琛去吃饭。她说我请你吃我最喜欢的麻酱凉皮。狄琛拍拍她的头说:怎么能让你个小妹妹请客,我请你。
许燃给他开玩笑:那要以身相许吗?
狄琛哈哈一笑:好好学习就行了。
从那之后高考之前,许燃没再见过他。高考的六七八,是北方最热的时候,教室里的风扇偶尔传出吱呀吱呀的声响,衬得考场更加的安静。两天半过的飞快,许燃交上最后一份卷子的时候,舒了一口气。
考场外面的不似前两天压低声音的喧嚣,而是肆无忌惮的热闹,伴随着一些飘扬复习资料卷子。她爸爸来接她,她拿了爸爸的手机钻到车棚的最里端打电话给狄琛。
电话响了两声没有人接。过了两分钟许燃听到爸爸喊她,又试了一次还是没打通。
许燃在家休息了两天,去了舞蹈室。她去问老板,说狄琛哥哥最近有来录歌吗?老板说没有啊,现在还是学期间吧。就你们这样的高三生才放假了。
许燃笑笑说:那狄琛哥哥什么时候在来你告诉我可以吗?
老板了然的笑笑:告诉你可以啊,但是狄琛什么时候来就不一定了。他以前录歌是给她女朋友的,但是他上次来的时候好像就跟他女朋友分手了,录得是分手快乐。
许燃早就想到过狄琛是有女朋友的,但是听到他真的有女朋友且可能分手后不知道应该是怎样的心情。老板还在给许燃八卦:他女朋友,也是我们这的,好像是青梅竹马,上了大学两个人一个去了上海,一个人留在这,然后因为要毕业了嘛,具体在哪工作的缘故,两个人意见不一致。
那天的冲击是霹雳连环的,许燃问:毕业了?
老板点头,轮到他有点惊讶:你不知道?看着许燃摇头,老板抽了一口烟,啧啧两声,翻了翻记录本,给许燃说:他上次来大概是三月吧,就是要毕业了才可以不请假就回来了。
许燃想起三月,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说:怎么以前来的时候没见过他女朋友啊?
老板说:你才见到他几次啊。
真没见到几次,一只手就数完了,少到她都回忆起每次遇到时一些毫无意义的细节。
【一刹那的寄托,有甚麽结果】
时隔六年,许燃再次见到狄琛才明白这个世界之大。同一个家乡,他原本的电话号码变成空号后她再也没能联系到他;都在上海,她不停的兜兜转转在不同的大街小巷从没有遇到过。
点歌的人太多,《苏州河》排在三天后。那天许燃下午做完事情后坐地铁过去,到的时候,唱歌还没开始。她点了一杯啤酒,看到狄琛走过来,她同她打招呼。
狄琛问:你很喜欢喝啤酒?
许燃说:不是,啤酒不容易喝醉,不会出差错。
狄琛笑笑没说话,许燃说:其实我酒量还不错,没那么容易醉。我家在X城,北方嘛,大家的酒量都不错。
狄琛眯眯眼看着她,说:我想起来了,许燃,你都长这么大了,以前还是小屁孩呢。
许燃说:比你小个四五岁而已,哪里就小屁孩了。
话还没说完,狄琛就要上台唱歌了。更加成熟的嗓音,沧桑,哀愁,沙哑,流转,都被演绎的更加饱满。
他唱碧空尽的深处谁也不曾存在追怀追怀,许燃突然觉得有点难过。这些年来她也谈过那么一两场潦草的恋爱,男孩也是优秀的,但每段都是无疾而终,总觉得缺点什么,到底是意难平。
那天晚上听了一整场的歌,回去的时候比较晚了,狄琛送她到地铁站。两个人并肩走,许燃问他:你女朋友现在在哪里呀?
狄琛惊讶,然后笑笑说:你说哪个?
许燃有一瞬间的松气,竟然含着几分自嘲的想: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了,哪有那么多难忘的事呢。
但她还是问了:我以前听舞蹈室的老板说你有个青梅竹马。
狄琛说:估计她要结婚了吧。
有时候我们从一个人的语气里就能听出来有一个故事。狄琛大概觉得她带着一种家乡的亲切感,也大概觉得和她并没有这么熟悉,她听完了一整个故事。
青梅竹马,郎才女貌,顺风顺水陪伴着走了18年,高中毕业两地分隔。距离打不败感情,但是距离能打败默契,话题就没那么合拍。如果说这些还可以解决的话,那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就是难题了。都是有想法的人,断断续续拉扯很久,但到底怎么会甘心放弃,为了另外一个人。
许燃问:有后悔过吗?
狄琛说:有吧,有时候想想会觉得所谓的追求有点虚。圆满一个另一个就缺了。我们分开后的有一天,和同学去唱歌,有人唱了一首情歌2,想起来我曾经也给她唱过。坐火车去找她,发现她有了新的男朋友,她恨我,她说狄琛我要嫁人了。
他笑笑说:不提这么伤感的话题了,你呢小妹妹?
许燃笑笑回敬他:你问哪个?
他哈哈一笑:你学坏了呀。
那天晚上他们重新交换了联系方式,也互加了微信。这样几乎不会再也联系不到,但是许燃不知道这些还有没有意义。
【河上的船儿,总不能永不离开】
那晚之后许燃很少联系狄琛,偶尔彼此在朋友圈里评论,聊一聊顺便约个饭。
有次两个人一起去吃料理,服务员拿着单子过来说:我们这边有情侣套餐做活动,点的话要比单点便宜,你女朋友好漂亮。
狄琛笑笑说:她很漂亮不假,但我是他哥。
许燃长大后再也不能轻易的说出要以身相许吗这样的话,她笑笑说:有便宜还是要占的呀,你又不损失什么。
狄琛说:那你点吧。
许燃点了个套餐。饭间她说:其实我跟你一样,有个喜欢的人。
顿了顿她说:很多年了。
狄琛有点惊讶:那为什么没在一起?
许燃不小心吃了口芥末,辣的眼泪都出来了,她看着狄琛说:其实也没有很多的交集,我以前就猜到他有女朋友,后来交集多了才发现,他有自己的生活,我们大概没可能。
她又说:他也很会唱歌。
狄琛喝口水说:这样啊,那可惜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到了年底,许燃作为一个大姑娘,少不了的被三姑六婆问感情问题。甚至有个男同学来找她玩都被她们闻到八卦的气息。
许燃趁机流出来喘口气,打电话给狄琛抱怨。狄琛说:等你回上海了就不会追着你说了。
是啊,上海很大,一个人的情绪那么不起眼,两个人在一个公寓都不知道对方心底的烟火。
狄琛说:我可能要回来了。
许燃愣了一下说:采访下狄同学,什么感受。
狄琛笑:倦鸟归林吧。
许燃知道了他青梅竹马并没有嫁人,他要回来了。她想这也好。
狄琛离开上海的时候是一七年的夏天。他走之前,许燃约他吃饭。许燃提议去苏州河边上逛一逛,他说:我记得我第一见到你是你唱苏州河,现在你要走了,以后也不知道会不会再见,就当个分别的仪式感吧。
许燃没有见过七年前的苏州河,而七年后的苏州河波澜不惊,两岸吵吵闹闹不能削弱半分它的静谧,像一个世世代代的看客。只是河上的船儿总也不能永不离开。
她扭过头对狄琛笑笑:回去了好好的呀,这次抓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