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澡堂


老家郭固集据说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五百年里,父老乡亲们是否洗澡、一年洗几次、咋洗,后辈们当然不清楚。乡亲们喜欢说,泥人儿泥人儿,身上没泥还能算人?乡亲们很自觉,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于是自觉地把自己当成泥人,还隐约透露着一种自豪。他们可能也知道自己是女娲娘娘用杨柳枝甩出来的泥点点。

自豪当然应该自豪,然而,泥人毕竟也是人,身上有泥垢,就该隔三差五洗洗涮涮。可打我记事起直到快要成年,郭固集就没见过澡堂。五道街第一家同时也是周遭三里五庄第一家澡堂隆重开业,是在我读初中那会儿,1980年代初期。

不止一次想起来,有点儿神情恍惚:先人们一辈子都不洗澡?一辈子不洗澡,他们竟然也活下来了,而且从事着生儿育女这样需要清洁环境的重大人类活动。更了不起的,这些一辈子都不洗澡的庄稼汉们竟然鼓捣出养活了全人类的最纯净的东西——粮食。

也难怪,粪肥总是越污秽越旺苗。这样说并非玷污先人,也不想把庄稼汉先人比作粪肥,尽管他们一直在用粪肥饲养着庄稼。事实上,我的先人们并非只用粪肥伺弄庄稼,粪肥还需要一种催化剂——汗水和泪水,乃至鲜血和污血。粪肥是那样的肮脏,先人们的血汗泪水却总是纯净的——经过肉身过滤了嘛。于是,他们培育出了世界上最纯净的植物,让其他人吃着这些植物也变得纯净。当然了,有些家伙吃饱喝足了变得比农家肥还肮脏。

整天和肮脏的粪肥掺搅在一起,先人们应该更喜欢洗澡,也应该更渴望洗澡。然而,直到我上初中,1980年代初期,郭固集五道街两三千口人愣是没有一个澡堂。

仔细想想,先人们也并非终生不洗一次澡。一年到头,他们总能瞅着机会洗几次,只是不像城里人那样在澡堂里、在浴缸里洗,也不像城里人那样优雅悠闲地洗,他们是在村里村外的坑塘、小河或者沟渠里洗,不少时候还偷偷摸摸、慌里慌张地洗。城里人也许觉得那算不得“洗澡”,甚至想一想漂着秽物的坑塘沟渠就恶心。不过,泡进水里,能够多少搓掉身上的陈年积垢,就得说成洗澡。

现在气候恶化,即便华北平原也总是连年干旱,村里村外的坑塘十几年攒不下一滴水,个别小河沟里至多有一汪发馊酱油般的污水,那是沿途小化工厂的排泄物。偶尔,郭固坡的柳青河来水,也只是黄河里放出来的黄泥汤。

小时候,好像三天两头下雨,下得还挺大,一下就是好几天,村里村外的坑塘里、小河汊里常常满当当的积水。冲刷了大小村街的雨水自然会飘满农家肥、树叶、囫囵庄稼杆和庄稼杆碎末,甚至大粪也就是人类的排泄物,当然更多牲畜等动物的排泄物,一汪汪污泥汤需要十天半月才能沉淀得看上去像是水。即便这样,水面上、尤其水边还总是漂着一层层垃圾。

有了水,最欢的是村童们。小孩子悄悄扎在一堆儿,低声赌咒:谁都不能给大人说呀!谁说谁是狗!看看坑塘边没大人,三下五除二脱得赤条条地,“噗通”、“噗通”跳进坑塘。一边戏水,一边打闹。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的洗澡也不能简单地算作洗澡,比城里人泡在浴缸或者澡池子里的洗澡多出了不少内容,有点类似城里的游泳,只是没游泳池干净没游泳优雅罢了。

我们当然也称作“洗澡”。想一想,实在也算不上洗澡。洗澡是洗掉身上的污垢,我们总是等到头发干了才回到家,可爹娘还是能够看出端倪。黑着脸把你喊到跟前,用手指在光脊梁光肚皮上一划,立马儿一道白印,那是泥水留下的记号。脾气好的爹娘会呵斥你两句,“以后可不敢再去洗澡了,谁谁谁家的孩子就是洗澡淹死嘞”!脾气不好的爹娘,当场脱下鞋,或顺手抡起一把笤帚疙瘩,兜头就是一顿揍;脾气更恶劣的家长,还追着边哭边跑的孩子打。

这次挨了打,过不了十天半月,伤疤没好就忘了疼。

别怪孩子们!村童们这样一次次冒着挨打风险的洗澡,是他们难得的快乐,比过年都开心。再说了,人类喜欢玩水是胎带的,人类在娘的子宫羊水里泡了十个月,也即是洗了十个月的澡,游了十个月的泳。剥夺人类的洗澡权,悖逆天理人道,就是反人类哦!

除了挨打,坑塘里的洗澡带来了许多至今难忘的记忆。回味一下,似乎大多不愉快。有一次,觉得脚下踩着的不是软软的淤泥,一种硬硬的异物,还有一种皮肉被一下子划开的感觉,不疼,真的,一点儿也不疼,不过,却带来了一种恐惧感。急忙光着屁股爬上岸,掰着脚趾头一看,大拇指上一道足有一指长的伤口,鲜血和着污泥,红红黑黑一大片。还不敢哭出声,只是哭丧着脸,坐在坑沿泥地上呲牙咧嘴。

还有一次,我们西街的几个小伙伴相约去南北街一个大坑里洗澡。郭固集集市就在南北街,南北街的孩子仗着“集头”优势,老是欺负其它四道街大小差不多的同伴。正在坑中间站着,突然,腿弯上像被谁撞了一下,不声不响就歪倒在水里。尽管站着水也不过淹到胸口,此时手脚拼命胡乱抓挠,竟然无论如何踩不着坑底。“咕嘟”、“咕嘟”一连喝了好几口浑黄的泥水,不知道过了多大会儿,也不知道怎么着总算踩着了坑底。一边抹拉着头脸上的水,一边不停地咳嗽。一边,南北街一个比我大了几岁的有名的“孬孩子”像一只疥毒蛤蟆趴在水中,呱呱叫着,坏笑地看着我。后来,这家伙当上了村干部,在郭固集一带威名赫赫。

有一次我们在一起喝酒,和他说起这件儿时往事。他阴沉地笑着说:“小时候你就怂,谁从水底下推倒你都不知道,喝了坑水咽到肚子里,也不敢吭声。还赖我!就是我推倒你嘞,可到这会儿我也不认账。”然后,哈哈大笑。

大多数村童身上都挂不住水珠。成年后回想起来,可能因为乡下娃平时轻易灌不进肚子里一点油水,大多长成了干性皮肤。有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本街村童,他的姥爷、父亲、哥哥姐姐都在外边上班,家里的生活水平自然相对好一些,听说他家时不时吃只烧鸡、炸点面坨也就是油馍油条啥的。他一出水,身上总是挂着露珠一样的水珠,尤其是他圆圆的、白净的、光润的美臀上的一串串水珠,晶莹剔透,让其他村童打心底里羡慕。我家尽管家境也还算可以,然而,好多次站在水里或者出水后特意留心自己身上,水迹总是一片一片,几乎不见一个晶莹水珠。因此很自卑。直到许多年后,知道了自己是典型的油性皮肤,油性皮肤却挂不住水珠,更自卑了,唉,天生一个土坯子。

爹娘的担心不是多余的,的确有被淹死的村童,别村有,郭固集几道街也有。一个年龄比我还小的同姓玩伴就是在村里最大的坑塘里洗澡时被淹死的,死时只有七八岁。直到现在,村民们提起他的父亲,还总是带着一种怜悯:多齐整一个小儿,早早被淹死了!玩伴活到现在,也该儿女子孙满堂了。

都咋淹死的?有的当然是水性不好,误入深水区,更凶险的叫“土井”,也就是深水区里一个深穴。还有的,则是被陷害而死。罪魁祸首是谁?柳树!坑塘边大多生有柳树,不知道是人工栽植还是野生。多年的老柳树树根一大蓬,长在水外边挺好看,古拙奇崛,像大型盆景;藏在水里的部分,可是要命的陷阱,扎猛子脑袋不小心插进去,拔不出来,外边的人也看不到,多难受多要命吧!现在想想,浑身还寒毛直竖。

洗澡的多是小孩子,偶尔有青年人甚至中年人和小孩子们一起在坑塘里。小青年洗澡似乎没人说啥,三四十岁当了爹的爷们儿在泥汤里噗通,总有老人和妇女偷偷说他们不识数、没正经。可大人们尤其有媳妇的大人们更需要洗澡。于是,有些大人乘着天黑下水,悄没声儿地泡一泡,搓一搓。村里一个在外边当过卡车司机的二十五六岁的半大青年刚娶了媳妇,他是村里带些“洋气”的人。有一年夏天,下了一场大雨,村西头窄窄的沟渠里灌满了水。刚刚黄昏,这个半大青年穿着一条短裤,到了沟渠边,穿着短裤下了水。按说也没啥。坏就坏在,他还带着一块香皂——彼时的小村,香皂可是稀罕洋玩意儿。他站在水中,把手伸进裤裆里打香皂,弄出一片白沫。小孩子们哈哈大笑。在沟渠一头的小桥上乘凉的老少爷们儿包括妇女们当然也斜眼瞅见了,嘟囔:“恁大个人了,没正经!”也有善解人意的老好人笑着说:“人家刚娶媳妇,还大热天嘞!”

后来老是琢磨:乡亲们为啥不在自家院子里偷偷弄盆井水洗洗澡哩?也许因为当年大多几世同堂,自家小院子里更不方便吧,也因为物质匮乏,一爿专供洗澡用的窝棚固然不是轻易就能盖起的,估计就连用一张破床单啥的围起来一个洗澡地儿都不容易。

听说村妇们尤其年轻的村妇们也有去洗澡的,自然更是在黄昏时分,更偷偷摸摸,而且总是躲在芦苇荡深处,可不敢让旁人瞅见的,可不是小事情,伤风败俗啊!那时,村外有不少大片的芦苇塘,一到盛夏,修长的密匝匝的青青芦苇把贫瘠的华北平原小村装点得像画上的江南。规模大一些的,还有野鸭水鸡藏身其中,据说有人就在里边拣到过野鸭蛋水鸡蛋,一窝一窝的。几个妇女,包括没出嫁的大闺女,悄没声儿结伴钻进芦苇深处,不声不响地涮几下,很快就穿得规规矩矩溜出来,急急忙忙逃回家。还因此惹出过坏人坏事。某个年轻男性村民尾随几个洗澡的妇女,潜进芦苇荡偷窥,被人发觉,从此在十里八村成了有名的二流子,直到现在,村民们提起他还一脸的厌恶,甚至给他儿子们说媳妇的时候,媒婆还提起当年这档子丑事。

所谓民风淳朴的乡村竟然也发生这种事儿!穷闹的?还是总有些人的丑陋激素浓度比较高?不好说。不过,要搁这会儿,搁市里,激素发酵了,也有点钱,随便就能找个熟人捉不见的地方连洗澡带安慰激素,也不至于丢人现眼了。即便不小心被熟人撞见了,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甚至会觉得你有能耐。

别说那些当娘的和姑姑婶婶们长年累月不洗洗澡难受,就是小孩子一年到头身上不沾水也皱得慌。已经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记得,每天钻进被窝临睡前,我都要抠脚面,脚面上结着一层泥垢,指甲一抠就是一大块。现在想起来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可我不照样活到了这会儿?

我真了不起!

俺村的老少爷们儿大娘婶婶姑姑们真了不起!

乡下孩子在坑塘河汊里洗澡,只会一种泳姿:狗刨。看见狗游泳,首先想到小时候在坑塘里的狗刨,总是忍俊不禁。真形象!我们当年的泳姿的确就像狗游泳,只是人的两条后腿会不由自主地“噗通”“噗通”打水,不像狗狗游泳那样优雅安静。有一次,在京密引水渠畔,一个村民让他的金毛狮子跳进清澈见底的渠水,那乖乖竟然在水里游啊游啊,动作优美,态度从容,像个水中金发外国妞儿!游了半天,还不愿意出来了。直到狗主人呵斥了几声,它才懒洋洋爬上岸。

看来,就连狗狗都喜欢定期洗洗澡游游泳啊!

进城后在撒了药水矿泉水一般的游泳池里游泳,总觉得狗刨有点老土,双脚便不敢像儿时那样肆意打水,有穿着泳衣的美女在身边,更不好意思。我还发现,不少男士并非不喜欢用双脚打水,而是都在试图忍着不打水,他们的泳姿因此就有些生硬。想必他们也是我这样的进城乡下娃吧?

读师范时候,上了一年专业体育,还特意买了一本大学体育系游泳教材。遗憾的是,在小县城找不到游泳池。彼时,已到1980年代中期矣!

试着学习过蛙泳自由泳等城里的游泳方式,甚至学过高难度的蝶泳,无奈,没学会,一进水还是手舞足蹈地狗刨。年龄一大,脸皮厚了,也不在乎了,有泳装美女在侧,也照样像在村塘里那样双脚使劲打水,“噗通”、“噗通”,“噗通”、“噗通”……晶莹的水花四溅,落在自家脑袋上,脚面痒酥酥的,像一条放肆戏水的大鲶鱼。真过瘾!

狗刨其实是老天爷赐予人类和其它哺乳动物最省力最自然的游水姿势、自救本领。几年前,我从东岸向西岸横渡十三陵水库。水边有一群红男绿女,开始,我使用蛙泳;到了中间,身上越来越乏力,遂改用狗刨和仰泳,轻轻松松就从此岸游到了彼岸。

有一个儿时玩伴,姓刘,现在成了郭固集一带有名的小财主。其实,早在七八岁那会儿,他就在小伙伴中间出了名。我们下水都是丢冰棍,更难看的是岔开双腿张开两条细胳膊“噗通”一声把自己扔进去,溅起一大片水花,像扔进去一个装满砖头瓦块的口袋。小刘不同,也没见他跟谁学过,他竟然无师自通,像城里孩子那样,像电影上的跳水运动员那样,站在坑沿高处,两条细长小腿儿夹紧,两条胳膊左右大张;然后,双臂收拢并起,身体猛地往前一窜,“噌”,扎进水里,只溅起小小的水花。好潇洒哟!

我们都觉得他很洋气。这种气质估计和他以后能够成为财主有某种内在关系——向往城市文明嘛,城市文明不就是挣钱啊?他的确早就搬到了县城居住。

有一次,小伙伴们看见他出丑了。他得意洋洋地跳了几次水,最后一次,刚爬上坑沿,正在志得意满地向伙伴们炫耀,他爹像一只老猫一样悄没声儿地溜过来,走到他身后,脱下脚上的鞋,揪住他,“噼里啪啦”狠狠甩了几鞋底。小刘哇哇哭叫着,挣脱老爹,光着脚丫子,像一只挨揍的小狗一样逃走了。

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直到二十三四岁,我已经在外边当上人民教师了,有一年暑假回老家,正好下了场暴雨,村里一个三尖坑里积满了雨水。还没等泥水沉淀,我就和几个小孩子,还有几个岁数差不多的大老爷们一起,天未黄昏,便跳进了黄黄的泥水里。当然穿着裤衩了。好在,仅仅二十几年前,坑塘里还没多少生活垃圾,只是有一些树叶和秸秆,在坑边漂着。我记得,如今当了村支书的一位年轻长辈还抱着一块干枯的桐树根,“噗通”“噗通”地狗刨打水,兴奋得哈哈大笑。

前些日子,经过那个早已干涸了足有十几二十几年的坑塘,看着里边半池方便袋卫生纸等垃圾,感到匪夷所思:我竟然在这里边洗过澡!

可我就是在里边洗过澡,不但在这个如今填满花花绿绿垃圾的坑塘里,也在村中其它同样填满五颜六色垃圾的坑塘里。

值得庆幸的是,那次,好像没听到哪个大娘婶婶爷爷奶奶说过:恁大个人了,还恁没正经!也可能是背后说了,没传到我耳朵里。

郭固集五道街第一家澡堂开在1980年代初期,我正上初中。

票价多少?记不得了,反正不高——给庄稼汉洗澡的地儿嘛,庄稼汉应该能消受得起起。不过,好像那时觉得多少还是有点奢侈的。

澡堂老板是本村能人,姓周,按辈份,我喊他大爷。周大爷在国民政府时期是能人,人民政府时期也是能人,遇到了改革开放,更显出能耐;直到八十多岁下世前,还是能人。

郭固集供销社信用社粮店本来占的是南北街村民的地面,猴年马月的事儿了,地契也不齐全合法——好像那个时候也没有相关法律,领导的话、国家或集体的需要就是法律。几家单位先后吹灯拔蜡,按说白占几十年了,该补偿村民租金物归原主了。结果,不但没给一分钱,各单位头头儿们还和村里几个能人一起,把几片到这会儿挺值钱的地面卖给了他人当宅基地,收了几十万,钱塞到谁腰包,也没公示。原土地的主人没敢吭声,村干部也装聋作哑。时年已八十多岁的周大爷是当年手续经手人,他当然对老猫腻新猫腻一清二楚。老头儿梗着脖颈说:应该还给郭固集南北街村民,还给原主。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那不等于趁火打劫浑水摸鱼呀!

得着好处的人自然不搭理“糊里糊涂”的周大爷,就连周大爷的儿孙都埋怨爹爹爷爷“管闲事”:和你有一毛钱的关系?净逞能得罪人!甚至就连村里几个平时被倒卖土地的领导和能人们不正眼看两下的“老实巴交”的村民都气呼呼地数落周大爷:恁大岁数了,操恁些闲心!眼气人家吧?

周大爷在解放前解放初咋有能耐,我不知晓。通过这件事,我觉得老人家是郭固集五道街真正的大能人、直正人。那几个倒卖村民土地的干部职工,尤其那几个和公家单位勾搭串联坑害村民的村中能人、村干部算不得能人。他们有本事,但算不得能人,他们至多算是狡猾狡猾的干活儿,还违法了。如果不是乡里乡亲的,如果不是他们在老家有钱有势,我真想偷偷地骂:贼!至于那几个“老实巴交”的乡亲,不是真老实,是啥?傻种!奴才!

还是说周大爷的澡堂吧。

周大爷的澡堂规模不大,不过三四间寻常民房,里间砌了两个水池子,一个高温,一个低温。有没有淋浴,记不清楚了,似乎有吧?记忆深刻的,是如今想起来鼻孔里还挺冲的那种澡堂味儿。尽管我很敬佩周大爷周老板,但说实话,那股气味不便恭维。不是香皂味儿,也不是厕所味儿,可能是香皂和厕所混合出来的味儿,或者说,是一个个庄稼汉身上的泥垢被水泡了以后的味儿混合上厕所味儿香皂味儿,臭臭的,腻腻的,粘稠粘稠的,能像浓汤一样喝到肚子里。

郭固集的老少爷们儿都说,那是一种祖辈没闻过的气味儿。是啊!某种意义上说,那是一个新时代的气味儿。

周大爷澡堂留给我的最深记忆,是休息室门楣上一张字幅:君子自重,莫教人轻。半文不白,似乎还不够通顺。现在念叨念叨,古色古香,透着一种文雅和庄重。

澡堂里老少都有。老人皱巴巴的肌肤,尤其小肚子上耷拉着的袋鼠一样的皱巴皮袋子,看着瘆人。更瘆人的是一些老年人的小腿肚子,只见骨头不见肉。你甚至都不敢想象,就是这样的一条条干瘦的皮包骨头的腿,刚刚还在郭固坡和堤沿的田地里掘土。跟着爹爹爷爷来的小孩子的肌肤总是鸡蛋皮一样光滑细腻,看着就想摸一把,摸一把就觉得能够从孩童们身上吸收活力。

我是在周大爷的澡堂里第一次看见这么多老少爷们儿的赤巴肚子的,有些恐惧,还有隐隐的厌恶。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第一次看见肉体的丛林,应该是人生的一次重大飞跃,他在这个时刻才能够用心琢磨:原来人是这么个样子。每个人都应该经常看看其他人的赤巴肚子,尤其是看看他们崇拜偶像的赤巴肚子,这样,他才能脑子急转弯:原来人都是这么个样子,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长着一样的东东。

也正因此,“君子自重,莫教人轻”,这句话贴在赤巴肚子丛林中正合适、更应时。这应该是一种修养教育,因其是一个人赤裸裸时刻的修养教育,比穿着衣服道貌岸然时刻的修养教育更实在,更生动,也就更能入眼入脑又入心。冠冕堂皇的自重威仪没啥稀罕,许多人的身份重量不正是靠一身光鲜高档的皮挣来的?一个衣冠楚楚的人在一群穿戴齐整的人面前的自重威仪可能还不够纯,不穿衣服而能够在一群同样赤条条的人面前保持言谈举止的适当尺度,不是装(没法儿装了嘛),是真君子。不能因为大家伙儿都脱光了,彼此的啥玩意儿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了,就可以放肆轻浮了。“谁长着啥谁还不知道啊?”“反正大伙儿都这样了,还装啥嘞?”市井俗人就是这样给自己找到了放纵借口然后理直气壮地自甘堕落。可惜,越来越多人的人性自由就是“谁还不知道谁长个啥?女明星的都看见了,还装啥哩?”

“君子自重,莫教人轻”!周大爷试图在一群乡巴佬中间培养一种“士”的精神气质呀!他的字幅应该熏陶了郭固集一代两代青少年吧,就像他澡堂里整天热气腾腾的水蒸气的熏蒸。至少我这个郭固集的小爷们儿赤身裸体的时候、在大家伙儿都喜欢赤身裸体的时代总是想起周大爷的字幅,并因此时不时地告诫自己,要做君子,做真君子;做真君子,首先要自重,无论穿没穿衣服,无论大家伙儿穿没穿衣服,甚至哪怕不穿衣服逛大街成为时尚,甚至哪怕大家伙儿都不穿衣服你穿衣服会被嘲笑成“假卫道士”、“伪君子”。 大丈夫处世,应该赤巴着肚子,所谓赤子是也;然而,赤巴着肚子的同时,心中也要时常穿着一件衣服,一件道德伦理的锦衣。

其实,凡是去洗澡的人,应该都能一眼瞥见那幅字。不过,当我在昨天问到几个岁数差不多的乡亲——他们当然都在周大爷的澡堂洗过澡,却没一个人还记得那条字幅。

三年前,郭固集地区连续开发了两家大型温泉洗浴地儿。依然有人叫它们“澡堂”,大多数人尤其年轻人总是称呼“温泉洗浴中心”。刚开业时候,我就激动万分,去过几次;三年过去了,尽管因为深层温泉硫磺含量较高,我偏偏对硫磺过敏,每次洗过澡,身上总要起一层疙瘩,严重时还会大面积溃疡,但我依然激动万分,到了北京,逢人便炫耀。

看着一辈子也不见得能在温泉乃至浴缸浴池里泡几回的庄稼汉的后代在宽敞明亮足有百十平米的温泉池子中洗掉身上的积垢,看到刚刚从庄稼地和周围的作坊工场下班的老少爷们儿在冒烟的温泉水中洗掉身上的泥巴和工业粉尘,洗掉脚上手上的老茧,在更加宽敞明亮足有千把平米的温泉泳池中青蛙一样优雅畅游或者狗狗一样笨拙狗刨,我一次次发自内心地感叹:“这会儿不是那会儿了!”“时代不同了,乡下和城里都一样。”真的,有一次盯着盯着,竟然眼眶湿润鼻子发酸,对这片生养我的土地的热爱,对国家的热爱,对执政党的热爱,对新时代的热爱,油然而升华,那么真挚,那么清澈,就像眼前的一池温泉清水。请别笑话我,请别把这种热爱当成一时冲动头脑发热,这样的爱才是真爱,天天把爱挂在嘴上,天天吆喝,更有可能掺假哦!

郭固集地区的温泉洗浴中心一点也不比县城道口街乃至省会郑州的同类场所低档多少,门票却便宜得让人不敢相信:八块钱!老少爷们儿一月都能挣到两三千块钱,就连六十来岁的老大娘在垃圾工场拣塑料,一月也能挣个千儿八百,八块钱,谁也不心疼,隔三差五就能去洗一次。于是,父老乡亲们终于洗掉了祖辈积攒下来的厚厚一层的污垢,他们从温泉中出来,就开始走进了一个越来越新鲜的时代,尽管他们的家园里依然垃圾遍地,他们甚至整天都生活在垃圾堆里。但总算有了洗澡的地方呀!身上脏了,能找个地儿洗一洗,总算能干净舒坦几天,你就不便再怨天尤人,更好过的日子就在前头。

不过,我现在不去温泉了,回老家洗澡,只去当年周大爷那样的小澡堂、老澡堂。刚才说了,在采自底下两千米的深井温泉池子里每泡一次,身上的溃疡血疙疤一两个月还不见痊愈,深井温泉水算不得郭固集的水,俺水土不服。周大爷那样的小澡堂老澡堂里的水采自郭固集地表,性平,不过敏。俺就一郭固集乡巴佬,消受不了高档矿物汤泉。

装有好几眼通风机的温泉中心当然闻不见了周大爷澡堂里那股粘稠的杂合气味儿,更见不到周大爷澡堂里那样的字幅,欧式装修、宽敞明亮的休息大厅里挂上一副黑底白字乃至繁体的“君子自重,莫教人轻”,想必大多数人包括中老年也会闻到一股馊味。温泉中心肯定更注重广告宣传,大门口有条幅,休息室也有,而且有好几幅,红布白字,其中一幅,“不要留恋哥,哥正在去某某温泉的路上”。

说实话,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红底白字的条幅,我竟然有点不好意思。不是觉得自家老土不好意思,是替它不好意思。狗啃麦根装出来的羊气不是真洋气。即便在北京上海武汉等大都市,看到“不要留恋哥,哥正在去星巴克的路上”,也不觉得优雅,不过一种都市时髦,时髦玩意儿大多是市井俗物。不过,还不算多别扭。在乡村澡堂里,满眼都是老老少少的赤巴肚子,与咖啡馆里那种约会都市男女的优雅捆绑在一起,有点牵强。摇晃着一丝不挂的身体、悬垂着雄赳赳气昂昂在人前走过来荡过去的中年男爷们儿,或者光着身子的一群肥肥瘦瘦的小青年一边打牌,一边抽烟,一边还大呼小叫;咖啡馆里道貌岸然的男女慢慢搅动不锈钢勺子,时不时“嗯哼”、“啊哈”、“OK”,李开复、马云、刘强东、奶茶妹妹,托着粉嫩的小腮帮,脸上挂着三号微笑,欧美人一样的亚洲深眼窝……哈哈,不搭界,不着调!还有一点,非原创,有抄袭嫌疑,澡堂抄咖啡馆,抄错了菜谱。

去了几次,也就习惯了。就像周大爷的字幅一样,温泉的条幅也不过是一个宣传工具,至多算作一种符合时代特色的符号。看得多了,也就那么回事儿了。

某一天,在老澡堂里洗完澡,躺在散发着陈年馊味的床上,喝着小酒,油然想起了几百米外的温泉洗浴中心,想起了那幅“不要迷恋哥,哥正在去温泉洗浴中心的路上”。突然,老家伙有些不好意思,看看自己的赤巴肚子,吸溜一下尽管洗得干干净净的浴巾上散发出的一股若隐若现的馊味,赶快用它掩上赤巴肚,看看四周,幸好没年轻人。老喽!还看不惯孩儿们,孩儿们没揍你,你就该暗自庆幸了!

郭固集地区乡村温泉洗浴场所悬挂的“不要留恋哥,哥正在去温泉的路上”的条幅当然是模仿,然而,这样的模仿,却是新生代乡村青年独立自尊意识的萌发!

孩儿们,大胆弄吧!你们比老爹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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