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小学毕业的文化人
——八十八岁的程御德老先生
一天接到邓队的电话:给你介绍一位采访对象,他的故事有一箩筐,绝对有写头。
邓队见多识广,阅人无数,他推荐的人一定有嚼头,让邓队把我微信推荐过去,邓队说老人家八十八岁了,还玩什么微信,给你电话自行联系吧。
打铁要趁早,约好时间来到了老人的家里。开门迎出来的老者高个大背头,虽已年迈,但气质非凡,神采奕奕,一看就是个有过公职的文化人。老人让座,还是被他满墙的字画吸引住了,老人顺着我的视线介绍说,有几幅书法作品是他写的,其他是朋友送的。虽说对书法作品缺乏鉴赏力,但对从事艺术爱好的老人,从心里冒出敬佩之情。
我们坐在落地窗的阳台上,温暖的阳光从大玻璃窗外照在身上,好美的时光啊!两杯清茶,一老一少,聊人生,聊过往,岁月静好。
老人善谈,落座之后,不用我开口询问,他把从十四岁之后上军校,以及后面入伍之后的经历娓娓道来,我只需静静地聆听,做一个安静的历史的纪录者,就好。
1948年11月2号,祁县刚刚解放的这一年冬天,年仅14岁的老人来到位于太谷县,徐向前为校长的十八兵团随营学校,开始了为期三年的学生生涯。但在第二年太原解放,学校动员学员们提前毕业,参加全国的解放战争,在校学习六个月的老人和其他同学一起入伍,当上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文化兵,宣传队员。
老人回忆从军之后的第一次难忘的经历,是为了解放西安,抢渡黄河的时候,坐在老百姓家的瓜皮船上,身为宣传员,年龄幼小的老人跟着后勤部队,与领导们的马坐在一条船上。
密集的炮弹雨在四周肆虐,溅起的水花直落脸颊。饲养员紧紧地拽着马绳子,老人没有经历过世事的小心脏一定如鼓点,没有节奏地乱跳。万一有马受惊,船翻人亡的事件,随时可能够发生。幸运的是,炮弹有眼,没有落在过河的部队船上,没有任何一个战士挂彩,全部平安抵达彼岸。
事后得知,炮弹是留守的国民党部队打出的,他们也知大限将至,应付差事而已,专门往没人的江中打炮。
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深受老百姓的爱戴。在每一次解放军进城的时候,都会受到老百姓夹道欢迎。在进西安城里的时候,原本一个小时的路程,三个小时也走不完。热情的老百姓,把家里能拿出来的吃吃喝喝全都拿了出来。
部队上有铁的纪律,只能够接受喝的,吃的东西一律不准要。但架不住老百姓的盛情,不拿吃食就拦住不能走。部队只好下令,把吃得也一并收下,到了驻地统一发放。这一次经历让老人家深切体会到解放军与老百姓鱼和水的关系,他为自己身为一名解放军战士,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
记得有一次下着大雨,战士们没有雨具,身上的背包和衣服全部湿透了,夜晚借住在村民的家里。村民把自己家过几天要娶亲的四条新棉被拿了出来,让战士们安心睡觉。村民又连夜用火把战士们的衣服背包全部烤干,小战士们一个个感动的不知如何答谢,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的体力活,担水扫院来回报一二。
有道是得人心者得天下,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解放军战士能够取得胜利,与爱戴老百姓,得到老百姓的真心拥护分不开。
老人家所在部队,在西安站了半年岗,这半年的时间是老人家当兵以后最享受的一段时间,不用行军,还有好吃好喝。半年之后,部队有了新的任务,解放大西南,三十天行军三千里路,其中行进最长的一次,一天走了140里地,说起来,没人相信。
战士们累极的时候,站着就能够打起呼噜来,而当时老人家才十五周岁。走下坡路的时候,又下雨又有雪,地面又滑,老人家干脆坐在地上滑着前行,倒也不失为一种在艰苦环境中,苦中作乐的乐趣。
当时国民党军队已处在节节败退,在溃不成军的逃亡路上,他们扔掉所有负累在前面逃窜,解放军的部队在后面紧追不舍,几乎没有打过一枪,就把国民党的部队全部赶出了属地。全国迎来了大解放的最后胜利。
没有了战斗任务之后,部队整编,开始搞地方建设,同时进行剿匪任务。同年的后半年,为了支援朝鲜战争,老人所在的部队被整编为“铁路工程第八师”,远赴朝鲜进行下一个作战任务。
在到达距离朝鲜一江之隔的丹东之后,他们原地留守等待命,并没有过江作战。一直待到朝鲜战争结束,当时的第八师战士全部转业,成立“铁道部第四工程局”,从事新中国的铁路建设工作。
此后老人的命运发生了一次巨大的改变。在56年的时候,老人和一部分专业战士支援草原建设来到了内蒙,与当时的建筑处合成一个单位,担心他们这些年轻气盛的转业军人不好领导,他们的职务安排最高的也是副职,处处受节制,也没有实际权力,这样就为日后的故事埋下了伏笔。
1957年6月份进行反右运动,和老人家一起来内蒙的三十个转业军人,有19个被划为了右派,其中就有他老人家。从十四岁就当上了红小鬼的程御德老先生,从小为新中国成立浴血奋战,没想到被划为右派,变成了人民的敌人,变成了反党派。受到了三类处分,就地改造。
在劳动改造期间,老人家虽然只有六年小学知识,但因为他好学向上,肚里的墨水比一般大老粗多的多,再加上从小就爱好文艺,吹拉弹唱样样拿得起,和周围的群众打得火热,这下又惹恼了一些一心想整治他的人。改造三年的时间,给他换了三个小队五个工班。
1961年,老人的父亲患病半身不遂,他请假回家。当时的保卫科领导训斥道:你这类右派还有什么资格请假,想回家,辞掉职务,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他要求组织摘掉他的右派帽子,他才能回家。人家说你这介绍信上,叫你同志,就算是自己人了。就这样老人家回到了家乡,又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农村生活。
当时村里没有会计,村干部叫他这个从铁路上回来的右派当上了会计。平静的日子没有半年,他的档案邮了回来,他的右派帽子还在,这件事上面的领导也兜不住,找他来问。他找原单位想查查这件事,可是连续上访几次也没有解决这件事情。当时的反右运动正值水深火热的时候,谁也不敢承揽他这事情,无奈,他只得灰溜溜地回来,让上面把自己当右派看管起来。
23周岁到44周岁,老人家整整戴了21年的右派帽子,摘帽后回到了原单位合肥铁四局上了班。当时他一个人在合肥,家里人的关系还在村里,他半个月上班,半个月上访,想得到应该有的待遇。眼看改善无望,他便要求把自己调回家乡所驻的铁三局职工学校,心高气傲的他在学校也没有得到重用,再次萌生退出的念头,当年才51岁的老人家,申请了病退。
半生坎坷的老人家赋闲在家,有太多的不适合,爱好书法写作的他,慢慢学会了装裱,把自己家的一间房子做了装裱室,为远近而来的书画人装裱字画。他的装裱技术在业内也是赫赫有名,后来因为房子给儿子孙子住,这才收手不再从事这个工作,好像还很遗憾。
爱好文艺的老人家,又找到了旧日的兴趣爱好,先是到老年大学唱歌,后来又学会了跳舞,现在每天下午,老人家还要到广场翩翩起舞,舞姿优美,是众多女舞伴争抢的好舞伴。这一跳就是十三年,美名远播。
老人家说:我的网名叫笑口常开,我的人生格言是:乐观处事,老当益壮。我的爱好是看书写字唱歌跳舞,我的个性是心直口快嫉恶如仇,我的生活目标是健康每一天,快乐度晚年,不管活多大,生活要自理。
原本和老伴约定“活到一百二,相互来扶携”,上海交通大学毕业的老伴是杭州人,是个妥妥的大美女,与老人相濡以沫数六十四载,如今已经去世三年。老伴活着的时候,腿脚已经不利索,每天老人都推着老伴到广场去玩,也是广场上一道亮丽的风景。
老人给我讲了一个关于批斗他的故事。事先老人已经得到消息,批斗他的领导们已经下命令,只要不打死,要把他的胳膊和腿打断。工作人员收罗了他的四条罪状,批斗会前动员好的130个民兵就等着向他动手了。罪状一:说三国道水浒破坏生产。罪状二:大搞地下俱乐部活动。第三条罪状:拉拢青年腐蚀干部。第四条罪状:戴得手表提得暖壶。
老人家用自己的学识一条一条引经据典辩解,把一个个说得一愣一愣的,直佩服的五体投地,一直认为他说得句句在理。就这么着,一场气势汹汹的批斗会友好收场。在外面借来一辆推车,准备推着被打得皮开肉绽的丈夫回家的妻子,看到他平安无事,携手回家,老母亲见儿子大难不死更是欣喜不已。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两个钟头已经过去,向老人提出了我的问题:您小学毕业,看您的气质您的谈吐,都是一个读书人,您的文化底蕴从哪里来呢?
老人起身,找到一本书,翻到其中一页,有他的老父亲,一位同样会写书法作品的老者。老人说,他的家是书香门第,有很多古装书,父亲曾经当过私塾先生,极爱读书,也爱买书,当年家中的线装书有很多,他也深受父亲影响,看过不少书。他的兴趣爱好,很大一部分来自父亲的言传身教。
难怪呢,看到老人第一眼就感觉老人气宇不凡,很有读书人的气质。
临别时问老人,对孩子对老人有什么想说的没有。老人说,教育孩子,不能够光看分数,要注重孩子道德品质的培养,要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对于老年人,应该心宽一些,要乐观处事。
对于我还没有问出口的关于如何看待死亡的这件事情,老人也给了一个明确的回答,不愿意给子女添麻烦,不要做没有生存价值的抢救。
与老人作别,在等电梯的空档,老人一边与我聊着,一边展示了几个优美的舞蹈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老态。
采访老人,最大收益是看到了老人的生活状态,乐观健康朝气满满、但愿每个年迈的老者都有老人这样一个好心态,找到自己喜好的事情,开开心心度过每一天。
另一个最大的收益就是越发地认识到读书的重要性。只有小学文化的老人家,从内到外散发出来的都是读书人的气质,他的言谈举止也深深令人折服。古诗词张口就来,如果没有深厚的文化底蕴,想来也不会如此这般能言善道,娓娓道来,讲一个故事都讲得那么活灵活现,让我听得如临其境。
从老人家身上,我又学到了好多。老人家,活到120岁,绝对不是童话,老人家,加油哈!
注:以上书法照片中“歸”字,是参展庆祝香港回归而写;“飛”字是应邀参展了九九年国庆五十周年,在首都钓鱼台国宾馆举办的开幕式,作品获奖并被国家收藏,为了留念,程御德老先生又重写了这幅;“松風,鹤趣”及下边的五言诗,是程老撰写,代表着老先生的人生观。作品均为参加国家及省、地、县举办的书法展览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