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大象的日子
>> 源二郎忍着笑,说了句“也许吧”便作罢了,仿佛在说“多说无益”。
>> “够了啊你,我老婆能有大象那么大吗?”
“没有吗?”
“政,你是不是得痴呆了啊?”源二郎叹了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 所有人围着茶室的矮脚饭桌坐下。麻美手脚麻利地煮着饭和味噌汤。饭桌上除了烤好的鰤鱼块,还密密麻麻摆放着用芋头、嫩豆荚和油炸豆腐做的炖菜,金平牛蒡以及咸菜。
>> 浇了萝卜泥的盐烤鰤鱼烤焦的痕迹略明显,但油脂多而味美。
>> 一个人无所事事稀里糊涂地过着日子,星期的感觉也变得模糊起来。
>> 国政瞅准时机,把放在膝盖旁边的方绸巾拿了过来,慢慢地取出放在里面的东西。是用厚厚的底纸包好的七岁孙女的照片。照片中的少女穿着红色礼服,一手拿着千岁糖的袋子,笑容绽放在脸上。
>> 凡是做簪子以外的事,源二郎总是粗枝大叶。现在他又一心用筷子戳碎茶杯里的梅干,试图做梅干茶,像是把医生说不要过分摄取盐分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 “其实我在想结婚的事。”彻平害羞地在榻榻米上画了个“の”。
>> 不管是散发着光芒的眼睛,还是尚且保留着柔软弧度的脸颊,彻平看上去就像个少年,洋溢着青春。
>> 最近的年轻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看上去年轻,什么年纪都像个孩子。这也多亏现世安稳,人民生活富裕。国政像个老头一样唏嘘不已。
>> 源二郎自小便拜师学做簪子,东京大空袭时钻了空子,战后在废墟扎了根,靠一门手艺养活自己。十几岁时就长着一副老熟的脸。虽然在发小国政面前,他会摆出这个年纪该有的表情,嘴上也会经常挂着类似“我偷来个芋头哦”“喜欢上一个女人”之类的话。
>> “麻美她爸还骂我是河童……”
麻美安慰起士气越来越低落的彻平。“彻平啊,我爸说的不是‘河童’,是‘小毛孩’。”
>> “就像麻美她爸说的,你连簪子都还做不好,拿什么养麻美?”
“没关系。”说出这话的,不是彻平,而是麻美,“就算只靠我挣的,我们俩也能活下去。”
“麻美,可这家伙不是啊。”源二郎顶着一副毫无男子气概的严肃表情说,“我知道你作为美容师的手艺很棒,也知道你一直想把彻平带出息,但彻平不能总跟你撒娇啊。”
>> “被谁养着,就肯定会撒娇。这样你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能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匠人。如果麻美把你甩了,你准备怎么办?一个接一个换女人,一生被女人养吗?!”
彻平一脸悔意地低下了头。麻美看着彻平,脸上扯出一丝不像微笑也不像苦笑的笑容,像是在说“哎哟,哎哟,怎么会啦”。
>> 关上荧光灯,源二郎的秃头在黑暗中散发着淡淡的光。耳朵上残留的一小撮粉色头发却像是几天前重新被麻美染过一样,焕然新生。
你自己还不就那样,活这么大都不懂事,装扮又怪异,脑子里想的就只有簪子、吃的、女人和巨人队。
>> “说到大象的时候也是,光看长相的话,根本不会想到你是现实主义者。”
看到国政连连叹气,源二郎感到有些意外。“又把大象的话题搬出来?”他狠狠地把烟掐灭到烟灰缸里,“那么想看大象,去上野公园啊!”
“我说的是多么浪漫的事啊。”国政受到源二郎的影响,厉声大喊,“传统工艺的继承人,现在都要灭绝了好吧。难得有人愿意拜你为师,你也给人家声援一下啊!”
“又不是体育,声援有个屁用啊!”
>> 国政抓起大衣和围巾,愤然起身。“光头就算了,还是个死脑筋。像你这样的,以后就叫‘石光头’。”
“你小孩子啊!”
>> “你们又吵架了?”
被彻平憋着笑这么一问,国政感到有些丢脸。虽然他也反省说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该这么没大人样儿,但要他问“源这家伙还在生气吗”,总觉得像是自己先认输,气不打一处来。
>> “坐船穿过那儿的时候,一只海鸥停在了我头上。”
“真的?”
“嗯。‘咚’的一声突然停到我头上,怪重的呢。”
这呆得发到什么份儿上,海鸥才会停在彻平头上。他是不是被海鸥当笨蛋耍了啊。
>> “可信度爆表。”国政不熟练地操着年轻人用语。
“好赞!赞啊!”彻平像是被这个话题吸引了。
>> 国政心中一念,彻平的脑子或许是不是被海鸥叼走了啊,当然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 “要是从南方国度来的,日本不是很冷吗?江户时代也没有暖炉吧。”彻平为此心生佩服,他发挥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想象关于大象的一切,“既然是去见将军的,大象肯定打扮了一番吧。要是做个大大的皮球模样的簪子,插在牙上肯定很好看。再垂上几缕花簇……”
看看,源二郎,浪漫就是这样膨胀开来的。国政感到很满足。
“你一直都在想着簪子啊。”
“因为师父跟我说过,要想成为一流的匠人,睡觉的时候都要想着簪子。”彻平有点害羞地答道。但是很快他又叹了口长气,惊动茶杯里的绿茶,掀起一丝涟漪。
>> “他说做这种像是生了霉的东西屁用都没。这年头谁都不兴戴簪子。挣不到大钱不说,这一行未来也看不到光明。”彻平咬紧双唇,像是压抑着快喷涌而出的愤怒,“有这样的父亲,绝对不能跟师父说。”
>> 源二郎也好,就连还是学徒的彻平,都没有把做簪子当成是单纯的工作。对于他们来说,挣多少不是问题,追究起来,还是因为快乐。因为做簪子这件事的学问大到再怎么做都看不见底,所以他们才每天坚持用镊子来夹布,看着精巧而华丽的花、鹤和鲷鱼从指间诞生。
对于源二郎和彻平来说,簪子职人不是职业,而是活着的一种方式。
>> 虽然说人被训后也许能独当一面,但源二郎也有必要了解还有“夸奖使人进步”这么一说。
>> 像紫藤花或葡萄串一样华丽地顺着耳垂而下的耳环;桃色的小花、嫩绿色的四叶草和米黄色小鸟串在一起的手镯;骷髅、蔷薇和流星缠在一起的项链;带着小皮球的发夹。这个小皮球就是彻平说想要插在象牙上的那个的迷你版,小小的很可爱。
>> 总之,我可不想在路边吹着冷风卖东西,本来腰就已经硬得跟块岩石一样,要再进化成西伯利亚的永久冻土,真不用活了。
>> 我也许到死都不懂爱情。国政的脑子里依稀冒出这样的想法。
>> “评价很好嘛。”国政喝着源二郎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罐装热咖啡,“彻平离出师的日子也不远了吧。”
“嘁。”明明对徒弟的成就很欣慰,源二郎就是不肯表露出来,“要是这样就觉得自己多了得,那说明他也就这程度了。”
>> “没有牙哎。”彻平像是有点失望,“是不是拔了啊?”
“不是。亚洲母象好像和非洲的不一样,牙齿一般不会伸到嘴巴外面。”国政读着说明板,解释给彻平听。
彻平“欸”了一声,久久盯着大象,偶尔挥挥手,或是“喂——喂——”地跟它打招呼。
>> Y镇的河道一直运载着浪漫。传说中的巨兽、心爱的女人,以及从过去流传到未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