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美》读书笔记之十五 | 创造与模仿

《谈美》,漓江出版社,2011年7月第1版

文 | 鱼爱吃猫

今天的笔记内容对应《谈美》第十四章。

在创造与格律的问题之外,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是创造与模仿。因袭格律本来就是一种模仿,然而艺术上的模仿却不限于格律,最重要的是技巧。

技巧又可以分为两项来说,一是关于传达的方法,二是关于媒介的知识

传达一词,在之前的内容中已经出现过。我们讲,艺术的目的就是传达,艺术家把心中的意象用艺术化的手法表现出来是不够的,还要能让这种表现有传达的特性。艺术的创造和传达,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情。

比如此时此刻,我可以在心中勾勒一副美丽的场景,其中有园亭、花木、湖山、风月,我在脑海中仿佛置身其间,件件都栩栩如生。然而我没有办法把这个场景画出来。为什么?因为我的手不听我的使唤。就算我勉强动手去画,最后画出来的也完全不是我想要的。我本来想画一个月亮,最后可能画出来一个烧饼。

说到底,艺术的创造不过是手能从于心,是能让肌肉听命于心念,将脑海中的意象尽可能忠实地表达出来。我想到一尊女神,手下的雕刻刀就能从顽石中雕刻出一尊女神。做到这一点,就是艺术家。

这种肌肉的活动不是天生的,必须费一番工夫才能学会。我画不出园亭,但我能信手写出十余种园林和亭台的名称。我看画家画园亭固然全是惊羡,但一个不识字的人看我写园亭的字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种有和无的分别,全在有没有练习。我练习过写字,却没有练习过画画。我的肌肉具备写字的习惯,却没有画画的习惯。肌肉一旦形成记忆,做事情就可以随心所欲,意到笔成,而在尚未学习或者练而不熟之时,就无法做到这一点。

每种不同的艺术形式,都有各自特有的肌肉运用技巧。无论是书法、画画、弹琴、舞蹈,都是如此。这些技巧,有的用到身体的一部分肌肉,有的甚至要用到全身的肌肉。想学一门艺术,就要从它特有的肌肉运用技巧开始。

这样的学习需要用到什么方法呢?起初,无一例外都是模仿。许多人鄙视模仿,认为没有创意和新意,他们却不知道,模仿本来就是学习的一部分。我们每个人小时候学写字,都是从描红和临摹开始的。以前人的优秀字体为榜样,能让我们养成最正确的行文运笔习惯。

推而广之,一切艺术上的模仿都可以作如是观。比如作诗写文,许多人认为其中没有肌肉的技巧,但二者内在的道理是相通的。诗文和其他艺术一样,需要蕴含情感和思想。情感常体现于肌肉的活动,这个我们之前已经说过。思想离不开语言,语言离不开喉舌的动作。我们想到一个事物,嘴巴和舌头常常无声地模拟它发音时的动作,就是一例。生活中常见的“思路”,其实就是人在思考时肌肉活动所走的特殊方向而已。

作诗写文的肌肉活动是否可以模仿呢?答案是肯定的。中国人作诗写文,向来看重一个“气”字。如果我们探究一番,就不难发现这个字背后肌肉活动的道理。先来看看曾国藩在《家训》里面说的一段话:

凡做诗最宜讲究声调,须熟读古人佳篇,先之以高声朗诵,以昌其气;继之以密咏恬吟,以玩其味。二者并进,使古人之声调拂拂然若与我喉舌相习,则下笔时必有句调奔赴腕下,诗成自读之,亦自觉琅琅可诵,引出一种兴会来。

可以看出,“气”与声调有关,而声调又与喉舌运动有关。我们发出的声音来自于气流通过声带时引起的震颤,所以声本于气。欲得古人之气,必先求之于声,也就是不能不朗诵。出于这个原因,小孩子学课文,一定要朗诵。

这样读得多了,古人之声就能在我的喉舌上留下印记,“拂拂然若与我之喉舌相习”,等到我自己下笔时,喉舌也会下意识地顺着这样的印记去活动,也就是所谓的“必有句调奔赴腕下”。等写完了诗词,想要看是否通畅,也要读出来才行,因为读的时候喉舌的震颤就会与你的习惯动作相印证,告诉你哪里通,哪里不通。从这里能看出来,古人所谓“气”,也就是一种肌肉的运动技巧。

讲完了传达,再来讲媒介。

什么是媒介?就是艺术用来传达所用的工具。颜色、线条、石头、语言,都是媒介。艺术家想要让作品长久,对媒介的研究必不可少。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是文艺复兴时期最伟大的作品之一,但它的真迹是用一种不耐潮湿的油彩画在一个易受潮的墙壁上,所以没多久就剥落消失了。这就是对于媒介欠研究。

各种艺术里都有从入门到高级的媒介知识,文学方面尤其如此。因为以语言为媒介,搞文学的人一要懂得字义,二要懂得字音,三要懂得字句的排列,四要懂得这些字句对读者产生的影响。这四样都是专门的学问,几千年来已经积蓄了许多的经验和成绩。它是如此之高,已经超过了任何人在一生中靠自学所能达到的高度。因此所有人必须依靠和利用前人留下的经验和成绩。

文学如此,其他艺术亦然。哪怕是最年轻的电影艺术,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也形成了庞大繁杂的技术体系。任何艺术行当里的从业者,成名前的时光可能都是在模仿大师的成绩和风格。就连莎士比亚也花了半生的工夫去模仿和修改前人的剧本。中国诗人最不像用过功夫的莫过于李白,但他集中模仿古人的作品极多。他自己说:“解道长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

说了这么多,都是想强调模仿对于艺术创造的重要性。把模仿做到熟练,做到极致,正是创新的开始。正如顾亭林在《日知录》里所说:

诗文之所以代变,有不得不然者。一代之文,沿袭已久,不容人人皆道此语。今且千数百年矣,而犹取古人之陈言一一而模仿之,以是为诗可乎?故不似则失其所以为诗,似则失其所以为我。

这段话极有意味,但他的结论是突如其来的。一方面说模仿古人不足以为诗,另一方面又说不像古人则失其所以为诗,这难道不矛盾么?

其实并不。诗像其他艺术,必须从模仿入手,所以不能不似古人;但它终究必须归于创造,所以要从模仿中升华出创新,故不能全然似于古人。

凡艺术家,都有一半是诗人,一半是匠人。他要有诗人的妙悟,也要有匠人的手腕,缺一则不能成艺术家。妙悟来自灵性,手腕则可得于模仿。许多大家,都是先成匠人,后成诗人。我们不能忽略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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