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过去的事

我家有一台老式风扇,大半个人高,钻石牌的,是母亲带过来的陪嫁。

小时家穷,即没空调也没多的风扇,夏日我晚上睡觉就靠打蒲扇熬着。

“妈,夜里热死了,风扇搬我那去好不好?”

“小孩子怕什么热,有蒲扇就够了,半夜起来洗个冷水澡也够你凉到早上。”

洗冷水澡哪有一直吹风扇舒服。一次,闷热到不行的我推了爸妈的房门就急冲冲走进去,没开灯,就着屋外的月光调了最大档,前后就是一顿猛吹。

呼——凉快又舒坦。

“哪个哟?”我爸醒了。

“我,吹下风扇。”

“风调小点,浪费电。”

“晓得。”

就吹了一次风,第二夜夜半就牢牢实实闭门羹摆面前。

“爸,妈,开门,让我进来吹下风。”我拍着房门喊道。

没人回应我,就只有风扇轻微的嗡嗡声透过门板传进耳朵里。

“你们的女儿快热死了!”

还是没人回应。

没办法,只得开了堂屋大门去院子里掬水洗脸。

天上是满月,大银盘般洒着柔和的清辉,清辉下,山川农田,房屋荷塘全都跟笼了层纱似的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喔唬!”一声哟喝声吊着口哨声传进耳朵,“大半夜你不睡躺外边做什么?干坏事?”

“什么?”我有点懵,明明是坐在门槛上的,人怎么能乱讲话。

到了早上,正端了碗饭在院里转悠的我被呼了一巴掌,

“你半夜里在外头做什么?不要脸!大半夜不睡觉你想做什么?要检点,别人要讲的……”

我被那一巴掌打到站立不稳,真正眼前一片漆黑,漆黑过后接着炸开无数让人头晕的星星点点,手里的端的饭也哗啦啦洒了半碗,后面母亲再骂什么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读初中时家里新买了个风扇,手提式,脸盆大小,吱呀呀一直是要死不活蚊子都吹不跑的风力。

“妈,换个风扇喽,我房里风都是热的。”

母亲才不搭理我。

那把立式风扇一直待在了我父母的房间,去年在家时我还取出上面的芳香盒闻了一下,

“妈,还有香气,你是不是往里头放了熏香呀?”

“我才不会放,吃饱饭没事干。”

是松木香,清淡好闻的山林气息,三十多年了都还没有能散完。

“国民风扇,过去东西的质量是真不错。”

除了经久耐用的国民风扇,我家还有印了大朵花的国民床单,大红绣龙凤呈祥国民丝绸被罩,牡丹双喜国民脸盆,本来还有对喜鹊铁皮开水瓶的,但被我二十几岁时不小心从柜子上碰摔下,把内胆摔坏了。

“我带过来的嫁妆被你弄坏了好多,有两座琉璃盆景是你外婆托人特地从北京带的,你不声不响地就给我放门槛上砸碎,泡菜坛子也是,每一个都被你当凳子踩碎……”

“我不记得了,哪个时候的事?”

“两三岁吧,那时候你没有人带,我和你爸出去干活前就把你关房里,你也是皮的很,窗户格子都被你掰掉……”

“我是真没印象了,但我记得我有一个会动的铁皮青蛙,摁一下就会跳。”

“你舅舅给你买的,你姨也给你买过好多玩具,家里没米时都是靠他们一担担米和谷子挑过来,你外公老给你买麦芽糖,还记不记得?”

“记得,又甜又拉丝,还粘牙。”

“你外公走早了……”

外公年轻时动过一次大手术,出院时医生交待要忌口,要常年吃中药调理,大油大腥,带酸的都不能碰,可他不听,时常藏了那些吃的在房间各个角落,夜半时还偷偷从枕头下拿出橘子吃。

“吃吃吃,咳死你,喉咙不要了是不是!”我外婆老这样骂他。

“早死早超生!”外公老用这句话怼回去。

我二十岁时在深圳,母亲有一天打电话告诉我:“你外公走了。”

外公走时八十岁,没有大病痛,在走的前一年他是彻底放开了吃,像是要把以前亏掉的补回来一般。

“真不想走啊,现在的日子这么好……”在离世的前一天他这样说道。

……

“你外公讲在下面等我一年,人老了活太久在世上就是受罪。”外婆有次这样跟我说道。

外公外婆是同岁人,共生育了两男四女。

“昨日我去算命,算命先生讲我还要活十几年,还要受十几年的罪……我老梦见你大舅和小姨,你大舅喊我妈……我也不晓得怎么了,你小姨喊我时我讲不出话来,答应不了,你小姨就哭,讲我是不是不要她,不认她了,我的女,造孽,三十岁都没活到……”

外婆哭,我也跟着哭,我没见过大舅和小姨的真人,只听我妈讲都是样貌性子极优秀的人。

大舅是下井救人时丢的性命,小姨则是因为家庭矛盾。

“那时候你妈妈出嫁我和你外公是亏待了她的,陪嫁的东西没几样,钱都打官司用完了,我咽不下这口气,你小姨糊里糊涂就没了……”

“你小姨走后,你外婆糊涂成了三岁小孩,老拿了一把折扇在路上走,相熟的人问她,‘你去哪儿呀?’‘去小女儿家。’糊涂了三年,人都垮了,你外婆是闺秀呀,教养好,特别干净的一个人,老了以后也是腰杆笔直的一个人。”母亲有时会跟我讲些过去的事,“你小姨真是可惜了,去破案的警察都讲这姑娘人才好,可惜了可惜了,几姊妹中就她长的像仙女……”

“有多好看?”我问,“有相片吗?”

“我找一下。”母亲在老式衣柜里翻翻找找拿出个旧相册,“你小姨父人才也不错,也可惜了,只比你姨多活了一年,部队里出来的。”

黑白照上的姑娘有一头漂亮的自然卷,远山眉,含着秋水的眼,笑起来温温柔柔跟春风拂面一般。

“你表哥样貌随了你小姨,他十几岁时我见过,特别白净,现在也不晓得长什么样子了,有空也要去寻下,总归是亲戚……”

“比我大多少?”

“三岁多,听别人讲好像在浙江,三十几了还没结婚,家里没大人也是造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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