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是一片爱漂泊的云,我对于文字的喜好,始自于小学五年级上半学期。
那一年暑假开学,我们班换了新的语文老师,他该怎么称呼我记不得了,只记得姓张,脸庞方正,因而我们私下里他叫,张大方。
张老师既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也是我们班主任,他很严厉,而我很淘气。至于他如何严厉,我怎样淘气也是记不得了,只记得在他治下,我经常被安排在教室门外站大岗。因而认识张老师后,我有了更多的机会,见到无人的校园。我也能更多地领会那时校园的安静,那是与我们课间时的拥挤喧闹所完全不同的奇妙存在,我在那份安静里仰望一个人的天空,享受一个人的畅想,当然遇到别的老师路过,我也是会羞怯地低下头,好在,上课时间里出来溜达的老师也是不多的。
张老师治学的严厉,还有一件我是记得的。他曾在作文课上说过,在他那里作文80分算是良,85分算是优,90分你们就别想了,因为难有孩子能写到90分,大作家他才给打90分。
小孩子不知道大作家的文章是什么样子,但知道90分要比100分少了10分,凭什么你张大方一声令下,便让我们少了10分呢,你又不是年级组长,给每个班的孩子判作文。张老师估计私下里听到了我们的怨言,在一次作文课上,他很轻蔑地对我们说,“你们得记住,那10分不是你们多写几个字就能得到的,写作文需要的是灵气,不是力气,你们要写出自己的感觉,那10分是要让你们知道文字的好。大作家怎么了,王勃写《滕王阁序》时也就才十几岁,能比你们大多少,当然我知道你们这帮孩子里,多数还不知道王勃是谁,《滕王阁序》是什么,但我告诉你们,写出那样的文章就能得100分,下课”。
那时我确实不知道王勃是谁,但我却在第一时间里找来了《滕王阁序》,里边生字太多,我是看不懂的,但不妨碍我奉它为圭臬,因为它是唐朝小孩子写的文章。后来带同同坐车路过南昌,尽管时间紧张,我还是带他去了滕王阁。当我看到巍峨雄伟的滕王阁时,又记起了那篇气象万千的《滕王阁序》,又想起了张老师的那张方正严厉的脸。
原来那张脸,我再也不能忘记,因为,我爱上了写作文。
由于我的爱,我的作文成绩取得了突飞猛进的进步,完成了从80向85分的华丽转身,我成功挤进班级作文优秀者行列,经常荣幸地被张老师请去在作文课上念作文。当然这不妨碍我继续多动的手欠,因而在语文课上我依旧经常被请到教室门外站大岗。有时教室门外站岗和念作文还会冲突,我会很荣幸地被从教室门口请回来念作文,张老师点评过后,再在同学们的窃笑声里被滑稽地轰出教室。
课上的淘气,不影响我对作文的努力,我经常潦草地写完其它任何作业,包括语文作业,却又会用一个下午时间去傻傻空想着构思作文,如今这个习惯我依然保持着,每当一个人走在路上,最让我快乐的事情,便是构思一篇文章。当然,像我这样努力写作文的,在我们班不止我一个,相反这样花费在作文上的努力,似乎也成了我们班级的风景线,男生、女生、淘气的、好学的,大家都在默默地努力着。
努力着去争取打破那个可恶的张大方魔咒。
终于,在五年级下半学期临近期末的一天,我们的语文课代表惊奇地宣布,张大方说,我们班要诞生90分的作文了。我们都在惊奇地等待着,等待着这第一个90分的光环将落在这个屋子里的,哪个幸运的小脑袋上。
那天张老师走进教室,打开一个薄薄的作文本,庄重地向我们展示,上边用红笔写的大大的90。那时,我都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因为那个皱皱巴巴的封面被画上许多小人的作文本,是我的。
自那以后,我便被封神了,我成了我们班的大文豪,连平常不愿多看我一眼的漂亮女生,都来找我借作文。而我们放学回家的小队,直接成为了作文兴趣小组。一帮子五六年级的小孩,吵吵闹闹地往家走,而他们吵吵的不是说岳和杨家将,不是少林寺和霍元甲,他们居然在和我一起讨论今天的作文要怎么写。
那篇90分的作文名字我还记得,是《后海的月色》,灵感来源于在姐姐中学课本里看到的《荷塘月色》。它被张老师推荐到了《学作文报》,那是我第一次在纸媒上发表文章,得到的稿费似乎是10元钱,我用它买了一本《现代汉语词典》,至今保留着。
当然我六年级时,还有几篇作文得了90分,其中一篇又被张老师推荐到了《东方少年》。但后来我小学毕业了,去了离什刹海很远的地方上初中,因为远也便没再回到学校。我也不知道那篇文章后来发表了没有,有没有稿费。
反正那时,我已不再是,少年。
02
我作文封神的日子,随着小学生活的结束而结束了。我上的初中远离小学的管片,因而那里也没有我的同学,没人知道我曾是写作文的神,曾在《写作文》报上发表过文章。
而我在初中、高中、大学,都没再现过那样光鲜的语文神话。甚至可以说,我的语文学习越来越烂,按这样无底线的下降趋势来看,不但“优秀”跟我没什么关系的,甚至连“创作”这词本身也将成为我的天方夜谭。
语文没学好,不代表我不可以爱好庞杂,涉猎广泛,我喜欢没有边界地去阅读各种类型没用的书,这倒把我锤炼成了什么都知道点的博古通今。单位领导对我的定位就是,适合陪各种领导聊天喝酒吹牛皮侃大山的,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无用人才。
当然,在应付单位领导必须的吹牛皮侃大山工作之余,我也会主动地到网上去拓展自己侃大山的业务渠道。那时连现在业已淘汰的博客还没出现呢,网上发文的地方还叫做论坛,那时我经常发文的地方是新浪的一个很有名的历史论坛,名字也和我的侃大山业务很般配,就叫做大话春秋。
那个论坛上有许多很有才的笔友,我记得有一个朋友每天发帖子写《十六国史》,我每天必追,一年以后他出了书。他在网上公布信息说要删帖,我连夜将他的《十六国史》一章一章地粘下来,但其实也没有再看过。据说《明朝那些事儿》最初也是以这样的方式发帖公布的,最后成就了作者坚持把整部书写出来。我并没有在大话春秋上遇到当年明月,我是在月坛书市遇到这套书的,读之甚喜,当场买下。
我没有在那个历史论坛上,遇到什么喜欢历史的大作家,但却遇到不少喜欢历史的小作家,大家总为一些历史事件而奋笔疾书地纷争着,最后竟渐渐地分出了阵营。
在一次“大汉族与民族融合”谁是谁非的讨论中,论坛上竟发起了旷日持久的口诛笔伐。我一直是站队“民族融合”的,因而也发帖助战。最初我不过是敲边鼓的小喽啰,当我前边的大佬纷纷倒下息声时,我不知在什么时候,站到了阵前,与来势汹汹的大汉族叫战帖对阵。
原本那些敌手以为我是我方技穷的黔驴,不想我竟是一个打不死的小强。面对论坛来贴的泼天汹涌,竟激发了一个二杆子青年,梦笔生花的创作欲。有那么将近半年的时间,我每天发文一两千多字,回复一千多字,来阐明我方的观点和立场。现在想想,那不就是日更吗?
我每天在办公室里,抱着电脑加班加点地伏案疾书,我甚至都要扭转了领导对我的看法,莫非,他也是个有为青年。不过领导很快就从我更是敷衍上交的那些文案文字量里,找到了更适合我的判断依据,从他成天劈里啪啦不停歇的文字输入量来看,这小子,不是QQ聊天呢,就是写小说呢,总之是,不务正业。
当然我没有写小说,也不经常QQ聊天,我每天抱着《史记》和《北史》,打了鸡血一般地纠集一帮子人,在那里无聊地争论着卫青、霍去病的军事行动是反击还是侵略?北魏王朝的是践踏了汉民族政权还是扩大了汉民族疆域?汉朝和唐朝的城市人口和粮食亩产量到底是多少?
总之天天捧着史书,刀砍斧剁针锋相对,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就这么在论坛上鸡飞狗跳地折腾半年以后,有一天,对方阵营没声音了。其实那样的日子,进不得退不得,就如被架在火上烤,很累。但终有一天,与你做对的一方偃旗息鼓了,让你如炸了毛的公鸡一样冲到阵前,却因找不到敌手而竟有一些失落。
也是在那次旷日持久的论战中,我结识了许多爱好历史的朋友,记得一位朋友加我QQ,把他写的《鹅湖之会》发给我,只为探讨朱陆心学,那其实是一篇很精彩的游记,作者在小小的鹅湖之畔想起了千年之前的巨人之会感慨万千。而另一个朋友加我QQ,说他有许多话想跟我说,他热情地邀请我去黄州,而那时我的反应竟是,黄州,黄州在哪里?
03
那场论战结束后,我一个人去旅行了,我去了黄山和徽州,我将这次旅行的游记集结成册,它的名字就叫做《一个人的黄山》。如今这集游记一共12篇,当年写下了6篇,后来补录6篇。
那位论坛战友的文章《鹅湖之会》给了我启发,原来地理和历史是可以紧扣在一起的。我们学到的历史,是少有地理内涵的,同样我们学到的地理,也是少有历史内涵的,地理和历史,在我们的印象中往往是割裂的。我们更多的是顾及赤壁之战、肥水之战伟大的历史意义,却很少看着地图去感触那些军队在地理上曾经的流动;而他们决战的意义背后,是造成地理格局上怎样的变化?这样历史遗留下来的变化,又对我们今天有着怎样的影响呢?
我是想在自己的旅行中,在实实在在的地理流动中去感受历史曾经存在的真实。我想这也是我开始背离那个历史论坛,而开始热衷旅行的原因所在。
我并不热衷于追求西藏新疆那样,让许多驴友感到所谓心灵纯净的地方,在我看来与其去体会虚无缥缈的心灵纯净,不如更多去感受更为丰富、更为深厚、更为广博的灵魂趣味。因而我更多着眼于那些普通的并不遥远的城市和山水,我在那些城市和山水里去寻找它们的历史,感受自己曾与那历史在某一个瞬间的相遇。就比如我在兴城遇到袁崇焕,在海宁遇到王国维,在峨眉遇到白娘子,在永济遇到崔莺莺,在张家界遇到石英岩峰林,在小寨遇到喀斯特天坑,在澄江遇到云南虫,在蜈支洲遇到海底珊瑚,在多伦遇到元上都,在唐崖遇到覃氏土司,在巴林左旗遇到耶律阿保机,在黄州遇到苏东坡。
是的,我后来去了黄州,那位在大话春秋里结识的朋友力邀我去黄州时,我还不懂得它的价值。当我看过余秋雨的《苏东坡的突围》后,我懂得了这个城市的价值。有许多这样不起眼的地方,在历史上都曾经熠熠生辉,我们不懂得它们的价值,其实是我们的遗憾。
我一个人去黄山那年,同同出生,我想我应该为这个孩子留下点什么?可我又能为他留下什么呢?
文字,或许就是我能为他留下的财富。
记得张老师曾鼓励我,不要等到留作文的时候才拿起笔,而是想写作的时候就去写,写出自己想写时的感受。我把我在旅途中的所思所想就留在了这里,有时我也能在文字中感受到自己思想的变化,我想那可能就是人生的精神财富吧。
随着同同慢慢的长大,带他去看看这个世界,也成了我的使命,一有机会我便要带他去游历有历史味道的城市、去跋涉有地理美感的山水。我们一道爬了五岳,去了小五台、大五台,去了黄山、三清山,去了秦岭,去了神农架,去了香格里拉和梅里雪山,去了阿尔山和呼伦贝尔。
这个世界有这么多的美好,怎能不为它们留下文字呢?我总有一个梦想,在同同成人的时候,希望能给他留下一人高的书。
其实坚持写作也是很难的,有些时候,连自己都怀疑这样坚持的执着它意义何在?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我找到了,在这里遇到了许多爱写字的朋友。
而也带给了我变化,它让我重新拾起写作的意义,在,我以前许多烂尾的游记工程,居然又动工并完工了。我扬州的旅程、恒山的旅程、嵩山的旅程,游记整理和续写已经全部完成,我之前一直心心念念又迟迟未敢动笔的南岳衡山之旅,共计11篇,居然也在全部完成了。如今我正在整理曾经的川西之旅,除去以前成文的6篇,预计还要补充10篇,不过我有信心完成它,因为在这里,我又找到了写东西的快乐。
既然那片云喜欢漂泊,喜欢创作它的漂泊,那就让它去写吧,写到与那个孩子一样的身高。
而人生能得此畅快,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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