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日本长崎县福江市一群日本人捐资在安徽省黄山市歙县帮一个中国古人重修了坟墓，以资纪念。五年以后的2005年，中国两名大学教师自备工具前往歙县，连夜砸毁了这座古人新坟的墓碑。此事当年轰动国内网络平台，算是热点新闻之一。那时作者还年轻，就这位古人在BBS论坛上舌战诸雄，矫矫不群，很是热血了一番。只是当时自己究竟是站哪一边的观点，现在已经全然忘却。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再光明正大，再轰轰烈烈，岁月峥嵘，终究是三途川摇曳的一朵浪花而已。
这位引发事端的古人便是明代海商首领王直。而那位砸墓碑教师的名字，如今因为别个事体反倒成了不可说的404，历史吊诡，造化弄人，旁观者哪里能够理会得清。教师砸墓碑的理由是王直在历史上被认定为倭寇，其联合外人侵害本国利益，当可称之为汉奸。
既然如此，我等就从倭寇这个名号谈起吧。
所谓倭寇，前期指的是对马、隐岐、肥前各地的地方豪强，饥荒或歉收时有组织有计划地武装劫掠朝鲜半岛南部沿海。高丽高宗十年（1223年）史书记载“倭寇金州”，“妇女婴孩，屠杀无遗”，“掳我人民，焚荡我府库，千里肃然”。蒙元两次东征失败，九州一带集结的武士浪从侵袭朝鲜，其中部分武士与商人结合，以贸易为名，行抢掠之实，肆虐于朝鲜、中国沿海一带。元朝大德七年（1303年）为此禁商下海，短暂取消了市舶机构。终元之世，元朝与日本始终没有建立正式的官方往来，日方海船西行，皆奸利小民，亦商亦盗。
室町幕府与建武南朝对峙，战乱频仍，兴衰莫测。诸家武士大名或者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又或者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众多叫大时代车轮碾碎的恶党溃兵、破产农民加入盗贼之列，藏身山林草泽，做些没本钱的买卖。日本国内不够匪贼分润，于是纷纷跻身海上倭寇，在朝鲜、中国这里吸血吃肉。日本的《太平记》对此有记载说：
四十余年间，本朝大乱，外国亦不安宁。乘此动乱，山贼当路，旅客不敢穿行树林，海盗出没，商船忌遭其手而走避。贪婪无厌之浪汉，结群聚伙，占据岛屿。驿站无长，关卡虚设，盗贼备置数舟，涌向元朝、高丽港口，劫掠明州、福州之财宝，焚毁官衙、寺院。元朝、三韩官民为防此寇而内迁，各国濒海之郡县，荒无人烟。
南朝灭亡，室町幕府一统天下。日本与大明建立起官方的堪合贸易，为保证对明贸易渠道的安全畅通，历代幕府将军都曾着力约束倭寇的劫掠行径。永乐三年（1405年），足利义满捕获对马倭寇二十人，献俘大明。明成祖令其自行处置，使者返程到宁波，不愿带俘虏归国，索性将二十人全部用甑锅蒸煮残杀。明日堪合百年，两国互通往来，各取所需，海贸昌盛而倭寇渐息。
应仁以后，室町幕府大权旁落，堪合这锅好汤好水落到细川与大内的掌控之中。眼见西国大名大快朵颐，足利将军只能流着口水叹息家贼难防。嘉靖二年（1523年）宁波争贡，大内与细川两家公然在我明的土地上大打出手，北京朝野震怒，逐渐收拢堪合贸易，严饬海禁政策。
然而时移而势易，百年海贸在中日两地都培养出了大批武装私商，国门开放，想要再次封闭就不是那么轻而易举之事。日本一方的武装海商集团如内外大岛的宗像氏，丰后沿海的大友氏，隐岐、平户的松浦氏，而势力最为庞大的则是约束众多海贼团的周防大内氏。
嘉靖初年明朝这边的海商主要有安徽与福建两支。闽人李光头（绰号李七），徽人许栋。本文主角王直与许栋同为徽州歙县同乡，是许栋集团的要害成员。
王直年少落魄，有任侠气，长大以后多智谋，好施予，善于取得他人信任。嘉靖十九年（1540年），王直与同乡徐惟学以及闽人叶宗满等一同前往广东打造海船，远赴海外贸易，积屯了大笔财富。之后王直以同乡之故，加入许栋团伙，移泊宁波双屿港，继续从事海外进出口贸易，是海商集团的首席谈判代表，对外经贸执行董事，双屿亚洲论坛理事、秘书长。
双屿原是定海县东南一座无人小岛，其地形险峻，东西两山对峙，南北水口相通，有小山如门户屏障，战守两便。岛屿中间空阔二十余里，藏风聚气，是南洋番客与大陆海商贸易货物的良好中介场所。番客来此可免于向市舶司缴纳税款，海商则能轻易换取南蛮番物，转手就是成倍的利润。当时宁波有人记载，十数年来，富商大贾，牟利交通，番船满海间。
嘉靖十八年（1539年），福建私商金子老占据双屿港，引诱东亚海商新势力葡萄牙人来此贸易。第二年福建海盗李光头入驻。嘉靖二十二年（1542年），许氏四兄弟投奔双屿港，其中许二即徽商许栋。许栋随后召来了同乡王直。
双屿港起先的贸易伙伴面向东南亚，主要商贸产品是南洋的香料、苏木与中国的丝绸、生丝，参与贸易的对象以葡萄牙人为主。
公元1453年5月29日，奥斯曼帝国苏丹穆罕默德二世攻克君士坦丁堡，东罗马帝国灭亡，普天之下，精罗流泪。随着奥斯曼垄断东西方陆路贸易，坐收重税，欧洲人逐渐产生放弃既有商路绕道别处，直接从亚洲原产地进口奢侈品的神奇思路。
几乎同一时期，伊比利亚半岛收复失地运动大获成功，葡萄牙人与西班牙人击败盘亘半岛八百年之久的伊斯兰教徒，上帝护佑，再造天国王朝。葡萄牙人因此坚信自己乃神祗选民，要在全世界为基督徒寻找扩张的途径。在亨利王子资助下，葡萄牙派遣的航海家开始远航外海，探索未知。
1487年迪亚士到达非洲好望角。1498年达伽马抵达印度，并于第二年满载珍宝、胡椒与肉桂返回里斯本。消息传开，精葡狂喜，众多葡萄牙海商蜂拥前往东南亚贸易，依靠少数精锐士兵和压倒性的优势火器，在亚洲开拓香料贸易，构筑葡氏商业帝国。
1510年，葡萄牙舰队司令阿尔布克尔克占领了印度果阿，葡萄牙人对果阿的殖民一直延续到印度独立以后的1961年。1511年，葡萄牙舰队征服马六甲，当时参与抢劫的佛罗伦萨人恩波利在信中写到：“相信我，这里富得流油，有非常了不起的东西，有宏伟的高墙环绕的都市，有各色商品和财富的贸易，有五花八门的风俗和生活方式。我们欧洲简直不值一提。在东方，印度算是最差最穷的地方。”
1513年葡萄牙侵入香料群岛，染指摩鹿加。1514年，葡萄牙人阿尔瓦雷斯抵达广州，要求与中国贸易。遭到拒绝以后，葡人在屯门海澳竖立石碑打算占领。明朝地方官瞠目结舌，试图加以驱逐。葡方贿赂当地官员，于是得到许可北上朝见皇帝。
正德十六年（1521年），葡萄牙使节抵达北京，觐见明武宗朱厚照。正德皇帝当年病逝，嘉靖继位，中葡发生屯门海战，广东海道副使汪鋐痛击葡萄牙舰队，将其逐出粤海。
尝到败绩的葡萄牙人无奈之下，断绝了官方贸易的念头，开始勾搭沿海私商进行走私贸易。广东的上川岛，福建的漳泉二州，浙江的双屿港，演变成为中葡海商私商贸易的重要节点。
自古国营市舶司向来是坐等客户上门磕头朝贡，民营海商则拼命拓展市场，扩大规模，务求做到Too Big To Fail，关键节点哪怕自爆22亿财务造假亦在所不惜。双屿港海商吃遍南洋以后，北上日本就成了当然选择。日方所著《铁炮记》记载了葡萄牙人首度到达日本的历史事件。
天文十二年（1543年）秋八月二十五日丁酉，我西村小浦有一大船，不知自何国来。船客百余人，其形不类，其语不通，见者以为奇怪矣。其中有大明儒生一人名五峰者，今不详其姓字。时西村主宰有织部丞者，颇解文字，偶遇五峰，以杖书于沙上云，船中之客不知何国人也，何其形之异哉？五峰即书云，此是西南蛮种之贾胡也。
文中提到的儒生五峰相传即海商王直。种子岛时尧在王直介绍安排下，以金二千两换取两铤西洋铁炮，安排后人称作“萨摩铁炮煅冶之祖”的工匠八板清定跟随葡萄牙商人学习铁炮制造与火药炼制。八板清定不惜将女儿嫁给葡萄牙人，最终学成技艺，成功仿制日本国产第一号铁炮，后者至今存留于种子岛家。
此后铁炮传播，涌现纪州、堺和国友三大分支。纪州根来寺以铁炮武装士兵，成为根来众的起源。堺商人几乎控制了全国铁炮生产与输出。近江国友村则成为织田信长领内最大的铁炮生产基地。1575年长篠一战，织田军三段击之铁炮战术击溃武田家无敌天下的赤备，乃有信长天下布武之野望。
别号五峰船主的王直在种子岛的翩翩一振袖，便大大改变日本战国的历史走向。真焉，非焉，恍如庄周一梦。
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大内贡船前往宁波寻求贸易，因贡期不足十年而被拒之门外。日本商人在王直导引之下来到双屿港参与私商贸易。贡船回国时王直随同赴日，招揽了三位博多海商继续偕同走私。如此一来，宁波双屿港成为中国、日本、葡萄牙三方海商势力汇聚的贸易场所。货物壅积，财富流转，而官司禁之弗得。
日本盛产白银，为中国海商所渴求。日方寻求大明海量的铜钱来支撑国内的货币流通。至于葡萄牙人对于产自亚洲的几乎所有商品全部垂涎欲滴，几欲倾囊收购。银钱短缺不足时，便以火器相诱惑，乃至于悍然出手，凭借海盗的手段解决贸易纠纷。
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葡萄牙商人佩雷拉因为货款纠纷，集结了十几二十个亡命之徒袭击宁波附近一个村庄，杀死十余人，并掳走受害者的妻女加以强暴。此事引发宁波当地居民的极度恐慌以及浙江官府的强烈反应。
原因在于被害的乃是赫赫有名的余姚谢氏，祖上谢迁正德年间做过大学士，人脉宽广，权柄显赫。沿海此类缙绅家族借助自己通天的本领暗搓搓从事私商海贸，每每压价收购，拖欠尾款。货主前来催讨，他们便背信弃义，仗势欺人，声称要把货主走私的行径告到官府去，恐吓赖账。一来二去，发财致富的同时也惹毛了海盗出身的葡萄牙人，遂有其祸。
一国的商人跑到别国的领地，擅自割据一块土地也就算了，还杀害别国高等国民，奸淫掳掠，这已经不是明犯强汉，而是当面打脸。浙江巡抚朱纨因而得到嘉靖授权出兵剿灭双屿港海寇窝点。
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三月，都指挥、福建都司卢镗率领闽军千人，浙江海道副使沈翰率领浙兵千人自海门卫下海，清剿双屿港。闽浙水军有备而来，士卒精悍，火器犀利，初战便俘虏海盗头目李光头，缴获日寇海船巨舰。其余列国海商心胆俱丧，于是一哄而散。双屿港于四月攻破以后，连续一个月外海陆续前来寻求贸易的海船有一千两百九十余艘，足见平日私商规模之骇人听闻。朱纨见难以禁绝，索性下令焚毁港内天妃宫、教堂、医院、民房等设施，用木石填塞港道，彻底废弃港口。
明朝水军追击溃散海寇，在福建走马溪再度大胜，俘获九十六名中外海商。朱纨为禁止海贸，将这九十六人以倭寇论罪，尽数枭首示众，其举措之强硬震动闽浙。闽浙一带世家大族、高级缙绅无不取利于海贸，这些沿海官宦固然支持打击海盗，但要是断绝私商，那可就触及到他们的既得利益了。所谓断人财路有如杀人父母，朱纨这是要杀闽浙两路土著豪强列家列户之令尊令堂，怎么可能落得好下场。
朝廷以“专杀启衅”的罪名传召朱纨到京鞫讯，革职问罪。朱纨叹气说：“吾贫且病，又负气，不任对簿。纵天子不欲死我，闽、浙人必杀我。”自杀了事。
朱纨之死，不为其自相刑戮，实为其禁绝海贸而死。去外国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滨海之盗尤易，去中国衣冠之盗尤难。朱纨死后，私商海贸非但没有稍息，反倒有愈演愈烈之势。
双屿港攻灭，闽盗李光头被擒杀，徽盗许栋逃亡不知所终，残余海商依附于王直，北上移屯烈表山。烈表山又称沥港，是宁波、绍兴两地之屏障。借着私商贸易走强之势，王直青云直上，渐成中国海商的首领。
（第五十七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