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的渡口,高大的古榕遮天蔽日,郁郁苍苍,从高高的坡顶分列两行排列下去,直达鹅卵石铺砌的码头。
光光滑滑的鹅卵石,比肥鹅还大。从码头临水处起,一级级铺上去,直铺到坡顶。一个个硕大的鹅卵石斜顺着,紧密地靠在一起,约3米宽,斜得非常平整,滑滑亮亮,光可鉴人。美得宛如出自名家大手笔的一幅壁画。
天气热的时候,不但候船过渡者,连在附近耕作的乡亲,都或坐或卧在清凉如水的鹅卵石上歇息,乘凉。
也许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我的祖父或许就在那鹅卵石上驻足,伫立,远望,等候九洲江上游下行的帆船,等候其亲家的到来。
那时候,我的外祖父乙初先生,在粤桂边区的石角经营锅厂,将铸好的铁锅装船,顺流而下,运往安铺设店销售,或通过北部湾的水路,转运北海、钦州,再销往越南。
当我的祖父与外祖父相逢之时,两个老秀才必定十分欢喜,互相按礼仪作揖躹躬,抱拳互敬,或许那乡野之人,在窃笑他们的作派。可他俩朗朗的笑声,必定在渡口那一湾水域缭绕,久久不曾散去。
或许,我的外祖父会吩咐我的三舅父,看管好船只和那些用稻草包装的、乌溜溜的牛一或牛二锅。然后,乙初先生与润山先生携手同行,沿着一条不太笔直的土路,穿过田垌,进入坡脊村,到我们家畅饮。
又或许,只喝了一杯茶,外祖父看看我的母亲和我那尚在襁褓中的兄长,以商家催货为名,匆匆离去。
谅想我的母亲,见到我外祖父时,该是何等的欢喜,又如何的依依不舍,必定尽家中所有,检拾些水果花生点心之类,让我的外祖父带到船上去,让我三舅父和船工们分享。
据说,我那一边当着乡长,理着一乡的民事,还开了中药铺,坐堂为乡亲诊病的祖父,在我呱呱坠地那天夜里,吃了两碗白粥,就安然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我那被祖父过于宠爱的祖母,直责怪我,说我一出生就克了祖父。如果我弱小的生命,真的那么硬,那么有份量,后来的人生之路也不会布满荆棘,乱石遍地,曲折坎坷,更不至于喝了那么多人间的苦酒。
就算我的命真那么硬,克死了祖父,也是为他做了一件善事,好事,尽了我的一分孝心。让他在后来的社会变革中,不至于象他的亲家,也就是我的外祖父,被飞来之祸,让滔滔不绝的九洲江水,吞噬了生命。
我祖父安然谢世后,我的外祖父和我的三舅父,被人从按铺挤逼回他石角锅厂的水程中,双双溺水九洲江荷包湾。不难想象,当我的母亲得到消息,代他们陈家去荷包湾为父兄收尸,草草就近埋葬时的肝肠寸断,欲哭无泪的哀伤情景……
自1958年兴建鹤地水库,开凿雷州青年运河后,九洲江这条龙被锁住了,良田变库区,万千红砖瓦舍了无痕,却又造福雷州大地,让这片土地,有了更辽阔的沃土良田,有了广厦千万间,让雷州半岛数百万人民安居乐业,生活愈来愈美好。
若干年过去后,我有机会走南闯北,东进西去,见过许多青山绿水,风景名胜,大好风光,却从未见过如我故乡那样榕荫成行、用鹅卵石铺砌的古老码头。
也许,那是我故乡最为独特的一道风景,为这世界的其他地方所无。可惜水天浩渺,已被深深的水淹,那古渡码头早已了无痕。留在我记忆中的,也只有古榕卵石,以及祖父润山公、外祖父乙初公的那些陈年往事。
作者多年前在鹤地水库青年亭上伫立,远眺,有感而发,曾赋诗一首:
鹤地水库水茫茫,
琼浆玉液益四方。
友人问我家何在?
吾祖结庐水中央。
有时候,我在青年亭上依欄伫立,遥望东北侧起伏有致的铜鼓岭山脉,岭色如黛,虽然岭下的村庄、田垌、橙园没有清晰地呈现眼前,但我心里知道,铜鼓岭脚下有一条叫梨华的村庄,村中有一座古老的砖木结构的红砖瓦面的大屋,那便是我外祖父乙初先生和我的三舅父,用他们的智慧和劳动创建的私有基业,一个大户人家温馨的港湾。
一百年前,即1917年的某月某日某个时辰,一个女婴,在此大屋呱呱坠地,于是乙初先生家有了一个疼之爱之不够的掌上明珠,我那些表兄弟表姊妹有了一个凤姑,我们兄妹也就有了一个慈母,让我们生于这天地间,为社会,为民众多少做过一点好事。
开明的外祖父,为她取了条润珍的名字,送她入学读书,让她习得一手漂亮的柳体字,学会一手精细的刺绣艺术。
尽管至今我仍不太明白,那是乙初先生的先见之明呢,还是冥冥中命运的安排?三十多年后,这个出生于大户人家,又嫁入大户人家的女子,在作了四个孩子的母亲之后,突遭社会变革,一无所有之时,却能以她的刺绣作品,在乡村换得薯芋杂粮,或一两升大米,让她的儿女,不至于成为乞儿。
我有时候会想,一个母亲无论她如何的平凡,历经过多少人生的苦难,一旦她将儿女养育成人,让他们能够独立谋生,并在这生存的过程中,或多或少总为这社会贡献了一分力量。那这平凡的母亲,虽还说不上伟大,但千千万万人们的母亲,所积聚的爱心和贡献,却是无比的伟大!
每当我举目远眺那辽阔无垠,浩淼无边的水域,便深知它那青山绿水的深远意义,我虽无岳武穆、稼轩公仰天长啸的英雄气概,亦禁不住赞叹几声:
壮哉,鹤地水库。壮哉,雷州青年运河!壮哉,人民的力量!
我们又怎能忘怀那些为解决雷州半岛的干早,为了雷州大地数百万人的切身利益,为实现他们美好的愿景,过上幸福的生活,而献出自己美丽家园的库区移民呢?他们无私、博大的襟怀,不也值得我们永远铭记,赞许和歌颂吗?
还有那些曾经为兴建鹤地水库、建设雷州青年运河,以极原始的工具和艰苦奋斗的精神,日以继夜地展开劳动竞赛,在红旗飘扬,击鼓勇进中的建设者们,每一个我们都不该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