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寂寥

他已许久没有尝试过与人并肩。在轻轻的衣袂摩挲间,在无边的黑暗与黯淡的灯影里,一切边界如雪而消。今夜地上没有波光般的月影,然而人已在月光中荡漾。

玉凝问他:“来时有没有看到回廊上的祈愿,”他便将记忆里的去年中秋与人重拾,回忆于梅清和而言就像顺势而下的飞瀑那样轻易,因他正如飞瀑那样没有前瞻后顾之忧。幸而这追忆是“此夜偏宜”的,让游弋于现在与未来的幻梦中的玉凝动容不己。捉住他袖中微凉的手,亲昵地为他暖着,“今年中秋也在山中过吧。”

执意要去梅清和的禅房宿下,宫灯摇曳在手中,也照亮了那片灰蓝的一角。“太过简陋了”梅清和心想,玉凝没来之前,他已在这间偏僻的禅房与那唯一的装饰:墙角的蓑衣朝夕相伴了整个寂寥的长夏,那笨重的蓑衣一次也没能派上用场,如此更像一扇颓唐的灰影兀自倚在墙边。玉凝道:“竟以为房中还站着人,”留下梅清和望着那蓑衣出神,他自褪下跋山涉水而来的罩衣,掬一把衣架旁铜盆中的水来濯面。

“哎,叫江流拿些新的热水来洗?”梅清和回过神来,行至玉凝身边,恰好见他扬起脸来, 莹莹的水珠便顺着笑意一一滚落,“不用,”玉凝道,梅清和正拿了帕子给他擦脸,刚刚想说的话便一下子忘记了,只觉一团幽香扑面而来,忍不住再去深嗅,又好似了无踪迹:“先生熏的什么香?”

“香?”梅清和自己也闻一闻,忽而很高兴的样子,拉着玉凝来窗下看,“什么好东西?”玉凝俯身,一片深绿中散落着莹白的细碎珠玉,这便是那股扑鼻沁香的源头了:几盆小茉莉含羞似地挤挨着,馥郁沁芳涌泉那样汩汩流出,一时叫人心醉神驰。

玲珑雪珠,弥散天香,照见月明如水。好生热闹并好生寂寞,闻着便知是秋来了。玉凝心领神会,却忍不住想要掐几朵莹润的珠玉把玩,梅清和却偏爱它拢在丰腴叶间摇颤的珊珊可爱,二人于是静静赏玩一回。

梅清和道:“日前同住持提到银桂花,可惜寺中不曾栽种,今日竟让人送了这些茉莉来,同为木樨天香,虽然味道不同,风致却是相类的,秋夜里有这些,未到中秋已沉醉了,哪里还用得着熏香呢?”余音也像这天香一样袅袅流过。玉凝温柔地笑望着他,半晌轻靠在梅清和肩上,歪着头想了想,笑道:“我只记得去年中秋,夜宴上吃到的柿子,好甜。”

仿佛真的饮醉了似的,合该悄悄地耳语,全然放松地倚靠。梅清和也轻轻地笑,揽住人轻拍着,“你想吃柿子吗?已经备着了,只是要再过几日,等熟透了,你来试试。”“唔…好啊,”玉凝半阖着眼埋在他肩头,任由他拍抚摇晃着,呓语一般地答。梅清和便知道他困了,一边絮絮讲些山中事给他,一边为那张狭小湿寒的卧榻,小小地哀叹了。

夜半玉凝醒来,他不惯住山中的禅房,虽然寂静,容易让人浑然不觉跌入睡乡,却也会因为骤降的夜温让人睡意全消。何况梅清和那张可怜的卧榻,翻身都翻得胆战心惊。玉凝瞥一眼梅清和似睡得正沉,更是动也不敢动,奈何枕冷衾寒,真正意义上的难眠,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梅清和久违地深眠,说不清是怎样被睡意寸寸侵袭,怎样跌入睡乡的深潭,梦中人是没办法清晰地回忆这些的。他只记得睡前替玉凝除了鞋袜,被角掖得仔细,担心他乍到冻着伤风,薄被之上又压一层稍厚的,自以为万分妥帖了,谁料人醒得不出意外,严丝合缝的衾被竟也跑到了自己身上。或许是以睡得踏实。

玉凝终是溜下榻寻了厚衣披上,静夜里月光愈发凉滑皎白,虫鸣几不可闻。长夏一过,秋的箭矢飞掠得令人心惊。待身体暖和过来,睡意便会自追上来,一寸寸地浸润,一寸寸地交错。梅清和恬睡的侧脸沐浴在月光与竹叶,与窗扉,与灰蓝蓑衣的阴影里,溶解又显露。山的褶皱,水的波纹。

恍然间,玉凝以为梅清和对他讲话了,咕哝呢喃,窃窃悄悄。仿佛牢骚仿佛抱怨,仿佛,情语,仿佛讲一个发生在很远的时空的故事,仿佛一句偈语。起初他遥遥听着,觉得有趣:看人说梦话,仿佛看一个天真的婴儿,又像看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于是上前,伏于身侧耳边,画面连同声音变得真切而亲密,“先生?清和?在说梦话呀…”

清和于梦中辗转,清和于世间辗转。玉凝听他呓语良久,原来只是重复同样几个词,“雪影,火光,万籁俱寂。”“雪影…火光...”这是什么意思呢?“万籁俱寂,啊......”长叹。

虫鸣隐约,树影娑婆,钟罄声亦不远,如何万籁俱寂?玉凝想到此番回程入宫觐见时,宫苑莲池满塘寂寥,唯余青蓝的枯荷,其颓败又如同浴火,依稀想象得出它繁盛绚烂之时,如此可谓万籁俱寂否?从未经历秋,然而常恐秋节至,荷塘就是在这样传闻的秋声中枯朽的。

玉凝出巡回来见过君上,马不停蹄来了山中,碧云寺不远,然而与人相隔,音书不能传递的又岂止时空,何况秋是不及等待的。

碧云寺隐匿在玉氏的淡漠中,历经数代,最终毁于战火,最残酷的喧闹。天光水影交错倒映间,末了唯有梅清和记得另一场相似的枯朽:梅氏三百年温润斑斓,雪影寺梵音钟声,少年的形影如何相聚离散……火光烛天,海水如沸。远去的又何止孤舟孤燕。

你可能感兴趣的:(第十四章 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