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写下“高墙里面的红楼”这个文题时,你一定会对“红楼”产生强烈的兴趣和窥视的欲望。
尽管南浔这个古镇曾有江南红灯区之称,鳞次栉比的娱乐场所盛极一时,其势甚至超过“歌女花船戏浊波”的秦淮河,但我从红楼中翻找出来的一些旧事,远比青楼女子所演绎的故事更有嚼味和思考的价值。
南浔,是位于位于江、浙、沪交界处的一个水乡古镇。从锦溪、同里、周庄、西塘、乌镇等一路走来,你会觉得南浔古镇跟它们也没有什么很大的不同,照例是石砌的拱桥、临河搭建的木楼、水巷、河街、穿镇而过的水系等诸如此类的格局,规模也不算大,你会匆匆而过,将其淡漠地映在江南水乡的印象中。
稍有点活泼的景象是,古镇的街河中,一位老者划来一条瘦长灵巧的木船,上面停了几只乌黑的鱼鹰,它们扑入河中搜索而去,又毫无收获地跳上船来,却立刻引来游客纷争的拍照,游人用一张门票去逗弄,被一只木讷的鱼鹰闪忽啄了去,像捉了一条鱼似地吞噬起来。
然而,南浔是一座值得玩味和思索的江南古镇。
在南浔,对富商的称谓很独特,在大清皇朝的时代居然也很张扬。镇上私家财富的多少,竟以动物的体重作比称,银子积蓄的重量超过大象的,称之为象富;超过水牛的,称为牛富;超过狗的,成为狗富。如若是鸡鸭猫鼠之类的,就排不上号了。历史上,全镇曾涌现出“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的富商群体,南浔为富甲一方的江南之雄镇。
南浔的富商们多半发迹于辑里丝业。辑里丝,原名七里丝,发端于距南浔古镇七里外的一个乡下小村庄。元末,七里村即家家户户养蚕缫丝。明朝成为贡品。清朝列为皇帝龙袍、后妃凤衣之必选布料,至康熙大帝后期更名“辑里丝”,名扬海内外。
辑里丝的品质源出蚕种、水源及缫丝工艺。当地村民培育的“莲花种”,所产蚕茧小如莲子,蚕丝圆韧而绵长。七里村的雪荡河,几经弯曲澄清,河水清冽见底,汲水缫丝,光洁亮丽。缫丝采用三绪脚踏丝车,所缫之丝比一般土丝可多挂两枚铜钿而不断。当年,七里村桑蚕丝业独盛太湖之滨,续车之声连屋相闻。
南浔四象之首刘镛,20岁那年,从200块银元入伙经营丝业起步,仅用了16年时间就累积起两千多万两银子,生意一直做到了上海,成为南浔辑里丝发家致富的一个缩影。
有了钱,腰缠万贯的富商们,就把上海滩的一些西洋镜搬到小镇里来了。清朝初期,封建专制势力仍十分强盛,富商们也只能躲在私家的围墙内玩弄一些伤风败俗的洋货。徜徉在南浔古镇的那些深宅大院里,随处可以看到一些来自西方的建筑元素。那景象恍如蓄着长辫、套着长袍的清人,里面穿了些稀奇古怪的洋人的内衣。
南浔的私家园林与苏州比,在气象与意蕴上有了鲜明的差异。它们不再囿于叠石理水、以小见大、曲径通幽的造园手法,也不再拘泥于亭台楼阁的布局章法,而是中西混搭,随心所至了。在小莲庄的私家花园内,一条溪水在方条石砌的河槽内直直流淌,摒弃了“九曲流觞”那种儒雅的文人习性,两旁栽了高大的樟木,景象倒也十分开朗,森森透出豪迈气势。当然,皇上赐的牌坊是丝毫不敢有所改动,依然呈现着规规矩矩的中国建筑表情。
紧挨小莲庄的是一座清末皇帝钦赐金匾的嘉业藏书楼。鼎盛时有藏书六十万卷。这对仅有数万人的江南小镇来说,俨然是一座庞大的书城了!“回”字型构筑的藏书楼,像铜钿当中的方孔,它不再是低矮的平房建筑,而是装饰着铁艺栏杆轩然而立的两层高楼。六十万卷藏书给谁看呢?恐怕那些忙于经营的富商们是无暇去研读的,也许是绵延一千三百余年的科举制度,催生了这个用金钱堆叠的书城。那年代,商人的地位卑微,唯有科举一途,登上黄色榜单,方能光耀门庭。四象之首的刘镛,竭力鼓动子孙读书做官,便有了鹧鸪溪畔的这一座抱守“嘉业之梦”的书楼。随着科举制度的荒芜,藏书楼也渐渐败落下来,最后捐献给了国立图书馆。
然而,玩书也有凶险。在封建时代,撰史立传,大多是皇宫里翰林院的大学士们干的事,民间俗人少有敢去触碰。
南浔有一座著名的红楼,底下埋着一个血淋淋的故事。
红楼建于高墙里面,屋体是典型的欧式红砖建筑,门面排列着罗马斗拱,庭院里还有弧形的罗马柱围廊。令人费解的是,红楼的屋顶却中规中矩地盖着中国传统的黑瓦与屋脊,像是穿了西装的洋人戴了一顶乌毡帽。厅堂中还挂了块“抱悫盒”的匾额。“悫”这个冷僻字眼的意思是:坚守诚笃忠厚,法正则民。
红楼是刘镛三子的旧宅,名为“刘氏梯号”。这处大院原先属于巨富庄允城的屋基,当年清朝官方摧毁庄氏大宅,出卖该地块,竟无人敢问津。
庄氏长子庄廷龙爱看书,好诗文,却偏偏得了眼疾,双目失明。其时邻家少年捧了祖父朱国祯的明史遗稿,来抵押借银子。手稿便留在了庄家。朱国祯乃明万历十七年进士,大名鼎鼎的明朝内阁首辅。
庄父为排遣爱子的郁闷,邀了清人给他诵读朱国相的明史遗稿。孰料其竟生发出重修明史的宏愿来。黑暗中的庄廷龙立了大志:文宗史圣的左丘明也是瞎子,却修了《左传》和《国语》两部流芳百世的史诗,前有先行典范,何不追随修一部明史,光耀名庭?!
此乃民间文人拳拳之心!
毕竟庄廷龙学识有限,修一部史书谈何容易!然慈父有钱,为成爱子夙愿,他先后请来了十六位江南高士,协助撰修,终成《明史辑略》一书。只可惜书未刻印,庄廷龙却天夺其魂、地下修文而去。
老父亲遵照了爱子的遗嘱,请了雕工,屋内辟出工场,耗时三年,终于将这部卷帙浩繁的明史刻印出来。父亲不图利只求名,以六两银子在江南书店亏本出售,因其价廉,购者甚众,作者庄廷龙名噪一时!
见儿子成名,老父亲也了却一桩心事,算作对爱子的弥慰。
湖州归安县的一个小县令叫吴之荣,因贪赃枉法被革了职,为免遭抄家查办的处罚,到处行贿,耗尽了搜罗起来的银子。一日,他筹银途中偶然得到这部《明史辑略》,便在小客栈里翻阅起来,无意间在书中看到了几处明朝的年号,这是对大清皇朝的不恭!
“反了,反了,这还了得?!”小县令在客栈里叫了起来。他心头一亮,觉得发财的机会到了。
老父亲得知消息,撒了大把大巴的银子去省府上下贿赂,几乎倾囊而出。他四处回购已散发的书籍,还请来工匠,删除更改那些不恭字眼,重新刊印。
案子终于在江南被封存悬挂起来。
庄氏太耿直了,他瞧不起这个贪财如命、民愤极大的小县令,虽赠了几片金叶却没有把他的嘴彻底封死。实际上,他敲的竹杠,已使庄氏承受不起,他要吞了这头南浔的牛!
吴之荣告到了京城。惊动了满洲四大开国功臣中最为凶煞的鳌拜。于是,清朝最大的一宗案“庄氏明史案”血肉横飞地发生了。
浙江省内的大小官员几乎全军覆没。与此书相关的撰修、写字、刻板、校对、印刷、装订、购书者、藏书者、读过此书者,莫不株连在内。锒铛入狱者2000余人,砍杀者70余人,其中18人被凌迟处死。各犯之妻、妾、媳、女及15岁以下之子、侄、孙及没官为奴及者,皆被遣送到东北宁古塔流放地,浩荡凄惨,不计其数。
早年,曾有死鬼放出壮言:“砍头有何可怖,不过留个碗口大的疤!”此狂言招来朝廷更为残忍的刑法:凌迟处死。
何为凌迟?就是零刀碎割,让你慢慢而死,不得快死。这里淡写几个细节,你就会突突发起抖来:三根木柱悬空吊起罪犯,第一刀,先挖了胸部的一块肉,抛到天上,称为“祭天肉”。第二刀,割了头额的皮肉,让其耷拉下来遮住眼睛,防止犯人露出阴冷恐怖的目光……这样一刀一刀施下去,要花上三四天时间,施完皇帝钦定的3600多刀,让其骨肉器脏渐渐分离开来……这就是一个皇朝维护其权威的凌迟之法,谁让你乱上?
至此,你一定领悟到“抱悫盒”这块匾的确切含义了。
四象之二的张石铭旧宅里也有一栋红楼,号称“江南第一巨宅”。这栋楼用红砖砌出罗马拱门,有一个弧形的大露台,完全欧式的尖尖的屋顶掩藏在两棵高高的广玉兰的树冠底下。当然,它不是一栋独立的欧式别墅,而是深藏在高墙之内,与中国传统的厅堂建筑粘连在一起,它到更像是一处私人会所。
走进这幢楼,你可以看到清朝光绪年间装饰在天花板上的罗马线角条,用铜管制作的吊灯以及铺设在地面的花纹瓷砖,你会感觉到120多年前的生活情景一下子拉近了。那里还有洋人取暖的壁炉,摆放着张开巨大喇叭的溜声机,墙上挂着大波浪的金发女人和国内著名的戏角和电影明星照片……透过这些存留的摆设,你约略可以看到当年的情景。
当红楼里的一个女子,烫了一头蓬松的短发,施了口红,穿着丝光的旗袍,脚蹬高跟鞋,从那高墙的门洞里走出来时,古镇里会投来怎样的目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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