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是湖南农村的,是一个比较典型的山沟沟。
倒不是说穷。因为到现在回想起来,我也没有觉得那时候的日子哪里拮据了,唯一有点印象的,是妈妈有时会说爸爸打工赚回来的钱不如别人多。或许是年幼,天然不知道什么忧愁,即使看着小卖部的弹珠想买,掏掏口袋颓然放弃之后,略微有些不忿,也很快会被其他东西吸引去。
如果有必要谈及那时的不富裕,大体也就一件事了,那就是家里长辈会让我们参与劳作。
那时候年纪小,做不了什么大事,大多是给长辈们当当跟班,若是极不愿意,那也只会“怨恨”长辈的“苛待”,除此之外,唯一经常自己做的便是放牛。
我们家没有牛,只有奶奶家有一头大水牛,很多时候还会带着一头小牛犊。
大水牛的毛发是灰黑色的,长着一对长长的弧形角,很漂亮,不似外婆家的黄牛那般,尖尖的一点。让人可恶的是,黄牛那尖尖的一点会把我掀出几米远,而大水牛的角任由我抱着也不会反抗。
大水牛真的很温顺,他走起路来总是慢腾腾的,像一个老成持重的耄耋老者,即便年幼的我为了赶上我的伙伴鞭笞他,他也不为所动,甚至还会回过头看看我,好像在说“别急”。
放牛我是愿意的,因为我和小伙伴们可以带上一盒扑克或是棋盘,然后再找一块大石头,自顾自地玩耍。
赶上秋天,人们把稻谷都收了,是我最喜欢放牛的时候。因为这样,就可以随他吃草吃去哪里,只要到了该回家的时候找到他就行了。
如果不是秋天,尤其是插秧苗的春天,打牌的时候就要提心吊胆了。还记得我的小伙伴就是因为跟我们玩牌忘记了他的牛,他的牛卧在了人家插了秧苗的田里。那天晚上,那家田主人找到了小伙伴家,他也因此挨了一顿打。第二天,我远远地看到小伙伴站在田埂上,像个“罪犯”一样,看着他爸爸在田里为那空出的一块打着补丁。那之后好几天,我那小伙伴也不敢跟我们玩牌了。
俗话说,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也是出过事的,只不过我那会是初秋,稻谷都已经结穗。当我找到卧在田里的大水牛时,整个人都慌了!若是田主人找上门了该怎么办呢?春天的秧苗还可以补,可是这都结了穗,如何才能将稻苗救活?于是,我尝试着将一簇簇倒下的稻苗扶起来,实在扶不起来的,我折来了几根棍子,插在田里撑着,然后用草结捆住。因为怕被人发现,所以一个人弄了好久,出来的时候,还狠狠地抽了几下大水牛,可是他还是那副老态龙钟的模样,看着我眼神也是那种“急什么”。尽管做了补救,但我那天晚上还是惴惴不安,生怕田主人找上门来,以至于我那些时日经过那家人门前时,我都是低着头走的。
终于,那家人也没有找上我,但是它却在我的心里生了根。
大水牛其实是很有灵性的,很多时候路过田埂,就算一侧是绿油油的稻田,他也不会去吃,这也是我那么放心他的缘由。他那天会卧在稻田里,是因为他有一个习惯,就是吃饱了之后,会找一个有水的卧着,一边用尾巴驱赶着牛蝇,一边怡然自得地反刍。
所以,说起来其实是我疏忽他了,如果我将他拉到河边,再跟小伙伴玩牌,他是不会去稻田里的。
这件事后,即便是我错打他了,也不足以让我心怀歉疚,真正让我心怀歉疚的是另一件事。当时候没有想明白,过了好些年我才明白的一件事。
那时候已经深秋了,稻谷都被收走了,田野十分空旷,放牛是最为惬意的一件事。
那日,我与小伙伴们都没有带牌,于是我们就折了芦苇、木棍,一个个学着电视里武林高手的模样开始“比剑”。在梯田上下纵跃,然后在空中那短短的刹那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可惜彼时没有照相的东西,不然应该会是很多有趣的照片。
玩的疯魔了,我便盯上了我们的牛,幻想着电视里的英雄策马前行的场面,我们心动了。于是很快,我们便“指牛为马”,圆起了我们的江湖梦。
小伙伴们开始想方设法骑上自己的“马”,可惜有些“马”胆子小,当你想要爬上他们的背时,他们就开始狂奔。幸好,以大水牛这性子,我是不用担心这一点的。果然,我靠近大水牛的时候,大水牛只是慢悠悠地看了一眼,便自顾自地吃草去了,我很顺利地就爬到了大水牛宽阔厚实的背上。
之后,我们几个爬上了牛背的家伙,便开始比划着手里的木棍,像打了胜仗的“英雄”,秋风得意地看着那几个还在爬牛背的家伙。
不过很快,我们也有些不满足了,这吃着草、半天迈出几步可不是电视里飞奔的骏马。得让他们动起来,这样才显得有些意思。于是,我们也不顾吃草的牛,学着电视里的模样喊着“驾!驾!”。这时候,我有些担心,以这大水牛的懒散性子,会不会配合我动起来呢?
很快,我才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大水牛不仅动了,而且即使我不喊,他也没有停下过,一直在软糯的田里打着圈圈。再看看其他小伙伴的牛都是喊一下动两下的模式,我无比自豪,更像是最后的胜者,在牛背上比划着我的“武林绝学”。
大水牛仿佛是通了我的心意,这块田没多大,他却一直沿着边缘打转,步伐匀称,没有半点停顿,一路十分流畅且稳健。
舞累了,我便趴在牛背上休息,摩挲着大水牛短小粗粝的毛发,心想着老家伙还真是个“牛精”。结束这个游戏的时候,那块田的边缘已经满是大水牛那两瓣厚实的脚掌印。
之后,我们又玩过类似的游戏,大抵都是我在小伙伴中间的高光时刻。
直到来年开春,我看到爸爸牵着牛犁田的时候,大水牛从边缘一点一点打着圈,将田里的地翻转过来,看着有些熟悉的步调,我才恍然大悟。
这大水牛根本不是什么体贴我的牛精,而是一辈子劳作,习以为然的反应,可耻的我竟然以此为乐。我突然有种我欺骗了大水牛的感觉,我只是为了自己的私乐,让他以为他是在犁地,于是不厌其烦地缘着田的边缘打着转。
或许,他当时看着脚下自己走过的掌印,却发现地没翻过来的时候,他应该会疑惑吧;或许,他以为是他不够用力,所以才一遍又一遍地不厌其烦地重复着。
这一直是我最心怀歉疚的一件事,自那以后,我再也没骑过大水牛。
后来我去镇里上学,回家的时间少了,与大水牛也越发疏远,直到某一天回去,我发现很久没有见到他,便向奶奶问起,奶奶说:大水牛老了,犁不动田了,也不愿意杀它,于是便将它卖了。
我有些无奈,却也说不出什么,也不敢去打听他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最后只得将情感融进对爷爷的感情里,毕竟,爷爷的一辈子也是这么一个任劳任怨的形象。
现在,爷爷也去世了,回想起来,长辈们对我其实并无半点“苛责”,让我帮着劳作,最后我也并没有做成什么,即便做成了,也是他们的举手之劳。
至于长辈们有什么“苦心”,我想等我有了小孩之后再来聊这个问题更为合适。
只是,欠下的终究是更多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