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插播一条新闻:今天下午两点钟,警方接到报警,位于长江路馨家园小区二楼住户李先生发现楼上有渗水情况,且水中夹杂着血腥味。警方到达现场后,在其楼上302房间发现女尸一具,身上有刀伤,且房间内有用水冲刷的痕迹。经警方初步判断,这很有可能是一宗谋杀案,本台记者将持续关注事件进展,有相关知情者请拨打110.
另据记者了解诊室所居住的是一名叫桃子的单身女性,年龄30岁。正是死者。
我不叫桃子。桃子是我生前的名字。我死之后,这个名字就不属于我。我将有另外的名字。但人们仍然这么称呼我,在我没被他们遗忘前。我死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兴奋异常,摩拳擦掌,有什么比凶杀案更令人充满想象?人们传递着关于我的一切,好的坏的。而那些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刑警们,没有被我最后的尊容吓倒。他们极其轻蔑地把这场凶杀案,交给一个极其不负责任的刑警。三个月过去了,关于谁是凶手的问题悬而未决,我一如既往躺在冰冷的太平间,等待正义的到来。
至于那天的情形,好似一块石头,轰然掉入水中,至今涟漪不断。确切地说,我至今不能确定,凶手是谁?想想看,连我都不清楚凶手是谁,难怪警察破不了案。对此,我和人们一样,对谁是凶手充满好奇。由于这个缘故,我决定自力更生,寻找那个致我于死命的人。
我首先想到Q先生。Q先生素来思维缜密,与我交往甚密。
Q先生住在高档小区,巴克洛风格铁门旁,两个粗壮的保安,抱着怀疑主义,不时瞅着过往行人。他们的敬业精神,毫无疑问感染所有人,以致一眼就能看出,谁是业主,谁又是过客。
我轻易逃过保安的眼睛,来到Q先生楼下。抬头,第五层弯月形的阳台上,晒着长长短短的衣物,其中一条红色纱巾格外耀眼。它在夏天中午热风的嬉戏下,左摇右晃,几欲乘风归去。我眯起眼睛看了一会,想起纱巾的主人。
纱巾主人是Q先生的妻子,一个身材纤细、面容姣好的女人。我和这个女人打过一次交道。那次,Q先生托我到图书馆借几本书给他。我还记得其中一本书名叫《痕迹学》。我很快把书借齐,按响Q先生家门铃。紫蓝色防盗门打开后,站着Q先生的妻子。明亮的眼睛,恰到好处的咖啡色眼影,红色丝巾系在修长的脖子上,小巧地打了个蝴蝶结,金属链条的斜跨小包温柔地抓在手中。Q先生的妻子让我进去后,便离开了。她给我的感觉,是一朵沉静暗雅的水仙花,淡定自若,暗香浮动。
然而,在Q先生的语境里,这位看上去知书达理的女性却是另一副模样。Q先生说,妻子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
比如,出门穿白衬衫还是黑T恤,外出就餐吃湘菜或是粤菜。说这番话的时候,Q先生就象个讨厌上学的学生控诉老师,小心翼翼的同时怨话连篇。
我奇怪Q先生在外仪表堂堂,在家却甘心受妻子摆布。但是Q先生似乎痛并快乐着,我也不便过多言语。
事实上,Q先生并不经常谈论妻子。妻子被带入我们的话题,仅是一次偶然事故。我们谈论最多的,是关于死亡。Q先生说,我们不能选择从何而生,但可以选择如何死亡。正好那段时间我有强烈的厌世感,与Q先生的交谈多少冲淡了我的颓废情绪,但也不可避免地使我对待死亡如同吃饭一样稀松平常。我们甚至交换彼此理想的死法。Q先生说,他对死看得很开。他说,老了,就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静悄悄地死去。在他看来,死得无声无息,才是死得其所。他反对活人为死人举办丧礼,一件原本简单不过的事情,被人为弄得复杂。
我也说了理想中的死法。我记得,Q先生听后仅仅颌首而笑,并不发表评论。我有点急了,怀疑自己死得不够高尚,几番追问之后,Q先生说,你这个死法有点幼稚。怎么幼稚啦?我不服气。在最年轻最美丽的年纪死去,不是很好吗?什么东西都有自然规律,强行违背,只能适得其反。老了才死,才算是度过一个完整的人生,哪怕过程痛苦大于欢乐。Q先生如此说时,眼睛闪动光芒。
不过,我还是坚持已见,努力寻找适于自己的死法。我没有想到的是,居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Q先生真沉得住气。当他看到我,恐慌一闪而过。
“祝贺你,你死了。”Q先生语出惊人。
“可惜不是我想要的方式。”我苦笑,“而且,连谁杀了我都不知道。”
Q先生沏了我最喜欢喝的普洱,清幽香气直钻鼻孔。
“那你总该记得,你是什么时候死的?”
“大概是凌晨两点左右,因为我十二点半才睡。”
“我听说,你在床上被人捅了七刀。”
“对,一把随处可以买的水果刀。”我摸着道道汽车碾过泥地似的伤疤,不无哀怨,“可是,就算是杀我,也不用这么狠吧。”
“看来凶手恨你入骨。”
“嗯,要么就是心理变态。”
“如果你愿意,可以把那天发生的事讲来听听,看看我可不可以帮上忙。”
我咽了咽口水,开始回忆那天的情形。
“那天是星期六。上午我睡到自然醒。醒来后,去超市,买了半只生鸡、西兰花,还有胡萝卜。回来我就做饭,先用盐把鸡涂了个遍,放进冰箱,打算做白切鸡。接着切西兰花和胡萝卜,我喜欢色彩搭配鲜艳的菜。吃完饭,就午休睡下了。大概下午三点左右,门铃把我叫醒。来人是我的前男友。一个有点神经质的人,对分手的事实一直不肯接受。他进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剥好的榴莲。那榴莲可真好吃,直到我死之时,那种独特的味道还没有散去。看在榴莲的份上,我让他进了屋,并告诉他我新交的男朋友呆会来,他最多只能呆二十分钟。没想到,他听了很不爽,大声骂我,还扬言要杀我,我们大吵了一顿。他摔门出去的时候脸红得象爆炒小龙虾。”
“看来,前男友有杀人动机。”Q先生显得胸有成竹。
我继续回忆。“我有些害怕,想到他以前有过一套我家房门钥匙,虽然他还给了我,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私自配了一套。我越想越不踏实,决定换个新锁。于是我去了锁具店。锁具店老板是一个中年男人,长相有些猥琐,当然这不能证明什么,但是这总会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家锁店,不想再跑了。挑好锁后,老板叫他店里的伙计看门,自己跟着我到家换锁。当时我纳闷儿,一般都是伙计干这类活,老板只要屁股舒舒服服放在沙发座椅上就行。我们到家后,鼓捣半天,老板才发现锁拿错了型号,只能明天再来。这个过程中,我接到经理的电话,叫我去银行取二十万元现金,他明天一早会来取。我赶紧打电话和银行做预约,银行说正好有二十万元现金,如果我过去就可以取,我略微想了一下,还是去银行取了钱,把钱藏在写字台最下的抽屉里。”
“这笔钱被偷了吗?”Q先生问。
“是的,偷了,警察没发现那笔钱。”
“后来还发生了什么?”Q先生的眉头紧锁,脸上出现一种不常见的表情。
“后来,我就呆在家里,哪里都没有去。对了,还有一个嫌疑人——楼下的李先生。”
“那个报案的李先生?”
“对。所有人都知道,李先生是个偷窥狂,我敢打赌,那天发生了什么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包括我和前男友吵架,叫人来换锁,甚至那笔用黑塑料垃圾袋装着的二十万元。那天上楼时,他跟我打招呼,手里还把玩着一把水果刀,露出含义不明的微笑。”
“他有你家钥匙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是如果一个人想图谋不轨,要撬开防盗门总不是什么难事。”
“我觉得你有点杯弓蛇影了。”
我叹了口气,满心沮丧,“可能是吧。”经过一番回忆,我仍然不知道杀害自己的凶手是谁,不过,这对我而言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让我更为沮丧的是,我觉得自己生前不是一个好人,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要杀我?
Q先生却兴奋起来,说道:“事情明摆得很,这三个人都有作案动机,其中以钱为作案动机的人最为可疑。毕竟有句老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话又说回来,既死之,则安之,我看你也不要过于执着,人终有一死,虽然不是你想要的方式,但也算间接实现你的理想,在你最年轻最美丽的年纪死去。”
这时,Q先生的妻子走了进来,灿若星辰地对Q先生说:“老Q,医院打来电话,儿子明天可以动手术了。”
即使知道这个好看的女人看不见我,我还是猛地站起身来。我还看到Q先生也被突如其来的妻子吓了一跳,“哦,知道了,你出去吧。”
“怎么?你不舒服吗?”妻子修长洁白的手臂象条蛇似地缠住他的脖子,喃喃说道:“多亏了你借来的那二十万元,要不然我们儿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动上手术呢。”
我忽然想起,我去银行取钱那天,还遇到了Q先生,那天他一愁莫展的样子,活象刚刚从粪坑里爬出来。
Q先生一边回应妻子的抚摸,一边盯着妻子的双手。那双好看的手上,正握着一把随处可买到的水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