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是地主家的童养媳,很小的时候听她讲童年经历,她遭老罪了,每每让我感概幸好生在新中国!
下雨不能去地里干农活,奶奶会翻出一大编织袋碎布倒在堂屋地板上堆成一座小山,拿出针线缝缝补补,我就在那些碎布中挑选喜欢的花布给布娃娃做衣服,这时她通常会讲起往事,每次说起这些,起初有些咬牙切齿,后来会慢慢平静,目光望向门外的远山……
奶奶娘家就在邻村,距离现在的家并不远,她有十个姊妹,作为家中大姐,早早就要担起照顾兄弟姐妹们的责任,九岁那年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就把她送给地主家当童养媳,想着起码有一口饭吃,也许那年头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小小的姑娘,家里家外的活都要做,不干完活不准吃饭,长期营养不良导致她发育迟缓,吃了各种偏方,折腾到19岁才初潮。16岁那年爷爷不顾全家反对,毅然追随部队当兵。再后来开始斗地主,把地主公和地主婆绑在村头柱子上,全村人轮番辱骂,用棍棒打,用石头砸……
斗结束后抬回家,两位都奄奄一息,不敢请医生来看伤,也不可能有医生敢来,就那样躺在床上呻吟,奶奶照顾着他们,吃喝拉撒都起不来,把凉席剪个洞,地上放个盆,直到多日后便血,伤口、床上爬满蛆虫,恶臭难闻……最后受尽折磨才离世。
后来爷爷负伤回来,子弹打在肩膀下方卡在骨头里,距离心脏很近,以当时的医疗水平做手术取出有很大概率会危及生命,最后决定包扎即可。
由于会读书写字,回乡后政府给他安排教师职务,与奶奶生育了两儿两女,大姑姑早早嫁人,爸爸和大伯是村里维二的高中生,小姑读中专卫校,那时中专是比高中更热门难考的学校,毕业包分配工作,一家人算是把日子过起来了。
印象中爷爷是一位知书识礼的绅士,出门必须仔细打扮两三个小时,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白衬衫没有一丝褶皱,戴一顶精致的帽子,拐杖的用途更像是权杖。偶尔暑假会回来小住。他是伤残老兵,有好几块勋章,早早给了爸爸,现在由弟弟继承。政府每月会给他发补贴,他承诺我和弟弟考上初中就给我们一人买一块手表,他遵守了诺言,可惜我那时年龄小不知道珍惜,手表后来去哪了找不到,至今遗憾。
奶奶也喜欢打扮,春秋季节出门必要戴一条丝巾,她总是告诉我女孩子不能大大咧咧,要笑不露齿,不到十岁就训练我穿高跟鞋,走路抬头挺胸,不能弯腰驼背,穿一会我就受不了那束缚,踢掉鞋子就跑出去玩。
小姑和小姑父都在医院工作,很忙碌,奶奶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市里帮小姑带孩子,回来一次就会把房前屋后都铲得光秃秃!连带我给兔子们种的草坪、特意栽在院坝边花苞满枝头即将开放的野菊花……说草长那么高会引来蛇!也会带回很多零食、糖果、玩具,以及小姑姑淘汰的各种漂亮衣服、包包、首饰……我并不介意,她淘汰的衣服当时在我们镇上是最时髦或者最昂贵的。只要奶奶在家对我就很严厉,我看电视,她吼道:“电视要把你害了!”我坐在灶前一边烧火一边学织毛衣,她说:“毛衣要把你害了!”……我现在都不会织毛衣。
从我记事起他们就是分开住的,爷爷跟着大伯一家住,奶奶跟我们一家住,不久爷爷跟着大伯一家搬去镇上,后来又搬去市里,见面的机会极少。爷爷在镇上居住时我经常去看他,他养了几盆花,用捏碎的蛋壳喂养,后来搬去市里以前就把他心爱的风雨兰搬到我家,那盆花已经三十几岁,现在还活着,当然不可能再享用到蛋壳照料,只是摆在院坝边上,陪伴它的只有阳光雨露,漫天星辰,鸡鸭偶尔蹲上去当窝……至于那排满一屋顶,各种型号的他最爱的钓鱼竿以及两桶养着密密麻麻蚯蚓的牛粪,他走后托付给我妈照料,没多久我妈就没耐心,全给倒去喂了鸡!拆旧房时钓鱼竿也送了人。
我一直觉得奶奶跟爷爷没有感情,多年后爷爷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直到89岁去世,政府工作人员料理后事,奶奶的眼睛肿成桃子,爷爷睡过的床垫从市里运回村里,现在铺在奶奶床上。
爷爷一直与那颗子弹共存,火化后才在骨灰里刨出那颗早已变形变色的子弹。
2022年春节,过完年我们要回广东,奶奶觉得车上还有空位,急匆匆抱过来两个大柚子。
奶奶1927年出生,历经民国、抗日、内战以及新中国成立后的艰辛建设,见证了历史变迁,熬过苦难岁月进入和平年代……曾经有算命先生说她以后能享老来福,衣服穿不完,一天换一套,睡觉有人打扇……算命准不准先不论,对未来美好的希望也许是她苦难旅程的一束光。衣服真穿不完还硬塞给我,我不要她就气愤地说那就拿去铺狗窝!我的天呐几千块一件的衣服铺狗窝也太奢侈了,我拿走就是!现在她房里有风扇有空调,算命先生可能也不会想到是那样的有人打扇!
奶奶今年已经95岁高龄,看状态精神头已经大不如前,前几年她还能在地里挖排水沟,现在有高血压糖尿病,每天都按时吃药,有意闲聊中觉得她神智清醒,很久远的事都条理清晰,谈到做童养媳的那些年她已不再咬牙切齿,面容平和,时间虽不能治愈一切,但足够漫长的岁月至少能让伤口愈合,疼痛消失。
愿奶奶健康长寿,余生能开开心心度过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