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只有相册里一张张鲜明的图片展示在我面前时,那些零零碎碎的过往才一点一点被拾起。但我终究不记得哪些是真实的回忆,哪些是无谓的幻想,甚至那些原本发生在我父辈祖辈身上的事,也在我记忆里生了根。
我只记得那些年月就像午后炙热的阳光烤熟了的柏树林,散发着浓烈且令人眩晕的气味,那气味越过了屋头的袅袅炊烟,就像从更早的时空而来。一辆残破的小货车颠簸在坑坑洼洼的机耕道上,奋力的油门和打滑的轮胎较着劲,吭哧吭哧像要一口气翻过好几个山头似的。孩子们忘记了割草,趴在田边地间,镰刀在泥土里飞舞着,搜寻着没有被蛇吐过口水的红色泡子和倒了霉运的蚱蜢。
父亲那会儿还打理着一间杂货铺子,那里原本是个打米房,房子倚桥靠水,很多年来一直承担着上下村子打米磨面的任务,我也记得它曾被改造为挂面房、废料仓房、修车房,但最终是成了那间杂货铺。 铺子外间是一高一矮两个货柜,里面有我父母的床铺,低矮的吊顶从房子深处一直延伸到屋外,一年四季都阴冷潮湿,但父亲混不介意。
他常常就着窗户照进来的日光趴在货柜上算账,把算盘播得噼里啪啦,偶尔抱怨一下一些人的拖账赖账,这时我就偷偷从旁门溜进去摸两三块饼干来吃,父亲假装没看见,趁我不注意一把将我搂进怀里。他常常说家里的杂货铺就要被我吃垮了,但还是会大方地揭开一个个罐头给我吃,店铺里化了的薄荷糖、不再酥脆的饼干、过了期的方便面,也总在他的授意之下落入我的口腹中。
父亲患有一种我早已记不起来的病症,常常关节疼痛,抱我的时候更是如此,这时他就会转过身去从旁边的酒缸里舀二两酒喝,我帮他揭开用酒糟装袋而成的缸盖,一股清香又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一会会就充满了整个屋子,那种发酵过的又烧又辣的气味伴随了我很久,直到现在也记忆犹新。父亲每喝一口酒就会将酒兜递到我嘴边让我闻闻,不过更多时候,他总是一饮而尽,再用满足的眼神看着我问我要不要也尝尝,我总厌恶地别过头去,他就用他那稀稀拉拉的胡茬扎我的脸,我在他怀里挣扎着躲避,尖叫声和欢笑声绕梁而去,一直跨过池塘,跨过河里凌乱的采石吊机,跨过了石拱桥和河岸提着字的峭壁,也跨过了数不尽的年华岁月。
我至今仍能在低落的时候找回蜷缩在父亲怀里的感觉,那么亲切甚至超过了在父亲离开后又继续陪伴我多年的母亲。但我敢说,如果不是这些从我记忆里转存下来的相册,最先在我印象里消失的人就是我父亲,他离我那么遥远,恍惚的记忆又如此真切,就像是发生在旁人身上一样,我有时无法分辨他是否真的存在过,甚至怀疑我是否曾在心里打下了一个烙印,一个让我完全相信这些故事的烙印。
记忆转储技术面世的时候父亲已经老了,我模糊记得他半靠在那间铺子的旁门上,指点着手机屏幕冲我嚷说:吓人!吓人!那时一切都还在试验中,研究最主要的方向便是转储人们的记忆,这些记忆在不断训练后变得清晰可见,人们也对此给予了深厚的期望,不过谁也没想到这项技术带给世界的是这样一场变革,而父亲最终也没挨到这变革来临。
在我印象中,那间铺子也没能挨到父亲老去。它繁盛于那段恬静安逸的日子,那时人们还总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借着买东西的空档来打听些闲言碎语。在人们纷纷离开村庄时店铺也就慢慢地没落下去,不过人越来越少,货架上的商品却越来越多,父亲满心想着把外面的花花世界都搬来自己的杂货铺子,人们便不再向往远行,但这些新奇的货品大多都没有躲过被遗弃的命运。父亲很不甘心,他挣扎着要将铺子开到镇上去,那里汇集了各个村庄新迁去的人们。然而那时正值大小超市如雨后春笋般遍地开花,父亲连适合的店面都没找到就铩羽而归。他日日琢磨着要成就新的事业,直到脑部一块肿瘤突然找上了他。
我早已记不起父亲的容貌来,每次转储记忆时,我就总把那些不相关的人汇集在一块,勉强拼凑出一张令我欢欣的脸来。不过母亲倒应该留存了他很多数据,那些难以操作的手机电脑在被母亲带走前,也应该有着许许多多的父亲的音容笑貌。不过那些东西是难以留存的,一丁点的磕碰就可能带来不可修复的损伤,而且那时人们认为,没有什么比记忆的转储更安全可信,因此早在两个世纪前,它们就注定要成为老古董,母亲背负着那些老古董前行了数十年,直到没有人再想起它们来。
这些证物的丢失,渐渐让我陷入一种怪诞的想法中:父亲似乎只存在于转储的相册中,而那些相册所记录的过往和我毫不相干,它们就像旁人的记忆,只是碰巧扎根在我的相册中。这些想法在我分不清父亲和祖父的时候愈发深刻,我也就开始从心理上寻求突破。
我开始意识到我只是一个克隆体。
事实上,自从长生计划真正为人们接受后,这就并不是一个隐晦的信息,每个人都知道长生人是克隆体,自己当然也不例外。我并没有来源于克隆体的记忆,我的记忆就像教科书一般从母体一代代传承下来,那些久远些的也教科书般逐渐模糊消失,但正是这没有一丝破绽的连续记忆,让我忘却了我的来处,让我总会产生记忆不属于自己的错觉,他们把这种症状称为记忆受创型分裂症。
其实我本来早就准备要放弃长生的,这一次的记忆转移前,我就开始决定了,那时我已经225岁了,我知道我的分裂症将会愈来愈严重。但当我看到镜子里那张脸时,我想到了正躺在研究所冷冰冰的地窖里那副已经成型的克隆体,我想到我跟他一样,虽然万里挑一却也终究只是一副躯壳,活的是别人的人生罢了!我突然生了些怜悯,我想接受了记忆转移,就意味那个克隆体有一次成人的机会,而这之后如何抉择,或许与我无关。
然而转移结束我却后悔了,这副躯壳除了年轻了十岁外,跟以前完全一样,我无法体会上一个身体带着残存的记忆被销毁时的感觉,也无法为这个身体被唤醒而感到重获新生,那种记忆错乱的感觉似乎一下子离我而去,我突然发现我的同情简直一无是处,这终究只是一副躯壳。
在研究所被观察的那几天,他们还是发现了我的症状,会诊结果告诉我,这需要更加漫长的心理引导,期间甚至可能会配合物理治疗。但我选择了暂停下一次转移,这意味着没有下一波的克隆体,再往后的十年我将逐渐老去,我黯然惨笑,我都活了两百多年,不介意给我身上这具克隆体多留些时间的!但在走出国家研究所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妻子根本不可能同意签字。
(二)
妻子比我小五十多岁。她出生的时候,持续十余年的革命已接近尾声,疲倦不堪的人们拖着千疮百孔的身子重建了研究所,将长生计划从地底下拽了出来。那时候连年动乱让本就低迷的出生率雪上加霜,革命的结束和经济的复苏迅速催生了一波婴儿潮,妻子就出生在那个年代。她没有经历那些动荡的年月,当她一看到这个全新的世界,就坦然地接受了克隆和销毁,将转移和长生视作理所当然。
在我病症初现的时候,妻子就告诫我去接受心理治疗,我一直以我们旧时代的人害怕心理干预为由来推脱,她常常长叹一声,却也不以为意,毕竟她也总是会违拗我的意思。那时候一切都慢了下来,即使在科学界也许久没有新的突破,但人们却有了难得的空暇,不再行色匆匆,转而开始寻找生活的乐趣,我印象中的那段时日就像斑驳的云影倒映在波澜不惊的水面,间或有漂浮的落叶从远处悄然而来,美好又平静。就是在这段技术逐渐停滞的一百来年里,妻子内心的躁动不安促使她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她选择作了机器体转移。
妻子本就从事着神经科学方面的研究工作,在那个日渐颓败的行业趋势下,她一直是同僚里的中流砥柱,为此她不得不身体力行地去实验最新的研究成果,其中的利害只有她自己能说得清楚,我们为了这个问题没少吵架,甚至闹得连母亲也专程来劝和。母亲经常帮着妻子说话,她认为女子嫁人就是受苦,婚后就应当受到爱护,不过在实验新科技这一点上,母亲总是和我意见一致。妻子犟不过我们,气又消不了,就贸贸然去做了机械体。
那时候机器人技术已日渐成熟,人体所有关节模拟已不在话下,大部分感知系统也完全能应付人体日常需求,人们理所当然相信机械体能够替代克隆体。机械体具备克隆体没有的巨大优势之一就是不会衰老,这从理论上就避免了十年一次的克隆体销毁,而销毁实际上是大部分记忆迁移并发症的主要诱因,此外,机械可定制化较高,零件可更换。在当时看来,这简直就是长生的完美解决方案,事实上它已经被国家研究所肯定并列为可选方案。
妻子做这事的时候,我们一直被瞒在鼓里,直到几个月后,她如往常一样回家时我发现了其中的异常。
她的行动突然不如往常流利,她憋足了力气想要控制住身体的动作,却都不尽如人意。我看着她努力又可怜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却又笑不出来,因为我注意到她脸部的皮肤并不完全贴合,出现了一丝裂缝,这让她气急败坏。
研究所的意思是,转移初期是有磨合期,使用者需要在日常生活中慢慢适应和调教机械骨骼,机械骨骼和皮肤会逐渐学习主人的动作和习惯,因此动作僵硬、皮肤开裂都是正常现象,视用户情况快则三个月慢则一年,之后这些现象就会逐渐好转。为了照顾妻子暴跳如雷的脾气,研究所甚至同意延长保管妻子的克隆体。但这一妥协并未真正生效,因为还未满三个月,妻子就受不了了。
主要是想吃东西,妻子如是说。三个月里她每天都在学习对食欲的控制,但研究所准备的各种食物替代品还是很快就被她吃了个精光。味同嚼蜡!吃完后她还会如此抱怨。我提醒她她并未加装味觉系统,她喃喃说,看着就味同嚼蜡。我没跟她说,我最受不了的就是每晚的清洗和护理,恶心又麻烦!
在换回原来的身体后,研究所人员说后续会马上上线仿消化系统,这一上线,机械体的方案就陆续被替换转变为仿生人体方案了。但多少年之后,人们还是情愿十年一次的克隆计划。
妻子的克隆计划和我正好相隔十年,现在那些克隆宝宝们想必都已经诞生了吧,他们的一生只能在刚刚被孕育出来的短短几分钟之内感受生命,往后五年就如同养殖场的肉鸡一样被人催化长大,这期间被淘汰和销毁的不计其数,而我和妻子的克隆体也只是他们中的一员。因此相较于大多数人害怕的销毁,我反而对生命的开始有更大的恐惧,尤其是我无法确认童年记忆的时候。
我有时候会和妻子扮演失忆的游戏,假装不记得转移之前的所有记忆,和她初次邂逅,一见钟情后双双坠入爱河。每次游戏之后我都会莫名的失落,她安慰我说,过往的记忆终归会被收进相册,每个人都不记得百年前的事,这才是正常现象。可既然如此长生又有何用?实际上人们的工作需求使大家愈发专业,除了专业经验其它记忆空间被挤占得越来越小,这最终只会让人变成记忆工具而已!但这话我没向她说出口,我只是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这是我提了很多年的事情,每次她都用时机不成熟来推诿,她甚至会跟我讲基因改造技术已如何成熟,只待政策放开就可以生育完美的小孩,我想可能正是由于记忆转移技术诞生带来的那十多年革命运动,让政府对每一次涉及人伦的变革都谨小慎微。对于生孩子这件事,一部分人如妻子所想,一部分沉浸在自己的生活中无暇顾及,恐怕只有小部分来自旧时代的人才会有我的执念,毕竟在死亡率接近为零的今天,生育率也早已一文不值!
没有过去,也看不到未来,这成了我最惧怕的事。我不再向妻子提孩子的事,也没跟他说起我不想继续下去,研究院的放弃转移同意书,不签就不签吧!我悄悄删除了记忆里所有的相册,删到最后一个时,我想起我在研究所孵化床上时咿呀的呼叫声……
我和妻子时常用年龄差来打趣,妻子回家后,我要好好端详她一遍,告诉她在我们那个年代,我娶她是要被嚼舌根的,但我并不完全确定我的说法,因为我又恍惚记得我们那里也有年龄相差很大的夫妻,甚至同性也被大家坦然接受。如果她说我这个旧时代的人,我就说,如我母亲这般才是真正旧时代的人。
(三)
母亲从始至终就不愿意接受转移,她认为这是给年轻人的选择,她反而更愿意追随父亲而去,她说一对夫妻,要么都是人要么都是怪物,他不愿意父亲看见她时被她的样子吓到。我想告诉母亲,你那个“她”在第一次转移的时候就会死去,带着被掐断的灵魂被销毁埋葬,但这种话要我怎么说出口呢!
在母亲的那个时代,世界的变化就已随时发生着。在我还留存的记忆中,往往交织着乡村生活的美好恬静和科技变革带来的的纷扰喧嚣,我想不起是从何时开始,人们不再固守着房前院后的一亩三分地,纷纷迈入了时代的洪流,而那个时代也慷慨地将人们推向了更远的前方。我找不到比日新月异更能准确描述那些年月的词语,我甚至记得课本上一再更新的科普插画,母亲就出生并活跃在那个年代。
那会儿的研究所还设有告别室,母亲的记忆转移之后,我陪着她在那里呆了足足三个小时。母亲那时已经迟暮,可以不必知道自己将被安乐死,她以为这只是场非常复杂的手术而已,甚至都没有一点油盐酱醋的碎言碎语,我也找不到什么话要同她讲,但我实在无法想象这个明明就是我母亲的人将在几小时后化为灰烬。我知道当我走出这间告别室,一个全新的母亲将呈现在我面前,她不再有弱视,不再有那些折磨着她的病痛,我理应欢欣鼓舞,但当我真正走出来时却泣不成声。
母亲跟父亲的关系并不好,尤其是在他们晚年,我记忆中他们很少说话,必要的沟通全是通过吵架,母亲时常向我抱怨父亲的大男子主义,父亲说起母亲时也是一脸嫌弃,他们早早便放弃了同床共枕,但即便这样,她也从未离开父亲身旁。她跟随父亲在风里雨里闯荡,父亲开杂货铺子的时候,母亲变卖了自己所有的嫁妆以示支持,生意惨淡的时候,也是她一直用那瘦弱的身躯支撑着父亲,支撑着那个小小的家。我想就算是在那个时代,母亲也是相当保守的了。
她一直向我传递着家庭的重要性,一直不厌其烦地从身边的每一个故事里提取她的价值观并灌输给我,她一直把我当成小孩,母亲说没有成家的人就永远是小孩,我有时候觉得正因为我一直把自己当小孩,才会加入到那场莫名其妙的革命。
我有一家儿童成衣厂,规模虽然不大,但作为吃饭的行当,我也颇费了些心血。那时正值生育低潮,很多同行纷纷抛弃了童装业务,只有为数不多的厂家一直坚持,那也确实给我们提供了很大的机会。然而随着记忆转移的推出,那时还只是家民间企业的研究所开始发力长生计划,这个计划一时间带来了诸多影响,其中一个就是大家觉得不用再生小孩了,这对于我们童装厂简直是雪上加霜,没有过多久我就停了工回老家赋闲,心里也窝了一肚子的火。
其实大部分人对于长生计划是非常乐观的,但当其中的细节一一曝露时,这些情绪便渐渐转变为消极甚至对抗。有些人无法接受近似谋杀的销毁,有些人认为这样的长生只是在给克隆人做嫁衣,也有些人觉得昂贵的价格带来的阶级鸿沟终于到了基因层面,有些人只是趁乱攫取些利益,有些人纯粹是因为恐惧,不管怎样,这些负面情绪一时间席卷全国,最后演变为世界各地的冲突革命。母亲对我的行动屡劝不止,终日只能以泪洗面,我还记得她的眼睛日渐肿大,泪水在她脸上留下了数条洗不去的痕迹,这也为她之后的视神经萎缩埋下了祸根。
最初我并未发现母亲的病症,只记得她开始抱怨家里的灯不够亮,走路也磕磕绊绊起来,我只以为她是年迈导致的腿脚不便,再往后我就看到她在偷偷摸摸估量记忆着家具的位置,她出出进进都显得小心翼翼,每一个动作都十分认真,后来她对那些昏暗的灯光也不再抱怨,走到哪里都习惯先开灯,我那时才得知她的眼睛只能透进微弱的光线了。我不知道是出于自私还是对她的关爱,我开始接受长生计划并将此中好处介绍给她,我将这一计划合法化、伦理化,像她为我灌输观念时一样,我试图将这些信息全都灌输给她。
那时的长生计划屡禁不止,一些被长生冲昏了头脑的人不断挑战人们的底线,革命越是激烈,长生计划就越是被变着法儿的玩出花样,我甚至听说过类似于记忆体验的游戏。最终人们从老话中找出了治水宜疏不宜堵的道理,放开长生计划的同时,对其边边角角都进行了约束,甚至禁止了记忆备份,革命的火焰自此才渐渐熄灭。我迫不及待地为母亲报了名,作为老人,她很容易就被选入了第一批合法的记忆转移体,不久后我也跟随母亲的脚步制作了克隆体。
我那时候并未想到,终有一日我也会跟随她的脚步逃离这长生的囚笼,因为我那时候绝不会想到,在这囚笼中我迟早会忘了来处,也找不到归途,我不再分得清哪里是因,哪里又是果。
我收拾好行装,穿戴好衣物,妻子还没有回来,我没时间再等她了,只匆匆给她留了一封告别信。我知道在我从前的小镇上还有一片保留地,我要怀着将死的决心去往那里,即便那里早已人迹罕至,即便那里危险重重,我也要到那里,在那里像父亲母亲一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