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记‖阿巴,一个现实与诗性交织、理性与神性交融的人

大地震动

只是构造地理

并非与人为敌

 

大地震动

人民蒙难

因为除了依止于大地

人无处可去

阿巴,阿来《云中记》中一个被诗意化、神话了的人物。

他是云中村的祭师,是那个负责照顾死者的人。5·12地震发生后,死难者众多。触目惊心。当看到那么多的人于短瞬间蒙难,自然而然激起了阿巴心中抚慰亡魂的信念。然而,他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祭师,因为他没有正式从父亲手中将祭师工作接手过来。

在云中村,祭师和喇嘛一样,是在一个家族中世代相传的。阿巴的父亲是祭师,他父亲的父亲是祭师,他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也是。只是到他父亲那里因为反对封建迷信,神与鬼在人们的观念中慢慢淡化了,祭师就不需要再作法,祭礼更不需要往下传承了。

可是,后来阿巴又被授以云中村“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称谓,并每年每月都领受政府的补贴;搞得他有些糊涂。他有些不乐意接受。因为他一没有从父亲手中接过祭师的行头,二没有从父亲那里习得祭礼。一句话,他不会山神的颂词,不会对付妖魔鬼怪的咒语,不会召唤鬼魂的口号;算什么“非物质文化”呢?

再者,一个祭师祭山、招魂本是分内之事,又有什么道理拿政府的钱呢?他没有花这钱,后来捐给了出去寄读的孩子们。他说:没有山神,政府不会给我钱。给了我就是山神的钱。我觉得我不该花这些钱,但娃娃们可以花,因为他们都是山神阿吾塔毗的子孙。

然而,就是这个并非专业、或者说并不正宗的祭师,当地震过后,云中村即将随山体滑坡进入岷江之前,他毅然决然承担起敬奉祖先、照顾亡灵的责任,一心一意与云中村一起、与云中村的亡灵一起;无论是存在还是消失、生或死,不再离去,不再分开。

如果云中村没有消失,阿巴和他们就跟云中村在一起。如果云中村消失,他也要把这些亡魂召集到一起,和云中村一起消失。阿巴曾对央金姑娘说——

放心,全云中村的人把这里的一切都交给我了。村子,和村子里的鬼魂都交给我了。有我跟他们在一起,你们就放放心心过你们该过的日子。

阿巴经常挂在嘴头上的话是:我是祭师,我要敬奉祖先,我要照顾鬼魂。他对作乡长的外甥说:乡长管活着的乡亲,我是祭师,死去的人我管。

外甥仁钦说他舅舅“是个什么都明白的老糊涂”。说他执意一个人回到山上“不是为自己,他是为死去的云中村”。当他看着舅舅那样子,“就知道他让自己置身于一个非现实的世界,认真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时,什么规劝的话他也不愿意说了。

作为大学生又作为一乡之长的仁钦,虽然他也不忍心眼看着舅舅走向毁灭,虽然他也知道舅舅的行为有悖科学;但他似乎除了尊重舅舅的选择和信念外别无他法。

阿巴说,是你们让我当“非物质文化”,这意思又不要我当了?你们让我当了祭师不是吗?祭师的工作就是敬神,就是照顾亡魂。留下那些亡魂没人安慰,没有施食怎么办?没有人作法,他们被恶鬼欺负怎么办?

就像有句话所说的“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阿巴虽不是“装睡”却是完全投身于一个神圣的世界,充斥其中的是思想的升华和绝对的奉献,他“入戏”太深,任凭你有再科学精深的道理都无济于事、唤他不回。

地质调查队的余博士很喜欢和这位守护着云中村的阿巴闲聊,他们在各自的知识体系中交流对地震、对山体滑坡的看法;一个是科学,一个是神学,却是能奇妙地相互分享、交相融会。

余博士认为这个阿巴不简单,他有他的想法,上过中学、当过水电站发电员,懂点科学;其经验里包含科学的成分。

但阿巴讲给余博士最多的却是鬼神之事。他在余博士面前展开的是另一个生命理解的知识系统,书中如此说——

阿巴指给他丁香、白桦、云杉、杜鹃花树,这些树是同类树木中最漂亮的。阿巴说,其中有些树上寄居着云中村人的鬼魂。他穿着法衣摇铃击鼓,呼唤着他们活在人世的名字,把他们的魂魄引导到这些树上。阿巴说,他给每个灵魂两个选择,一棵寄魂树在滑坡体上,另一棵,在裂缝的上方。云中村即将消失的时候,他们可以自己选择,和云中村一起,或者留下来陪伴寄魂于雪峰的祖先阿吾塔毗。这些鬼魂,也许是害怕将来漂泊无依吧,他们都选择了要跟云中村一起消失的寄魂树。阿巴还告诉博士,他的父亲,寄魂在马脖子上一直铮铮然叮当作响的铜铃上。

很明显,阿巴不愿意相信余博士的科学,而对于神,因着这次众生的罹难、云中村人所遭受的前所未有的苦难,他也开始将信将疑,也开始忍不住对他的责问、责怪——

他望着黄昏中的雪山说:阿吾塔毗,您老人家看见了吗?

山神阿吾塔毗,我要怪您,我要怪您!

经过了死难、悲痛、伤痛的阿巴对余博士说,科学和神都不可怜人。它们都把力量明明白白显示在人们面前,那你就必须从中选择一样来信了。

但他最终选择的仍然是云中村人千百年来敬奉的神。因为科学对他而言毕竟太遥远太陌生,而相反,他可以通过阿吾塔毗的存在得到安慰。不只安慰自己,还能安慰云中村所有的生者、死者。

而余博士,自然也没有打算对阿巴的知识系统进行评判,反而深受感动。他说,这是一个事实,一个残酷的事实,也是一个美丽的事实,是身旁这个人关于死后的那些鬼魂的信念使残酷的事实变得美丽。

是啊,2008年5月12日下午2点28分04秒,汶川地震爆发,瞬间几万人蒙难。逝者已矣,生者却一时间很难“如斯”;大灾难带来的是大悲恸。那些从生死线上挣扎过来的人,在暗自舔舐自己身心的伤口之余,更免不了为逝去的亲人哀恸。

而祭师阿巴的存在,则是解决人们力量之外的难题,虽然他口口声声说“干部管活人,祭师管死人”,但他的行为却分明给了生者最大程度的安慰。

感谢阿来带给我们这本《云中记》,这首对地震死难者的安魂曲。借由此书由衷祈愿:愿世间永无灾难!怨生者顽强,死者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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