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内外,半是真相,半是忧伤

2021年3月14日凌晨2点05分,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从梦中惊醒,这周我是医务值班,赶快坐起来,发现值班电话来电显示为急诊二值。这时候急诊科打来准没有好事,怀着一丝不安,赶快按下了接听键。


喂,医务总值吗?我是急诊二值,刚刚120送来了一位重症孕产妇,越南籍,休克昏迷,孕23周+3,胎心停跳,怀疑严重宫内感染,必须马上终止妊娠,否则孕妇有生命危险,患者家属联系不到。


在医院,重症孕产妇死亡是重大的医疗事件,需要上报卫生行政部门,还要接受卫生行政部门检查,组织专家进行病例讨论,复述报告整个的救治过程等等。重症孕产妇的救治工作一直是医院医疗工作管理的重点,集中优势医疗资源,开放绿色通道等,一系列制度流程来避免重症孕产妇死亡的发生。


按照诊疗常规,如患者情况危急需急诊手术,在病人无自主能力且无家属陪伴的情况,可由2名副高以上的医生判断后在知情同意书签字,先救命,但涉及到孕产妇,有经验的急诊医生选择了立即打电话报告医务总值。


当天刚好我是医务总值,接到电话后,直觉告诉我,事态紧急,立即报告上级领导后,决定由医生判断,立即手术,同时尽力联系患者家属,连夜行剖腹手术,发现胎儿已经死亡几天了,羊水非常浑浊,奇怪的是,孕妇并没有如期醒来,第二天早上,打电话询问病人情况,ICU医生反馈怀疑病人患有白血病,已联系血液内科医生8:30会诊。


救治工作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家属的联系工作还没有进展,最后,经派出所联系街道,联系到了患者的丈夫,并匆忙赶来医院。医生向患者家属解释病情后,取得家属理解,并想向家属交待下一步的治疗方案。


“孩子尸体在哪里?我来的时候问了,一块组织或者一撮头发就能做亲子鉴定,你帮我取一下标本,我要用。”


这是这位自称患者家属的男性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一出,敏感的职业警觉性瞬间被唤起,经验丰富的医务人员预感到,如果处理不好,很可能会转变为医疗纠纷,对医务人员来说,平时正常的医疗工作,已经是满负荷运转,一旦出现医疗纠纷,不得不放下其他工作,来应付医疗纠纷,不仅会打乱原有的工作计划,甚至会导致整个工作进度延后,不得不靠加班熬夜赶回进度。


按照常规医疗流程,死胎和胎盘一样,都属于医疗废物,除穆斯林等宗教患者外,其他患者均不允许患者自行带出医院的,取组织给病人做亲子鉴定,这也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医生耐心解释后,没有换得家属的理解,吵着要投诉,虽然有心理预期,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患者家属开始在病房门口大声指责谩骂。


为了不影响正常的诊疗活动,无奈之下,医生只好把病人指引到医务科处理,希望能维持病区正常的医疗环境,不影响其他患者的休息,跟随患者来到医务科后,医务科向患者解释胎儿在母体已经死亡,医院只是采用医疗手段把胎儿取出,死胎在母体内停留时间过长,母体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医院按照行政管理部门相关要求已经对死胎进行处理,并拿出《医疗废物处理规定》,试图让这位家属放弃追踪死胎,把目光转移到母亲身上,现在最需要关心的是患者本人,刚刚失去孩子,又被告知突患疾病,有性命危险,但并没有动摇这位家属的决心。


“我需要标本,你们把标本给我吧。”这是他一直在重复的一句话。


“先生,请您节哀,现在孩子已经没有了,医院也按照正常的流程处理了,医生怀疑您太太合并有其他疾病,现在身体比较虚弱,需要您的照顾。”


“你们把标本给我吧。。。。。。”


“我们一起去看看你太太吧!她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需要住院观察。”


科室一位有经验的同事说,也许,意识到自己应该首先看看妻子,或者是其他,他没有反对,来到了ICU病房门口,因情况特殊,经与ICU医生沟通后,穿着隔离衣为他争取了15分钟的探视时间,希望他可以安慰一下刚刚苏醒、一直在哭泣的妻子,同时也希望他可以放弃要求带走死胎标本的要求。


“你给我戴绿帽子,你说,孩子是谁的!”


考虑到患者家属不熟悉医院的隔离要求,我优先帮患者家属穿好隔离衣、带好口罩、帽子、鞋套等,然后开始做自我防护,万万没想到,患者家属突然冲向病区,看到躺在角落位置的孕妇,边走边骂,还做出要动手的架势,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几个医生飞速制止了他,并制止了他的靠近,保安也很快到达病房门口,看人多势众,患者的“丈夫”骂骂咧咧的离开了病房门口,一出闹剧过后,我们彻底放弃了从妻子角度的沟通谈话。


原以为,家属的出现可以安慰这位不幸的母亲,没想到,弄巧成拙,医务人员和医务科老师都陷入了自责中,我们高估了他们的亲属关系,病房里面,孕妇仍旧在哭泣,不知道是为失去孩子而难过,或者是自责,抑或是命运。


她的情况很不稳定,时不时出现不明原因的低热,压抑着很多次的冲动,很想问问这位患者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她的家属是如此态度,但怕为这位脆弱的母亲,增加新的伤疤,加上患者的生活我们无权过问,她还没有脱离危险期,我们不忍增加她的痛苦,向患者本人求证的想法被生生吞回了肚子里,救人要紧,其他的慢慢解决,所有医务人员不谋而合,达成了共识。


病房外的闹剧依旧,但一番权衡之后,医务人员决定把重心回到患者的救治上来,这名患者还没有脱离危险期,所有医务人员都为她的病情悬着一颗心,基于目前的结果显示,高度疑似白血病,疾病已经让她摧残地失去了生命的光彩,只希望她可以少许其他痛苦,希望她赶快康复。


此时,她的住院费用清单上,显示—48763.7元,没有人来缴费,治疗又不能停,无奈之下,在赤裸裸的现实面前,只能再次联系家属了。


第二次见到患者家属时,是两天后,周二下午3:00,天气灰蒙蒙的,会诊单一张接一张的送来,很快医生手里已经差不多集齐10张了,按照要求,必须要在48小时内完成,看到这位家属来,病房医生还是放下了手上的工作,接待了家属,交待了近期的病情,同时病房打电话到医务科,告诉负责老师3床患者家属来了,请医务科赶快派人过来病区,为了防止历史重演,对其他患者造成伤害,医务科老师几乎以疾走的速度,来到病区,但随着而来的,还有令人震惊的一幕,病区门口乌泱的一群人,有的在地上哭,有的在推病房门,有的在大声指责,俨然医闹现场,保卫科同事已经就位,却也于事无补。


“不是要取标本吗?怎么现在又闹着要赔钱了呢?这是闹哪出”。我脑袋嗡嗡的,医务科领导的声音把我的意识拉了回来,事情的发展超出所有人的预期。


ICU是重症患者病房,里面都是危重症患者,病痛已经让他们备受折磨,嘈杂的环境无疑对他们的康复,雪上加霜,为了不影响正常的医疗秩序,领导把一众人指引到了科室的谈话间,开启摄像头,试图通过谈判平息这一场闹剧。


给每个人一杯水之后,领导对患者丈夫说,有什么问题可以和我反馈,请不要影响病区的正常运行,其他病人需要休息,首先你可以介绍一下在坐的各位,然后讲一下你们作为患方的意见,有什么需要院方解释的,我们全力配合。


“我是他二舅,你们害死了孩子,要赔偿;”


“对,黑心医院,赔钱,不赔钱,就告你们都去坐牢给我侄子陪葬。。。。。。”


“家属”在一个个介绍着,看似大声谩骂,但听着听着,脑海中突然冒出了有条不紊四个字,经验丰富的领导大概也看出了事情的端倪,家属情绪高亢,大声指责,与院方各位领导的平静如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大约半小时后,指责声逐渐平息,大概是累了,一丝丝尴尬弥漫,谈话间归于一片沉寂,无知的我,内心OS:好奇怪的一家人啊,没想到,有经验的领导,却早已洞悉了事情的大概,在谈话间,发了短信给派出所警察,请他们赶快来。


后知后觉的我反应过来,领导的平静如水,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等警察来。


看到警车,我强装镇定走出谈话室,抑制着颤抖的手,打开谈话室外面的门,并简单说了一下情况,有多少人在等关键信息。


随着我的一声,警察到了,开门的瞬间,所有的家属瞬间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几乎以俯冲的速度开始四散朝门口冲去,站在门口的我,呆若木鸡,完全忘记了反应刚刚发生了什么。


“都不许动,蹲下。”四个警察快速的控制了场面。


经问询之后,这些“家属”都是假的,是一个有组织的医闹团伙,为的就是让医院赔钱。


事情的始作俑者,患者的丈夫,此时不得不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他的妻子是他从越南买来的,买来后1年,妻子都不怀孕,他怀疑是不是有问题,就去做了身体检查,医生告诉他,他有弱精症,要孩子的概率比较小,他认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


但没想到,今年1月份,妻子却说怀孕了,他有惊喜,更多的是怀疑。他怀疑妻子背叛了他,怀疑孩子不是他的,但又不敢和妻子讲,心存一丝期待,说不定孩子就是自己的呢!


他在网上查,有人建议他说,等孩子生下来,去做一个亲子鉴定就知道了,所以他对妻子的怀孕一半怀疑一半期待,突然的终止妊娠,让他的期待落了空,他想知道真相,即便是没有了孩子,他也要知道妻子有没有背叛自己。


医院不同意给他标本去做亲子鉴定,所以他就找到了这些人来帮他,目的有2个,一个是让医院赔钱想套取一笔钱,一个是想让医院迫于压力妥协,给他标本做亲子鉴定。这些所谓的“亲戚”,只不过是医闹组织的托,拿钱办事的买卖。


警察很快控制了这伙医闹组织,并把他们带回了派出所,为了不耽误患者后续的治疗,领导请警察出面,与这位“丈夫”进行了谈话,希望他可以结一下治疗费用,另外后续的治疗也需要他签字。


迫于警察的压力,这位丈夫乖乖的配合医院完成了费用的结算,并立即提出要出院,“我买她也没花这么多钱,不治了。”他嘴里嘟嘟囔囔小声的说着,还是被我听到了。


警察在离开时,感谢我们协助警方打击掉一个医闹团伙,我却一直我度过了有史以来最心惊肉跳的一天


几天后,这位孕妇就转到了普通病房,情况慢慢好转,在床位紧张的大型医院,一般脱离生命危险只需要吃药静养的患者,都会办理出院手续,让患者回家静养,按时吃药,一个月后定期来复查。


出院的那天,那位丈夫没有出现在病房,治疗费用显示已结清,患者能掌握的有限的汉语还不足以进行顺畅的沟通,比划加口述,交待清楚注意事项后,患者离开了病房,她的身影在夕阳下拉的好远好远。。。


远到在她走后很久,我仍旧在注视着她的背影,猜她将如何面对后来的生活。


出院后,我还时不时会想到她,不知道她是否按时吃药,是否继续接受了治疗,本以为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有交集了,强烈的预感告诉我,这名孕妇很大概率不会再来了,但一周后的一封公文让我意识到,事情并没有因为孕妇的出院而终止,我所在的科室收到了一份公文函,要求医院协助提供患者住院的病历资料,怀着有点疑虑的心情打开信封,上面赫然写着这个孕妇的名字,我即吃惊于自己的记忆,又为孕妇的命运捏了一把汗。


很显然,她的丈夫并没有放弃追求那个莫须有的真相,我也无法得知,孩子已故,执着的追求孩子是不是自己的,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站在医院走廊尽头,一阵暑气袭来,不知他是否找到了真相,真相又是什么,他会不会后悔寻找真相,她的内心是否千疮百孔,如今的她是否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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