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中,我们一般都会认为实话是好的,谎言是不好的。最近重读《红楼梦》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红楼梦》中,好多漂亮话从底层逻辑去分析,竟然大部分都是谎言(贾宝玉哄林妹妹如此,王熙凤哄贾母亦如此)。而好多尖酸刻薄的话,却句句属实。那么到底是实话好还是谎言好,真的是傻傻分不清楚。
下面重点来分析两段对话。
第一段对话的主角是宝钗、薛蟠和薛姨妈三人。对话的背景是,宝玉因为三件事把父亲家政气的够呛,贾政下狠手把宝玉痛打一顿。第一件是宝玉会见贾雨村时畏畏缩缩表现极差丢了老爹的脸面,第二件是忠顺王心爱的戏子蒋玉涵走失,有人泄密说是宝玉私藏了蒋玉涵,于是忠顺王府派人到贾府问责宝玉,第三件是贾环告密说宝玉强奸丫鬟金钗不成打了一顿导致金钗投井自杀(贾环说谎,金钗是被王夫人羞辱后愤而投井)。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宝玉私藏蒋玉涵,因为此事极有可能给贾府带来灾祸。宝玉挨打之后,宝钗去看望,就问了袭人挨打的原因,袭人说出可能是薛蟠告密说宝玉私藏蒋玉涵,导致宝玉挨打。毕竟是说自己的哥哥,宝钗心中不悦,抢白了袭人几句,维护哥哥。但薛宝钗不免起疑心,于是回家后就和母亲薛姨妈一起问责哥哥薛蟠,遂展开如下对话:
薛蟠:听见宝兄弟吃了亏,是为什么?
薛姨妈:不知好歹的东西,都是你闹的,你还有脸来问。
薛蟠:我何尝闹什么?
薛姨妈:你还装憨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说的,还赖呢!
薛蟠:人人说我杀了人,也就信了罢?
薛姨妈:连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说的,难道她也赖你不成?
宝钗:妈和哥哥且别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个青红皂白了。
宝钗(对哥哥):是你说的也罢,不是你说的也罢,事情也过去了,不比较证,倒把小事儿弄大了。我只劝你从此以后再外头少去胡闹,你是个不妨头的人,过后没事儿就罢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也疑惑是你干的,不用说别人,我就先疑惑。(实话,描写薛蟠之游手好闲。)
薛蟠:谁这样脏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罢!分明是为打了宝玉,没的献勤儿,拿我来做幌子。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打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两下子,过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骂了一顿。今儿越发拉下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了命,大家干净。(实话,描写宝玉之娇生惯养。)
薛姨妈:作死的孽障,你打谁去?你先打我来!
薛蟠:何苦来!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赖我。将来宝玉活一日,我担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净。
宝钗:你忍耐些儿罢。妈急的这个样儿,你不说来劝妈,你还反闹的这样。别说是妈,便是旁人来劝你,也是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劝上来了。(实话,确实是薛蟠先闹起来,但宝钗自己先挑起的争端没有提。)
薛蟠:这会儿子又说这话,都是你说的!(实话,薛蟠的反击。)
宝钗:你只怨我说,在不怨你顾前不顾后的形景。
薛蟠: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你怎么不怨宝玉外头招风惹草的那个样子!别说多的,只拿前儿琪官的事比给你们听:那琪官,我们见过十来次的,我并未和他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他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儿给他了?难道这也是我说的不成?(实话,宝玉也有毛病,但此处提无异于火上浇油)
薛姨妈和宝钗:还提这个!可不是为这个打他呢。可见是你说的了。
薛蟠道:真真的气死人了!赖我说的我不恼,我只为一个宝玉闹的这样天翻地覆的。
宝钗道:谁闹了?你先持刀动杖的闹起来,倒说别人闹。(实话,宝钗的话句句直击要害,正是激怒薛蟠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处曹雪芹描写了一段薛蟠的心理活动:薛蟠见宝钗说的话句句有理,难以驳正,比母亲的话反难回答,因此便要设法拿话堵回他去,就无人敢拦自己的话了,也因正在气头上,未曾想话之轻重,便说道:
薛蟠: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实话,本段对话中最重要最耐人寻味的一处。文中讲宝玉是衔玉而生,通灵宝玉上刻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宝钗也有一个金锁,上面刻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但是宝钗的金锁可并非是出生时就有的,明显是宝钗和薛姨妈刻意为之,目的就是向贾府的人宣告金玉良缘的合理性。而本不喜欢脂粉首饰的宝钗,整天挂着沉甸甸的金锁,其心之所向不喻自明。分明是不可告人,可偏偏被傻哥哥气急之下说了出来,也难怪宝钗会又急又气又羞又愧,哭了起来)
宝钗: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
薛蟠也知道自己冒撞了,便赌气走到自己房间里安歇不提。
薛家三口人,薛姨妈慈爱,宝钗做事说话圆滑,都不是生是非的人,而薛蟠说然在外面有恶名,但在家中孝顺母亲疼爱妹妹也正是其身上为数不多的可爱之处。一向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一场本不该发生的争吵,由于三方句句实话,越说越露骨,越说越刻薄,便吵得不可开交。
第二段对话的主角还是薛家三口,情节紧跟着上文。且说薛家三口人在宝玉挨打后,吵了一架。哥哥薛蟠见前日惹妹妹伤心惹母亲生日,心中过意不去,于是变着法的哄宝钗和薛姨妈开心。
薛姨妈见宝钗回家,说道。
薛姨妈:你大清早起跑来做什么?
宝钗:我瞧瞧妈身上好不好。昨儿我去了,不知他可又过来闹了没有?
薛姨妈:我的儿,你别委屈了,你等我处分他。你要有个好歹,我指望那一个来!
薛蟠在外边听见,连忙跑了过来,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说道。
薛蟠:好妹妹,恕我这一次罢!原是我昨儿吃了酒,回来的晚了,(实话,确实吃了酒,好借口。)路上撞客着了,来家未醒,(谎话,来家未醒还能问宝玉是不是吃了亏?)不知胡说了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谎话,不记得昨天胡说了什么怎么来道歉?)
宝钗:你不用做这些像生儿。我知道你的心里多嫌我们娘儿两个,是要变着法儿叫我们离了你,你就心净了。(谎话,宝钗也在等着哥哥哄她。)
薛蟠:妹妹这话从那里说起来的,这样我连立足之地都没了。妹妹从来不是这样多心说歪话的人。
薛姨妈:你只会听见你妹妹的歪话,难道昨儿晚上你说的那话就应该的不成?当真是你发昏了!(指的是薛蟠说宝钗带金锁的事,而从逻辑上讲薛蟠昨天句句实话。)
薛蟠:妈也不必生气,妹妹也不用烦恼,从今以后我再不同他们一处吃酒闲逛如何?(谎话,不知道多少男人用同样的句式欺骗女人,用女人的话就讲是“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宝钗:这不明白过来了!(还是谎话顺耳!)
薛姨妈:你要有这个横劲,那龙也下蛋了。(明知道薛蟠说的是谎话,但姨妈就是爱听。)
薛蟠道:我若再和他们一处逛,妹妹听见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来,为我一个人,娘儿两个天天操心!妈为我生气还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气妹妹烦恼,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薛蟠必然是哄女人的高手。)
宝钗:你闹够了,这会子又招着妈哭起来了。
薛蟠:我何曾招妈哭来!罢,罢,罢,丢下这个别提了。叫香菱来倒茶妹妹吃。(一家人和好如初,其乐融融。)
说实话捅出的篓子,靠谎言三言两句就解决了。曹雪芹不愧是语言学的大师,什么人该说什么话,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句句恰到好处。
但问题是,生活中我们是要说真实却伤人的实话,还是要说虚假却暖心的假话呢?
其实,实话也好,谎言也罢都不是核心,更重要的是语言背后传递的情绪。虽然是实话,但背后传递的情绪是责怪和愤怒,那这实话不要也罢;虽然是谎言,但背后传递的是爱和关心,那我们明知是谎言也依然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