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 | 莫伊的诱惑(16)

数学教研室内坐着一位秃顶带厚眼镜的中年男教师。

莫伊报出姐姐的名字,值班老师笑容满面地指引我们来到莫芸的办公桌。

莫伊从笔筒里找到一把钥匙,打开抽屉,取出一本A4纸大小的绘本。

油彩绘制的封面。画的是母女俩。棕黄发色的小女孩安坐在母亲腿上,共看一本书。白布铺就的餐桌上,不知是菊花还是向日葵在玻璃器皿中怒放。因为是印象派风格,花朵的色泽异常艳丽,很是抢眼,甚至盖过了母女俩的风头。

我瞥见书名是TheLanguageofFlowers。还是一本英文绘本。我在心中直译为《花的语言》。

后来我才知道,这本书准确的译名叫《花语》。19世纪初,法国开始兴起花语,随即流行英美。那时的女人热衷于分析每一朵花的含义,依据含义选择是否佩戴,是否摆放,是否敬而远之。1884年,KateGreenaway按照人们的普遍共识绘制了这本花语书籍。书中除了栩栩如生的花朵及其代表的花语,还有丰富的花园生活,被人们誉为花语界的“大英百科全书”。据说之后所有的花语几乎都在借鉴此书。

但当时我从封面以及绘本就是给孩子看的观念中,推测《花的语言》是培养和谐亲子关系的,贸然同莫伊搭讪。

“孩子多大了?”孩子是妈妈永恒的话题,或许我可以借助孩子打破静默。

听到我的询问,她突然一怔,目光苦涩。随后轻轻低头,悲戚地说:“我没有孩子。”仿佛戳中痛处般,迅速迈开脚步,远离我这个痛苦的深渊。

再度尴尬。

我恼怒自己仅凭封面就断定她有孩子。我恼怒自己没话找话惹她不快。同时又迷惑不解,为何她对孩子会产生如此敏感的反应?转念又想,谁还没有难言之隐,或者她的孩子因种种原因不在身边,又或者想同先生丁克没要孩子……匆忙之间,我向值班老师道声谢,赶紧跟上去。

回家路上,我们再也没有说话。她专心开她的车,我则侧头凝视窗外走马灯般变换的熟悉风景,其实是在看她映在车窗玻璃上的模糊剪影。只觉得她就像核桃仁般,用坚硬的外壳把自己紧紧包裹住,不愿多说一句话。

爸爸晚饭才来,但并不妨碍他被亲朋好友灌得找不到北。劝他少喝点,嘴里答应,依旧死性不改,喝得天昏地暗。然后凭借酒劲,唾沫横飞,自吹自擂,在众人眼中就是个笑话。笑到深更半夜,杯盘狼藉,连路都走不稳。

现在我们已错过乡村客运的末班车。我搀扶着这个脸同关二爷一样红的醉鬼,为怎么回家发愁。唯一的办法,就是徒步到龙潭村的村大队,看还能不能叫辆火三轮送我们回家。

这时莫伊也同她的姐姐告别。表叔上前麻烦她说:“你回城里要路过竹基村,就顺道送送展成父子。”

莫伊点点头,我忙不迭道谢。

我把阿爸搀上车,他东摸摸西捏捏,一脸羡慕:“好巴适的车子,什么牌子?”

“奔驰,”我说。

“难怪那么舒服。”他蜷缩在真皮座椅里,就像受冻的人蜷缩在羽绒被里,很是称心如意:“哪…哪个送我们?”

“表姑。”

“胡说八道。你哪个表姑开得起奔驰,奔驰开她还差不多。明明就是大老板的车。”他一边打酒嗝一边起身,扶住副驾驶的靠背,往空隙里探询道:“谢了哈,老板,我们展成会好好干。”

我头疼地把他拽回到座椅里,他却不依不饶。

“展成是个好孩子,本来也可以开奔驰,因为我没本事,就没开成。我对不起他。”

“少讲几句?”我在他耳边警告说。

“我在给你‘勾兑’。”他回嘴道,然后喜形于色,继续用四川话叨叨:“展成这娃儿从小就乖,没给我惹过啥子麻烦。现在婚也结了,老婆娃娃也有了,就缺一个可以赚钱的活路。她现在的活路呀,只能养活他自己。咋个说也是大学生嘛!读了那么多书,结果出来连清洁工都不如。早晓得不如清洁工,还去念啥子大学。老板你也晓得,男人有钱,腰板才硬得起来,婆娘才好管。每次看到展成给她老婆洗内衣内裤,我的心里面呀,是说不出的难受。我承认,我也降不住老婆,但好歹不洗衣服。我的不洗,老婆的也不洗,这是我身为男人最后的自尊。从古至今,洗衣服都是女人的事,男人洗衣服,算啥子名堂。”

“你讲这些做什么。”我低沉地质问道。他怎么可以在我初恋面前揭我的短。我是恨不得拿电焊焊住他的嘴巴。

“儿子,是我对不起你。”说着说着,居然流下两行泪,哽咽道,“要是我有本事,你也不会过得这么窝囊。”

我登时心软,暂将愤愤抛在脑后,抚慰他说:“哪个讲你没本事。家里的电视机电瓶车,坏了还不都是你修好的。你的本事大得很。”一边说一边掏出纸巾给他擦泪,心底希望他做个安静的好父亲,不要给我添堵。

“这些本事又赚不到票子。我不给你讲,我跟你们老板讲——老板——”刚转过头去,突然反刍。他赶紧捂住嘴。我感觉是要吐,于是让莫伊刹一脚,将他赶下车去。

“那么快就到清水河了。”即使下了车,他的嘴还歇不住,一把撑在水泥栏杆上,继续嘟囔。夜幕下的河流,像一头乌压压的巨兽,发出低沉的叹息,不停奔向远方。这时,莫伊送来一盒子纸巾,爸爸不失时机地对她说:“老板,挖这条河我也出了力的。”

“到底吐不吐?不吐就上车,你不睡觉表姑还要睡觉呢。”我不耐烦地说。但他却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一个劲地倾诉挖河往事。挖河的时候每顿菜都是莲花白,把肠子都吃伤了,现在看到餐桌上有莲花白无论多饿都吃不下去。挖河的人就像一台能源无尽的大功率挖掘机,没日没夜地挖,一担接一担地挑土,现在谁还肯免费下那么大的力气。河挖成后,灌溉了成都平原几十万亩良田……我出手拖他上车,生怕他说因为有了他挖的这条河,从此以后平原上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荒无人,天下谓之称天府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挖的是都江堰。可是他却死命抱住水泥栏杆,非要把老调弹完。

“你爸想说,就让他说吧。”莫伊轻声劝道。

“我爸就是这样子的,不要见怪。”

“他也挺不容易。”莫伊拂起被河风吹乱的头发,继续说道:“回去用一两醋,半两红糖和几片生姜煎煮十分钟,可以解酒。要是真吐了,得赶紧清除口里面的呕吐物,不然吸到气管里面造成肺部感染就麻烦了。”

“好专业。”我夸赞道。

她咬了一下嘴唇,移开目光,把手插进风衣口袋里,不再言语。难道我又说错了什么?

爸爸终究没有吐出来。一刻钟后,我们被她送到了家门口。我请她进家里坐,她说太晚了。我再次道谢,心想今后恐怕难得见面了,如果问她要联系方式,会不会太唐突?

她缓缓调头,马上就要离我远去。好几次想开口,又觉得太冒昧,咬紧牙咽回到肚子里。

调好头,车却停住了,窗玻璃随之降下。

“我给你一个手机号码,如果愿意,你可以找章桂符给你安排一份待遇稍微好些的工作。”爸爸的自怨自艾,她显然听进去了。

“怎么好麻烦你。”

“我们是同学又是亲戚,不用客气。”她说。“章桂符是我先生的下属,回去以后我会先知会他一声。但如果他问你是谁,你就说是我表侄。”

我掏出手机。

“文章的章,桂花的桂,符合的符。”随后她报出章桂符的手机号码。我记完后,听着心跳,尽可能自然地问她的手机号。

“抱歉,我不用手机。我的交往很少,手机可有可无。”很难想象,一个开奔驰大G的人竟然没有手机。当时我在想,这或许是她不算高明的一种拒绝。她不希望我打扰她的生活。这样的拒绝,反而让我懊悔得寸进尺。

“那我先走了。”她向我告别。

“路上小心点。BYEBYE。”

她微微颔首,关上窗玻璃,起步驶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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