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后没多久,爹爹忙完了田里的活儿便又计划着要出门去做小生意。 爹爹这份谋生的小生意还是母亲在世时就已经做了两三年了。
爹爹每次从我们县城批发一些香纸和酒曲到一些偏远的大山里去零售,也就是所谓的货郎啦。他每天都担着一百多斤的东西翻山越岭,走乡窜寨的叫卖。据他说,每天要走很远的路。因为在大山里,一个村庄与另一个山寨之间有时会相隔二三十里路程,有的甚至更远。大多数地方又没有通车,爹爹只能担着担子一步一个脚印地走。有时,从这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天就黑了。这些辛苦还不是最要紧的事情,最老火的是刚开始去做生意时,因为人生地不熟,爹爹常常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后来,爹爹还是风餐露宿一路坚持下来了。加上爹爹为人忠厚温和,诚实守信,待人随和,又懂得变通(他懂得一些草药方子,乐于免费给别人提供帮助),慢慢地一来二往便特别受当地人的欢迎。并且,爹爹在每一个地方还交到了一些好朋友。至此,爹爹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而我们村上一些其他的同行却都被淘汰掉了。他们不是吃不得那个苦,就是受不得那份罪,要不就是没有诚信弄虚作假而自断财路,东西无人买而赔得一塌糊涂。
爹爹每次出门最少要一个星期,多则十天便会回来。有时也有例外,比如货物拿多了,生意又不好的情况下,半个月也是有的。记得最久的一次是差不多一个月时间,把妈妈急得跑到舅奶家去哭鼻子。那一次是因为大雪封路,不通车,爹爹被困在大山里了。
现在,爹爹又要出门了。我自然没有阻拦他的道理,但是我心里还是犯愁。因为,爹爹不在家,我们睡觉的事情怎么办呢?请人来陪我们睡是行不通的,但是老跑舅奶家睡也不方便呀!而且,舅奶和舅公已经帮我们家太多忙了,怎么好没完没了地给他们添麻烦呢?
我把自己的想法跟爹爹说了,爹爹却安慰我说:“不要怕,那是你妈呀!她死都舍不得你们,怎么会来吓你们呢?别听那些谣言,他们是不安好心的胡说八道。”
我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但是,我却没有告诉爹爹,我曾经亲眼见过妈妈的奇事。
“云,明天去砍柴吗?”屋外传来五姑姑喊我的声音。
“哦!去呢!五姑姑。”我答应着。
正在这个时候,五姑姑来了。她只有十六岁,一米五的个头,扁平的脸蛋桃红水色,粉嫩粉嫩的,薄薄的嘴唇,扁鼻梁,一双蚕豆眼,高额头向前凸出,一把乌黑的头发一直拖到屁股上。她没上过学,有点儿弱智。性格随和,胆大脾气好,别人叫她帮什么忙她都几乎不会拒绝,大多时候都是乐呵呵的,一副开心果的样子。但是,偶尔她也会心情不好,一旦较起真来就会犯傻,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平时,她就帮着舅奶做些家务粗活儿,比如砍柴,打猪草,洗衣服,挖地,插田什么的。至于做饭,缝补什么的,她就一窍不通了。
明天是星期天,我们前几天就约好了要去砍柴的。她估计是不放心,怕我忘了,所以今天晚上又特意来叮嘱我。
“表哥。”五姑姑一进来就跟我爹爹打招呼道。
爹爹应了一声,便对五姑姑说:“我明天要出门去做生意了,正跟红云商量他们睡觉的事情呢!、、、、、”
五姑姑一听,没出声。因为,她前次就陪我去请求过我的那些堂叔堂伯,她知道没有人愿意来我家睡的。我看了一眼五姑姑,灵机一动,便试探性地对她说:“要不,五姑姑你来陪我们睡吧。我每天买瓜子给你吃。”
我知道,她最喜欢吃瓜子。每次她一嗑起瓜子来那就像吃了海洛因一样,心情特别好,说起话来绘声绘色,滔滔不绝。她会陶醉在童年的一些快乐往事里,不知不觉地重复着她父亲对她的宠爱,七八岁了还背着她,每次有好东西吃总是多分一份给她等等。又或者她突然春心萌动,一厢情愿地认定村上哪个男孩子多看了她一眼,对她有那么一点意思了。只是她还不愿意给那个男孩子机会罢了。她还要好好考验一下他的真心是不是比钢筋还坚固、、、、、、
五姑姑听我这么一说,眼放金光,爽快地一口就答应了。
“没事,表哥。我来陪他们睡。怕什么,表嫂是个好心人,她不会来吓我们的、、、、、、”五姑姑拍着胸脯对我爹爹说。
我和爹爹一听,都笑了。
村上很多人都私下叫五姑姑是傻姑,都说她小时候得过天花烧坏了脑袋。而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倒觉得她比很多自视清高而自觉聪明绝顶的人要有智慧得多。
为此,爹爹第二天出门前给了我五元钱,一是为了家中一些开支(买盐,酱油什么的),二也是为了每天兑现给五姑姑买瓜子的事情。
从此,只要爹爹一出门,五姑姑就来我家睡。我和大弟把作业做完后,我就把从邻居家小商店早已准备好的一大杯瓜子拿出来,大家一起围在昏暗的白织灯下嗑着瓜子,叽叽喳喳地天南地北。但说得山不断水不流的还是五姑姑,只有她的兴致是最高昂,她就像打了“鸡血”似的精神抖擞,永不疲倦。
我每天还是一样的送小弟小妹去五姑姑家,吃饭和睡觉时就去接他们回来。如果五姑姑在我家睡,早上,她会帮我带着小弟小妹去她家,我就只要去接就行了,也省了我不少时间。
而爹爹每次出门回来,一进门便把他衣兜里所有的钱都交到我手上。于是,我们姐弟四个便高高兴兴地把一大叠零钞倒在桌上细细地数起来:一分,五分,一角,二角,五角,一块,十块、、、、、、我们偶尔见过一两张五十元的大钞,那是一件相当值得开心的事情。证明爹爹这一趟遇到有钱的主了,生意一定是很不错的。爹爹每次挣的钱数目也不一样,连本带利,多的时候六七十块,少则也有三四十块。至于扣除成本还有多少利润,我却从没有问过爹爹。等他下次出门时,他又会问我要成本,他说要多少,我就给他多少。就这样,我代替了母亲的职位,成了爹爹得力的管家助手。爹爹从来不过问我们在家的生活状况,他交给我的钱,来去进出的数目,他也从不过问。在爹爹无所顾虑的信任里,我是能在生活中独当一面的小大人,他最懂事而放心的长女。在爹爹毫无保留的信任里,我于金钱则是世上最骄傲而高贵的自由人。我的爹爹就是这样富养着他的女儿的。所以,我从来没有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开口或者伸手问过自己的爹爹要过钱。正是爹爹的这份宠爱和尊重,让我的灵魂变得丰盈而少贪欲(对于金钱)。以至于在往后长大成人的无数艰辛而拮据的生活里,我总能风轻云淡地坦然面对,而不至于为了钱让心灵倍受煎熬与痛苦。
我很会打算手里的钱,一个月除了买两包酱油,一包盐,一包醋,每天五分钱瓜子,偶尔买两块豆腐外,几乎也不用花什么钱了。当然,我和大弟的笔和本子有时也是要买的。而我为了节省钱,爹爹抽烟的烟壳子我都收集起来打草稿。所以,每个月五块钱,有时我还用不完,有那么几毛钱的结余。
一个多月后,五姑姑就没有来陪我们睡了。因为,我们胆子也大了,慢慢的也已经习惯了没有父母的家了。这样一来,我又省下了每天五分钱的开支。
然而,无论我怎么节省和打算,后来现实证明爹爹挣来的钱还是入不敷出。爹爹的脸上总是挂着忧愁,我们还是很少见到他,更不用说有过多的时间与他接触,大多时候都只是匆匆打一个照面。爹爹像一个陀螺一样转过不停。他永远有忙不完的农活,也永远有做不完的生意。他总是忙完田里的活儿就又风风火火拿了本钱去做生意。我和大弟天天上学读书,我接送小弟小妹,做一日三餐,担水扫地洗衣服,大弟则负责放马和割马草。
而我常常也会为了很多生活琐事烦恼着,比如妹妹的头发太长了,她不会梳,又不肯经常洗头,便长出了好多虱子来。要命的是还传染给我了。这让我在班上大大地出了一回洋相,一个女同学在做广播体操时,亲手在我的头顶上捉到了一只吃得圆鼓鼓的大家伙递到我的面前。在同学诧异的表情里,我简直恨不得钻到一个地缝里去。
回到家里,我把弟妹三个人都叫到跟前,轮番把他们的脑袋瓜子都翻了一个遍,这才明白原因出在妹妹这里。她的小脑袋上顶着一蓬鸡窝似的黄头发上爬满了虱子,头发丝上还结满了白如蚁卵的虱子蛋,亮晃晃的闪着光。小弟和大弟的头上也在劫难逃,蹦哒着那么几只瘦小的移民,所幸的是还没有看到闪着亮光的虱子后代。
我当机立断,大弟和小弟统统剃个光头,这样省事又彻底。两个弟弟很配合,二话不说,就给我找来爹爹的刮胡刀,我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们两个的头剃得干干净净了。这样又省了剃头的一块钱。
可是,到了妹妹这里就不行了。一说要剪头发,她的眼泪水就像下雨似的从 她的瓜子脸上流过不停。我吓唬她说,虱子会把她的脑袋和血吃得精光,到时不光会变成一个小光头,连小命都保不住。她一听哭得更凶了。我一走近她,她便用双手捂着脑袋,死活不让剪。
“不剪,我准备 打人了啊!”我吼起来了。
“我不剪!、、、、、”她一边哭一边抽泣着回答我。死倔死倔的真像一头牛。
然而,我还真的只是吓吓她。我并没有打她。后来,我又想出一个妙招才哄着她把一头的头发给剪成了一个西瓜皮。我说,她如果天天顶着一头活蹦乱跳的虱子,邻居家的肥子(妹妹的玩伴)和文玉就不会再跟她玩了。她喜欢跟他们两个人玩,这一招还真灵。我这个妹妹来不得硬的,一是因为她娇气得很,你还没开始吼她,她就开始掉眼泪了。而我最怕她哭。她一哭,我就发慌。二是因为,母亲生前最宠爱她,现在我便代替了母亲。三是因为,她跟我一样都是女孩子,打第一眼在襁褓中见到那个像小猫一样的妹妹时,我就对她有一种同命相怜的感觉。所以,我平时轻易都不会对她凶,更不要说像对大弟那样动不动就来武力了。
金秋时节,天气也渐渐凉爽了。一望无垠的田野上黄地毯似的稻穗散发着诱人的清香。田野里到处都是人们忙碌的身影,而稻谷敲打在木桶上清脆的“嚓嚓”声却此起彼伏。放眼望去,到处都洋溢着丰收的气息。
可是,在我家收割水稻的那一天却发生了一件最糟糕的事情。当我和大弟拿着两个水瓶去河边的水井里打凉水时,在往田里回去的路上,一个不小心我把两个水瓶打了个稀巴烂,自己也摔成了一个泥猪。当爹爹看见我们空着两手沮丧地站在他的面前时,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骂我们。爹爹只是叹了一口气,并且不好意思地对隔壁正在收割水稻的邻居老奶奶道着歉说,明儿忙完了再买一个水瓶赔她。因为,有一个水瓶是老奶奶家的。我们原是想做个顺水人情帮她老人家打水,结果却好心办了坏事。
现在,两个水瓶要十元钱,就相当于我们家两个月的开支。我很懊恼,但已经无可挽回了。
于是,我们所有人只得忍着口干舌燥继续在田里收割水稻。渐渐的,我便在挥汗如雨的劳作中渐渐把打坏水瓶的事抛之脑后了。
到了下午五点钟的时候,爹爹便叫我提前回家做饭。因为,爹爹还请了一个堂哥帮忙收割水稻。
可当爹爹和堂哥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不紧不慢地喝一点小酒时,我和弟妹几个却把早上的剩饭吃完了,碗一丢就到别人家蹭电视去了。
“红云!、、、、、红云!!、、、、、、“
突然,我听得爹爹不耐烦的叫唤声。我丢下精彩的电视剧匆匆忙忙跑到家里,只见爹爹满脸怒容,正在电饭锅面前翻腾着。
”你怎么煮的饭?啊!、、、、、这还是半生的米、、、、、、你啊!、、、、、、“爹爹气急败坏地冲我吼起来了。他黝黑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完全一改从前那个温和而亲切样子。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爹爹发那么大的脾气。
我瞬间觉得万分委屈,又无法争辩什么,只得默默地立在堂屋中央不知所措。
原来, 爹爹前阵子刚给我们买了一个电饭锅,方便我们做饭。他说这样虽然多要几毛钱电费,但是快捷又省事。不然,我们每次放学才做饭时间不够用,烧柴火又费事。并且现在爹爹也没有多少时间去砍柴,就靠我和大弟每个周末砍那一两担柴火是远远不够用的。
而那天,我把米放进电饭锅后就去准备菜,结果却忘了按电饭锅的开关了。
堂哥见状便打着圆场,劝着爹爹不要生气,小孩子偶尔忘记按开关也是常有的事,不熟再用柴米煮一下就好了。
于是,我便听从了堂哥的建议,从爹爹手中接过电饭锅,再重新升起火来煮饭。爹爹继续跟堂哥喝着小酒,慢慢吃着菜,慢慢 等着我的饭。
”唉!都怪你妈死得太早了、、、、、、打坏两个水瓶,赔钱也就算了,连个饭都煮不熟,害得你哥累一天还得等你的饭、、、、、、“爹爹一叠连声地数落着我,又借酒浇着他内心的痛苦。
我一边心烦意乱地烧着柴火,一边愧疚地默默听着父亲训斥,心里万分难过。
不一会儿,我便看见跳跃的火光中闪着自己晶莹的泪光。而无数的泪光中猛地跳出我母亲熟悉而遥远的脸来,还有她那对于生活永不言弃的灿烂的笑,亲切、温柔、坚定而自信、、、、、、、
是啊!如果母亲还在,我也不至于要为一餐煮不熟的米饭而引起爹爹满腔的怒火和忧愁痛苦了吧?如果母亲还在,又怎么轮到我 管那么多事情呢?如果母亲还在、、、、、、如果母亲还在、、、、、、
妈妈!妈妈!、、、、、、
我的心里在不停地叫唤着,嘶喊着。
“都怪你妈死得太早了、、、、、”又传来爹爹悲痛万分的声音。
血一下子冲上我的脑门,我愤怒地从厨房冲进堂屋,朝爹爹吼了一声:”别说啦!“。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径直奔向了自己的房间。
”砰!"一声重响,房门紧紧地关上了。我一头扑在床上,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起来,一脸的泪水贴在被子上。我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似的痛起来。
不是因为父亲对我无情的责骂,而是我所犯的错不能算到母亲头上去。
我的母亲没有错,她没有错!她舍不得丢下我们,她水米不进半个月都要撑着多看我们几眼而不愿死去,待她死时连眼睛都不肯闭上。怎么能怪她呢?我的心里不断重复着这样的声音、、、、、、
母亲在我的心中是神圣而伟大的,为了维护这个至高无尚的尊严和名誉,我曾跟多少男孩子结下了“梁子”,打了多少的架,受了多少伤。而现在母亲已经走了,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和权利责怪她。包括我的爹爹。因为,母亲是不容侵犯的,她是我心中永远的神!
突然,我哭着哭着,一个离家出走的念头就升上了心头。我不想再见到这个冒犯了我母亲的爹爹。
这时,堂屋里静悄悄的,至于什么时候堂哥吃完了饭走了,我都已经不知道了。我全心全意都在谋划着明天如何离家出走,而我那些书又该交给谁来保管。我首先便想起了我的发小,我家对门邻居家忠实的小伙伴燕子。她与我同年同月,我比她大四天,我们是老庚。她性格忠厚老实,直肠子,木纳少言,交给她是最可靠的。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计划着。也不知我想了多久。
当泪水流干了,声音哑了,劳作了一天的疲倦也慢慢袭来时,我便在不知不觉中跌入了梦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