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世界都不一样

看完《被掩埋的巨人》,石黑一雄的全部小说,包括七部长篇一部短篇集,就都看完了。自从看了他的第一本小说《远山淡影》,就被他简洁含蓄的文风给迷住了。之后每当拿起他的下一本小说翻上几页,那种独特的阅读体验就会马上苏醒——那种由“确实、实际上、当然啦、毫无疑问”和一些否定性的词语构成的前后不一甚至完全矛盾的表述、荒唐之下一本正经的论调、文字自带的舒缓温柔的语音以及经常出现在文中的投向凄美之物的迷离眼光,都让我欲罢不能。总之,我像中了魔似的看了一本又一本。

《我辈孤雏》(《上海孤儿》)是石黑一雄的第五本小说(他差不多每四五年时间出一本,2017年因“以其巨大的情感力量,发掘了隐藏在我们与世界联系的幻觉之下的深渊”而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讲英国一位名侦探克里斯多夫·班克斯,调查寻找在旧上海滩离奇失踪的父母的故事。石黑一雄有段时期很迷福尔摩斯,他在一次访谈中说自己一直想写个侦探故事。但《我辈孤雏》和传统的侦探小说又有些不同,更像是一种戏仿,它有石黑一雄所有作品一以贯之的东西——时间、记忆与自我欺骗。

以前看过一本叫《雕刻时光》的书,作者安德烈·塔可夫斯基认为电影创作工作的实质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界定为雕刻时光。有时候小说创作又何尝不是呢?特别如石黑一雄写的这些小说。《上海孤儿》总共分七部,每一部都有一个特定的时间与地点,比如:第二部(一九三一年五月十五日·伦敦);第六部(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日·上海华懋饭店)。每一部都像一个大的时光拼图零片。然后,在这一大片的零片里,又总会有什么线索勾起叙述者的某段记忆,这些碎片似的记忆自有天地,都会有明确的时间、地点、天气状况和周围环境。它们就如小的拼图零片,这里一块那里一块逐步拼凑成大的零片,继而再拼成整个时光拼图;它们不停地逼近核心部分,但总是在关键时刻又绕开了。就像你被叙述者带到一个房间参观,当你正期待着看到这个房间里的某个答案时,叙述者却领你推开一扇侧门,走进了另一个房间,然后又由那个房间进入更里面的房间,这时第一个房间里的答案仍悬在你的心头。我们就是在追寻事情真像的渴望中,一页页往下看的吧。从这方面来讲,不仅仅是《上海孤儿》,实际上石黑一雄所有的小说都可称为侦探小说。小说中弥漫着的这团迷雾令人疑惑又着迷。

看《上海孤儿》会让我不自觉地想起前面的几本小说,如《长日将尽》、《无法慰藉》。《无法慰藉》里的音乐家觉得如果能举办那场至关重要的演唱会,就能平复一切伤痕。《长日将尽》里的英国管家认为,只要把他的全副才能用以服务一位伟大的绅士——而通过这位绅士,他就等于是服务了全人类。而克里斯多夫·班克斯则认为,只要解开他父母失踪之谜就能阻止第二次世界大战。在这种奇怪的逻辑下,他们会为了去完成心目中的“伟大”事业而不惜压抑亲情和爱情。克里斯多夫离开伦敦前往上海之前为如何和他的养女詹妮弗道别而犹疑不决。两年前他曾说过要永远在一旁帮她的,可现在又忽然决定离开。考虑再三,他还是选择不辞而别。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不管詹妮弗当下的感受是什么,等她年纪大了——等这件事成为辉煌的记忆——她会真心庆幸他不畏艰难,挺身迎向他的使命。接着是莎拉,他们在上海时约定一起去澳门。就在计划离开的那个上午,克里斯多夫还念念不忘他的职业道德,紧锣密鼓地做完了好几件事情。后来,他们终于在一个小店里相遇了,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只要再呆上几分钟,就会有人来接他们,然后就能成功到达澳门。这时克里斯多夫开口了:“如果我们得再等个几分钟,那我先去做一件事。真的,不会花多少时间,就几分钟。”说完就跑了出去,他要在走之前找到关押他父母的那幢房子。结果他慢慢忘记了等他的莎拉。离开几分钟竟成了诀别。尽管克里斯多夫没有过多提及他对莎拉的感情,但我们从他遮遮掩掩的叙述中,不难看出他对她的依恋以及那一次没跟她一起去澳门而隐含的负疚之情。

但是克里斯多夫父母失踪案的真相到底又如何呢?他的菲利普叔叔全告诉了他:他父亲并非反对英国公司靠进口鸦片获利而被人陷害,而是与情妇私奔了。他母亲则是因为得罪了一个军阀而被抢去做了姨太太。后来又为了他在英国能够接受良好的教育和出人头地,为了让他得到财务上的供应,忍气吞声苟活于世。

完全出乎意料,随着他父母失踪案子真相大白,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轰然倒下,但是他需要自我和解。他说,不过,对于我们这种人而言,我们的命运是以孤儿的眼光看待世界,长年追逐着父母消逝的暗影。我们只有尽全力把使命完成,别无解脱之途,在此之前,心中无法得到片刻的平静。

是的,每个人看待世界的眼光不同,内心的理解力不同,看到的世界也会不同。就如一个色盲的人只能看到一个黑白的世界,而一个聋哑人只能看到一个无声的世界一样。至于自我欺骗——他必须相信没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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