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佳人》节选(五十九)

让我来吧,他说着,便弯下腰来解裙子上的那条荷叶边。奥哈拉小姐,真没想到你还 记得我。他那声音,她听来觉得分外愉快,是一个上等人的节奏抑扬的调子,响亮而带有查尔斯顿人的平稳、和缓、悠长的韵味。

她恳求地抑望着他,因为上次见面的情景而羞得满脸通红,面对着那两只她生气所见最黑亮的、如今在无情地欢蹦乱跳的眼睛。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怎么竟然 是他来了呢,这个可怕的家伙曾经目睹过她与艾希礼演出那一幕,那至今仍使她作恶梦的一幕呀!这个糟践过女孩子的讨厌坏蛋,早已是正经人家不肯接待的人了, 可他还 好像满有理由地说过她不是个上等女人呢!

媚兰听了他的声音,便转过身来,这时思嘉才头一次谢天谢地庆幸自己在世界上还 有这么一位小姑子。

怎么——这是——是瑞德·巴特勒先生,不是吗?媚兰微露笑容说,一面伸出手来。我见过你——“在宣布你们订婚的喜庆日。他补充说,同时低下头来吻她的 手。谢谢你还 记得我。”巴特勒先生,你从查尔斯顿老远跑来有何贵干埃“为一桩生意上的麻烦事,威尔克斯太太。从今往后我就得在你们这个城市进进出出了,我 发现我不仅得把货物运进来,而且得照料它们的处理情况。”运进来——媚兰开始时皱起眉头,但随即露出欢快的微笑。怎么,你——你一定就是我们经常听到的那 位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长——跑封锁线的人物了。这里每个女孩子都穿着你运进来的衣裳呢,思嘉,你不觉得激动吗——怎么了,亲爱的?

快坐下吧。你头晕了?思嘉坐到小凳子上。她的呼吸变得如此急促,以致她担心胸衣上的纽带要绷断了。啊,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她也没想到还 会碰见这个人呢。这时他从柜台上拿起她的那把黑扇子,开始关切地给她扇起来,也许太关切了,他的面容显得很严肃,但眼睛仍在跳动。

这里可真热呢,他说。难怪奥哈拉小姐要发晕了。让我领你到窗口去好吗?

“不要,思嘉说,口气那么粗鲁,使媚兰都愣了。

她已经不是奥哈拉小姐了,媚兰说。她如今是汉密尔顿夫人,是我的嫂子,同时媚兰递给她一个亲昵的眼角。看着巴特勒船长那张海盗般黝黑的脸上的表情,思嘉只觉得自己快要给闷死了。

我深信不疑这对于两位迷人的太太是可喜可贺的事。他说着,微微鞠了一躬。这样的恭维话每个男人都讲过,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思嘉便觉得完全是相反的意思了。

“你们两位的先生今晚都来了吧,我想,在这个愉快的盛会上?真想再一次见到他们呢。”我丈夫在弗吉尼亚,媚兰骄傲地昂了昂头,只是查理——她的声音突然中断了。

他死在军营里了,思嘉硬邦邦、怒冲冲地说。难道这家伙永远不走了?媚兰瞧着她,大为惊异,那位船长则打了一个自责的手势。

“我怎能这样!请务必宽恕,亲爱的太太们——不过,也许允许一个陌生人表示一点慰问,我是说,为了国家,虽死犹生嘛。媚兰眨着泪眼对他笑了笑,然而思 嘉只觉得一阵怒火和内在仇恨在狠咬她的脏腑。他是又一次说了句得体的恭维话,这是任何一位先生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说出来的,不过他的意思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是在嘲笑她呢。他明明知道她不爱查尔斯,而媚兰这个大傻瓜却看不明白他。啊,恳求上帝,千万别让人看透他呀!她又惊慌又恐惧地思忖着。他会说出他所知道 的情况吗?他无疑不是个上等人,既然这样,就很难说他会怎样了。

对这种人是没有什么标准好衡量的。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只见他的两个嘴角朝下耷拉,装出一副假惺惺的同情的样子,同时他们在继续替她打扇。他那表情中有某种东西在向她的精神挑战,这引起她心中一股憎恶之情,力量同时也恢复了。

她突然从他手中把扇子夺了过来。

我已经好好的了,她用严厉的口气说,用不着这样扇,把我的头发扇乱了!“

“亲爱的!思嘉!巴特勒船长,请你务必原谅她。她——她一听到有人说可怜的查理的名字,就要失去理智——也许,说到底,我们今晚不该到这里来的,早晨 我们还 安安静静的,你瞧,可后来太紧张了——这音乐,这热闹劲儿,可怜的孩子!”我很理解,他努力装出严肃口吻说,可是当他回过头来仔细凝望媚兰,好像把 媚兰那可爱而忧郁的眼睛看穿了似的,这时他的表情就变了,那黑黑的脸孔上流露着勉强尊敬而温和的神色*。我相信你是位勇敢的少奶奶,威尔克斯太太。“对我一 字不提呢!思嘉生气地想,而媚兰只是惶惑地笑着,然后答道:哎哟,巴特勒船长!别这样说。医院委员会只不过要我们照管一下这个摊位,因为临揭幕前一分钟 ——要一只枕头套?这个就很好,上面有旗帜的。她回过头去招呼那三位出现在柜台边的骑兵。有一会儿,媚兰心想巴特勒船长为人真好。然后,她就希望自己的裙 子和摊位外面那只痰盂之间能有比那块绵布更加结实的东西挡住,因为那几位骑兵要对着痰盂吐烟草涎水,但不像使用马槍那样准确,说不定会吐到她身上来呢。接 着又有更多的顾客拥上前来,她便把船长、思嘉和那只痰盂都忘了。

思嘉一声不响地坐在小凳上挥着扇子,也不敢抬头,只愿巴特勒船长快些回到他所属的那艘船上去。

你丈夫去世很久了?

“嗯,是的,很久了。快一年了。

“我相信,就像千秋万代似的。

思嘉不大明白千秋万代的意义,但听那口气无疑是引诱的味道,所以她默不作声。那时你们结婚很久了吗?请原谅我提这样的问题,可是我离开这一带太久了。“两个月,思嘉不大情愿地说。

一个不折不扣的悲剧。他用轻松的口气继续说。

啊,该死的家伙,她愤愤地想。如果不是他而是任何别的人,我简直要气得发僵,并且命令他立即滚开,可是他知道艾希礼的事,而且还 知道我并不爱查理。

这样,我的手脚就给捆住了,她默不作声,仍旧低着头看她的扇子。

那么,这是你头一次在公众场合露面了?“我知道在这里很不合适。她连忙解释说。不过,负责这个摊位的麦克卢尔家的姑娘们临时有事到外地去了,又没有别 的人,所以媚兰和我——”为了主义,多大的牺牲也是应该的。这不是埃尔辛太太说过的话吗?可是她说的时候听起来不一样,她真想刺他几句,不过话到嘴边又收 了回去。毕竟,她到这里来不是为了什么主义,而是因为在家里待腻了。

我常常想,他沉思道,服丧制度,让女人披着黑纱关在屋子里度过她们剩下的一生,这简直就像印度寡妇自焚殉夫一样的野蛮。“自焚殉夫?他笑了笑,她因为自己的无知而脸红了,她恨那些说起话来叫她听不懂的人。

在印度,一个男人死了就烧掉,而不是埋葬,同时他的妻子也总是爬到火葬堆上同他一起被烧死。“她们为什么这样呢?多惨啊!难道警察也不管吗?

“当然不管,一个不自焚的老婆会成为被社会遗孀的人,所有高贵的印度太太都要因为她不像有教养的女人而纷纷议论呢,这好比那个角落里有身份的女士们会 议论你似的,要是你今天晚上穿着红衣裳来领跳一场苏格兰舞的话,不过,据我个人看来,自焚殉夫比我们南方活埋寡妇的习俗还 要人道许多。”你怎么敢说我被活 埋了呢!“你看女人们把那根捆住她们的锁链抓得多紧!你觉得印度的习俗很野蛮——可是,如果不是南部联盟需要你们,你会有勇气这天晚上在这里露面吗?这样 的辩论总是叫思嘉感到迷惑不解。巴特勒现在说的更是加倍使她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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