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

文|一船大饼子

天空飘着细细的雨,人们步履匆忙地从檐下廊前走过。细雨笼罩下的小镇雾气朦胧,久看生出丝丝凉意,像丝线在心间缠绕成结。乔年双手托腮坐在屋檐下的竹凳上,行人跑过,时有溅起的水花落在她脸上,冰冰凉凉,像一粒小冰珠在脸上融开。乔年呆呆地坐着,数着人们脚下绽开的水花,“啪嗒——啪嗒——”一声一声落在耳朵里,轻脆悦耳。不知不觉,天色逐渐暗下来,灯光逐渐增多,夜幕还未及落下,便又亮起来。

夜市是昌远独特的景致。人们吃过晚饭便出门散步。幼童拿着气泡水吹出大大小小泡泡在路灯照耀下扑闪着大眼睛飘向半空,通行的小伙伴撅着小嘴直往上吹。当地特色的零食吸引大人小孩排队购买。烧烤食物的味道带着木炭香侵袭空气。乔年望向前方一家烧烤店坐着的一群年轻人。之所以注意到他们除了因为篷布下只有这一张桌子,还因为他们中一个穿着白色衬衣的男子尤其引人注意。

纪年刚下班,穿着的白色麻料衬衫未及换下便被一群朋友轮番电话轰炸到烧烤店。他素来饮食清淡,对油腻的食物无甚喜好,所以坐在那里,一杯白水从头放到尾。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乔年硬是听见了水从他的喉咙滑过,在他的身体缓慢流淌的声音。归根结底是这个人长相俊美,那双眼睛温和地注视说话人的脸,在雨后热闹的夜晚显得温和清洁。

真是个好看的男子,乔年在心里又品评了一番。这时,恰巧目中人往这边看过来,一扫而过,估计都没注意到坐在屋檐下的乔年,便看向别处。

纪年一边喝水,一边听着面前的一群人津津乐道国庆出行计划。他听得心不在焉,希望聚会及早结束,好归家休息。前方不远处的女孩一动不动在屋檐下坐了好久,一双眼睛东一眼,西一眼地看着过路的人群。不过,傍晚的雨使得今天的夜市比起平时清净许多。她坐在那里做什么呢?似乎是还在读书的学生。长相稚嫩,齐耳的短发捧着圆乎乎的小脸,一双眼睛扑闪扑闪的,藏蓝色的卫衣穿在身上显得松松垮垮,黑色牛仔裤上的破洞倒是显出一分个性,从一开始就坐在那方小凳上,也不换个姿势,像在等人,却不见有人上前招呼。一个奇怪的孩子。

“纪年,去阿勒泰怎样?”

“嗯?”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纪年望向说话的阿来,晃神之间竟没留意说到了哪里。

“你不是一直想去阿勒泰看看吗?”

“嗯——是啊。一直想去看个朋友。”

住在阿勒泰的朋友。说起来,这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读高三,QQ正流行,兴致勃勃地加入一个网上文学社。群里大部分是年龄相仿的学生,一得闲便在群里聊天开玩笑,有时开展一些征文的活动。他是文审之一,几番来往,倒是有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

一天晚饭后,他做完功课登陆QQ,收到一条验证消息,舟请求添加好友。名字很眼熟,却想不起是谁。后来聊天的时候才想起审文时常看见她的文章,文笔不错,但几次三番与获奖名单失之交臂。自从加了QQ,聊天时常谈到写文的事。于是,有时间的时候,他给她看看新写的文章。无非是说一些自己看后的想法,并鼓励她不断努力。硬说起来,他自己这瓶子里的水尚无几滴呢。

日渐熟悉后也谈到其他的话题。比如喜欢的作家,在看的书。舟住在新疆北屯。那时,他读到李娟写的散文《我的阿勒泰》,里面的生活恬静自在。说起来,北屯也是挨着阿勒泰的一个镇。于是,便约定有时间去彼此的家乡看一看。上了大学后,忙于社团活动,结交新人。工作后,周旋在应酬与繁重的业务之间,和她逐渐疏于联系,偶尔在空间看见她稀少的动态。认识五六年了。最近一次联系还是几个月前。夏日炎炎,让人昏昏欲睡,他正被报表上的数字搅得焦头烂额,接到她的电话,问起现今在哪里工作,匆匆说了几句便挂断电话,事后回过去无人接听,像好不容易接上的线又断了联系。知她素来不喜黏密的关系,就此作罢。

他看一眼黑漆漆的天空,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聚会结束将近十点,各自离去。纪年揉了揉眉心起身回家。行人已散得差不多,夜风吹在脸上,丝丝凉意抚平忙碌一天后的浮躁。他走了几步,看见屋檐下的女孩跟在身后。于是,停下来等她走近。

“有事吗?”他轻声询问。

乔年望着面前高大清瘦的男子,面带倦色,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她沉默半响,微微摇头。

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在微风里簌簌晃动身姿,街道开始进入梦乡,路灯将人的影子拉长。纪年望着面前瘦小的女孩。印象里不曾见过,对方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断然不可能是恶人。反复猜测她奇怪的举止,以及跟着自己的原因,一时无话可说,索性就着路边的台阶坐下等她开口。

乔年此时心里静得像一面无风的湖,温和地望着坐在地上的人,瞥见他挽起的袖口处露出半朵淡淡的蓝色莲花,心里觉得亲近。于是,在他旁边坐下。

“这里距离机场远吗?”

“不远。拐过前面的路口,走一小段路就到了。”

“那我们说会儿话。”

“嗯。不是当地人吧?”

“第一次来这里。来之前反复想象这是座什么样的城市。喧嚣,宁静,繁忙,这些词想了很多遍,却迟迟没有动身。今早开窗的时候,阳光照着庭院的树,篷顶闪闪发光,心里觉得清凉而温暖。突然想来昌远看看。听说,这里时常下雨。果然,刚下飞机便赶上雨天。”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如同呓语。眼睛一直望着前方的一处水洼,月光落在上面,微微发亮。一只猫步履轻快地从边上走过,好像有溅起的水花“啪嗒——”落在心上。

微风吹过,女孩额前碎发间一粒眉心痣若隐若现。他盯着女孩的眉心看了一会儿,问:

“见着朋友了吗?”

“嗯。是认识许多年的朋友,来看看他,事先并未联系。”

“不在这里多待几天吗?”

她轻轻摇头:“既已看见,便不需多停留。他有他的生活需要去经营,我也有许多事得忙碌。并不想彼此打扰。”

他望向漆黑的夜空,星星点点的光亮。不过短短几年,昌远从不起眼的小镇发展成客流量大的城市。交通线路的更迭,商业模式的熏染,日渐堆积的热闹。他毕业后回家发展。压抑,疲累,保持持续运转,营营役役生活,过着一眼到头的日子。繁忙成了这里的主旋律。除了出差,已许久不曾离开这个地方。他上大学时是喜欢四处游玩的人。而今,把自己囚在原地,竟动弹不得。

该及早去看看她的。他望向旁边的女孩,灯光落在她的脸上,她像在那里坐了许久,落寞而安静。他轻轻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我有个认识许多年的朋友,素未谋面,你让我想起她。”

“你朋友是什么样的人?”

“或许安静得像一只行走在夜色里的猫,或许明亮得像穿破黑夜的光。我想,她是个不一样的女孩子。”

“你应该也是个不一样的人吧。”

她轻轻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我订了凌晨的机票回去,该走了。”

“我送你吧。”

“好。”

他比她高出许多,她走在他旁边,一路上低声细语,像阔别重逢的老友。

候机楼灯火通明,人流仍然拥挤。她拉着他的袖口走在旁边。明明是认识没几个小时的人,却仿佛相识半生,彼此心安,如同冬日手心里煨着的火苗。

他站在候机厅,目送她过了安检,手机滴滴响了两声,是舟更新了空间动态。他曾将舟设置为特别关注,只是鲜少收到新消息。此刻,他看着弹出的新消息,心里有一股暖流越来越汹涌。

“我已与你相见。”文字下面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孩一粒眉心痣若隐若现。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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