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密


大白去山东,只是顺嘴溜达出来的。当时,我坐在早前,西站,勋业六路旧货家俱市场买的网眼靠背椅上。别说,入伏,透气性就起了散热化瘀的效用。我拨弄着手机,百度上有春兰杯的文字简讯,轩工和卡子哥决战的日子,驿动不已,噢唛,因杨姓国手的云山雾罩,埋了一瓜大雷,就心照不宣,坐成荣辱悲欢杀人诛心的三番棋战。听大白说要出门,猛得抬头,说,去干啥?他站在屋中央。屋子靠北,那张年久,豁牙卷边的工作台几占五分之一,西墙壁立挨挤着品类相殊的机油、防冻液和玻璃水的展架,两个轮胎桌物积尘覆,散落着四五把黑色椅子,两撂高低大小参差的轮胎,猫的笼子靠东贴着上楼的进口,三盏圆柱状的顶灯白天也吝啬轮休。已经错了几个小来回,我没来得及掰数,看他晃悠肩膀的样子,已让我瞷出些许焦躁的端倪。他并没看向我,好似,鼓胀的肚腩里挂着十来斤铁疙瘩儿,说,去看轮胎。哦!我只是在嗓口,挤出个轻忽的叹音。生意上的事,别刨根,有机密保护层级设置,要买轮胎,闲不见,又似是而非搭一句,轮胎几层级?层级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胎体上有注明,但又是抽象的。所以,答复要确凿尽显诚意。承载车重的轮胎,扮演的脚色,附加的换算补差要了然,不要虚与委蛇,这是所有从业者守护的规范。人,相较于轮胎,操守往往会被天狗日食,有些问题点到即止,便是恰处。应景的是,大白夫人接过话茬儿,递过眼色。说话丁丁卯卯,不含糊。说,正好,再去湖北玩玩。大白嘿嘿了两声,明显,是鼻管和口腔混合的产物,附着不合时宜的凉气。他刚踱了两步的足,那是双白黑驳杂的旅游鞋,顿在那儿,像大理来的一阳指给点了穴道。说,你说得轻巧,那有时间,家里的店咋办?大白夫人从坐椅上欠了下身,抻抻裙摆,还未及膝的素色皱折裙儿,明亮,纤尘不染,衬着两条又直又细的腿。从脖颈往下,大白夫人的身段,完全可跟美少女战队任何小妞儿相匹。再有穿戴精致,新鲜时髦上的加持,就愈显榴花芳菲,招惹眼球。大白完结上段婚姻,二人喜结连理的两年来,大白的变化,是飞跃的质变。

显然,这个答复,没遂大白夫人的意,更没可了她的心儿。犹是不急不徐,说,这家里不是有人看着,忒不容易放出去一回,走走瞧瞧,大难得的。大白没吱声,两只手曲在后腰,弓着背,略耷拉着脑袋,眉线矗起,眼神凝固而沉郁,好像就老态龙钟了,又有无尽的心曲,思虑的那根弦,胶住了,弹不出来调调。我是站墙的观者,担着化开冷场的责。说,山东跟湖北远着呢。见缝入针,我说话的音量,还是细语轻声。大白仿佛傍着了下坡的驴,说,你看,老石对地理了解。他的话落完音,我的心到有些虚了。大脑翻翻拣拣,竟恍惚了,山东跟湖北的中间,是不夹着河南?是有黄河的,洛阳、开封、商丘,应该是,李白,崔颢,方方,邓一光,黄鹤楼,九省通衢,烟波浩渺着跑马,胡思乱想。这场临时起意的谈话,不过是无疾而终。都没当回事,谁还能放在心上,不会隔宿的。

二日,我到店。门前没见大白那台深灰的揽胜座驾,心里就泛了两三分证认,真是说了就做,一点不含忽。入屋,阿亮跟老陈排坐着,都翘着二郎腿,晃晃悠悠,面冲风扇,闲适着吹凉。我没打草惊蛇,迈脚进里屋,静悄悄的,无人。八九不离十,这是启程了。转回身,已是胸有成竹,对着各拿手机,低首刷屏的两位,说,咋,走了!老陈的深沉,是一贯的,问啥,极少搭腔。阿亮抬起头,回应着说,是,走了,走的挺早,五点多钟,还没起,微信告诉我,把菜卡放门口了。我说,这得带上老丈母娘,要不,不能放心呢!阿亮说,往大连去的,把丈母娘放大连,弟弟在那,两口子坐船走。我说,不错,这么走,能近边不少。昨听大白说那一嘴儿,信是,出沈阳,过锦州,越山海关,掠天津,经德州,入济南,大概率到东营周边。那是轮胎工业形胜的地域,山东乃至举国轮胎产销的翘楚。没曾想,我构画,秘而未宣的行程图,成了纸娄里团把的弃物。接下来的日子,老陈和阿亮是无比松快的,可以松快成随心所愿。还赶上个大礼拜,阿亮新处的幼师女朋友,打浑南过来小聚,挪个窝休两天假。老陈没亏了大家的肚子,凭他的手艺,排骨、牛腩、红烧肉来去随缘。孩子暑假,就多了个挑皮捣蛋的场所。也是我以前的陈见,老陈的大儿子,已上到五年级的学生,早非当年的吴下小儿,举手投足,都规距方正了许多。我也得有个大爷样,说,来,跟我走。领着孩子,到营安隆超市买了饮料,还有小孩爱吃的零嘴。路上,小家伙一再说,你为什么给我买东西?我说,不为什么。他又说,我没管你要东西啊!说完,把狡黠的小眼神闪到一边,埋到脚尖。不曾想,刚进门,雀跃大发了,脚踢在码成跺的矿泉水上,踫疼了脚趾,也只是呲了下牙。有个女顾客,瞅瞅他,说,小朋友,你的衣服是不穿反了。他拨楞着小脑袋,说,没有。我这才发觉,领口的标示窜笼子了,前高后底。

小暑大暑,上蒸下煮。我怕门前的树叶给晒干巴了,却还是葳蕤的,挺能扛。布偶也蔫唧了,咋抻巴,眼神木讷,毫无内容,没情没绪地,手一松,像条一锥子扎破,泄了气的车内胎,瘫在地上,偏找凳子桌子腿下的夹空蜷着。

没活,我仨儿,就有一搭无一搭唠闲嗑、扯淡。说着说着,话就拐弯上山,说到大白,这次去山东。我说,这是弄啥轮胎去了?阿亮答腔,应该是机场用的。到也合牙,只有机场的生意,要不,那能无利不起早。老陈唆了唆嘴儿,说,整轮胎,你们也信,找个由头玩去了。

四天后,接近晌午,我正收拢补气的胶管。门把手上弯了个铁丝钩儿,每次作业后,我都习惯把管子一圈圈绕好。大白就是这时候,从外面走进屋来的。上身灰黑带暗格的半截袖,一件薄料软乎的大短裤。我就差揉揉眼睛,因为大白的两个腿肚子胖乎乎的,白里透红,格外晃眼。阿亮忙攉着外面的大客车,那车往那一挡,就如面铁皮的横墙。老陈在他的老窝上坐着,吹着风。大家好像,嘴巴都懒。待我料理好手上的活,大白已坐进吧台,整理计算这几天撂荒的帐目。我抵近,应该是没话找话,说,往大连,走滨海大道没?大白的额头从高立的吧台探出来,那对随意用刀子拉开的细长眼睛,漫着疲怠,向我飘忽了下,说,没有,正常走的高速。我皱了皱嘴角儿,想荡出些笑意,可在肚子里使劲划拉,也没找着笑料,就放弃了。

隔天,大白做动平衡,这是他的专属工种,我又看见昨个露出来的腿,说,外面的水好,看这腿,多白!大白说,我没下水。我说,是没下水,不是下海了吗!大白把平衡锤往台上一撂,说,都跟你说了,我没下水。我没在犟,其时,我的意思是海边的风土养人。

送走台上了两条新胎的海马8S,不约而同,我们四个围拢一起。大白缓缓坐在塑料凳上,而我,占据了阿亮的靠背椅,跟大白是个勾股的角度。老陈和阿亮分立,面朝大白。老陈略前,阿亮靠着定位仪的机箱,颠着脚尖。没有穿针引线,大白就打开了话匣子。我这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地,是高密。

大白的叙述,不急不徐,潜着点小亢奋。在这方面,他能拿住架势和腔调。更何况,我们又注目于他,亲受謦欬。

驱车,大白一家三口,尽辽东半岛,先抵大连,会完亲戚,安排好岳母,伉俪二人便坐船投奔怒海。说到这,大白说,上了船,以为抄得近路,航行海上,还不得如风似箭。我想错了,慢迍迍的。我问船员,他说,时速每小时24海里。我赶紧接过话,说,船速是论节的。大白一听,马上反诘,那你知道是多少节?我语塞,老陈也跳出来帮腔,说,对,你说是多少节?大白的侃侃而谈,并没因插入停顿。我趁着间隙,掏出手机,在百度上查,1节是每小时1.852公里。嗯,这块石头总算落地为安。我擎起手机,在他们面前扇张开,而显然,这抢占不了话题的中心。

大白真是善说,我就想起,有回开年会。当时,四部店的韩姐,对节目的评分有意见。这种寻衅,对主持大白,还有会场的气氛都不利。大白捏着话筒,说,那好,我给大家表演个节目。且不说先声夺人,而是举座皆惊。一段个人的脱口秀,诙谐幽默,自然流畅。更为巧妙的,他把公司众人的姓名镶嵌了进去,效果更是着锦添花。这样,其乐融融,把不合谐淹灭在了欢闹场中。

我愣神的工夫,大白两人已离船登岸,踏足烟台。大白说,坐高铁,再到高密。我就情难自禁了,唉呀了一声!大白把眼乜斜过来。老陈和阿亮也瞄了我一眼,都不明就里。我差悬唾口而出,忍,还是隐忍着不发。大白的追叙更是已入佳境,口若悬河的,憋着我有团火,烈烈地灼肠子。

本来,跟那人联系过了,发个地图,打个出租好过去。人家说,人生地不熟,我来接你们。壮实的山东汉子,瞅面相,不上四十。满脸堆笑,张口哥姐唤着。寒暄过后,抓紧行程,办事要紧,穿街过路。车上,老板说,高密,是个不大不小的县级市,归维纺管。我,肚子里装不下,那二两香油的主。打断了大白的话。我说,乖乖,那是莫言的家乡。大白瞅瞅我,愕然,还是讶异?说,咋,我那知道。他的表情,明显有丝不快。的确,横刀夺话让人不爽。虽说影响心情,大白还得把行旅进行到底,那是他历过的世界,谁也替代不了,最懂的他的,是他自己。他说,大概是半个多小时到厂子。大小不一的轮胎,在露天撂了不老少,作坊挺大。我看到轮胎,实物,米其林450/95R25,是两颗庞然大物的轮胎,像超级汉堡。轮胎论颗,还是秦皇岛司机的叫法。从沈城拉机床散到南方的工厂,红火过几年,没少因轮胎讨价还价。有对父子开一辆车,儿子文质彬彬,老子派头十足。每来,脚还没迈进门里,豁亮的嗓子就已飞上房棚。他冒出的话,必是轮胎多钱一颗?机床厂说没落就没落了,那些车把式也就消声匿迹了,他们说话的腔调,我学不来。三里不同俗,五里不同音,何况离着几百里。

看看、闻闻、摸摸、谈谈,对过眼神,感受确认好轮胎的品相,免不了讨价还价。管老板说,不二话,正宗的玩意,这个价,咱就敲板。话落,擎开右手手掌,翻转了一次,在我面前。我皱了下眉,哼哼两声,伸过手,轻柔地把他手的大拇指弯下。说,退步、退一步,海不就阔,天不就开了!说完,冲着他笑。他似乎略略鼓起了腮,收起手,触了触额头,又瞬间,也哈哈一乐,说,好,如你讲,交个朋友。费时费力费工夫,一切又顺理成章,一切又都圆满达成。我说,时间不早了,这就往回赶。话还没说全乎,管经理就急了,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是咱这儿的传统,坏了规距,那不成笑话了,哈了饭再走不迟!在旁,一直没太吱声的女主人,也不迭相劝。盛情难却,再推托就显得硌色了。管经理引路,下馆子,一句老样子,就知,老窝儿,上下熟络的很。餐前,大白就想看个究竟?管经理安妥席位,说,干部下乡,四菜一汤。果然,一人一个水锅。肥牛,蛏子、螃蟹、鲜虾,这水陆吃货到有临海的特色。管经理热情洋溢,张罗着吃好喝好。哥哈啥酒,姐哈啥饮料?盛情难却,说,到了酒国,还是啤酒之乡,当然得哈青岛。说着说着,我的嘴也顺拐了,带出方言来了。两棒青岛纯生,初来乍到,得收着点酒量。席上,两杯落肚,鲜味入口。我说,兄弟,你这生意干得不赖!恭维,都是寻常的话。他笑笑,那种淡淡的笑。说,过奖,在这地场儿,我是子承父业,不是哈大本事。吃喝个肚圆,觉着差不离,也没啥可逗留的了。听话,怕就怕听出个话外音。我这人,还矫情。春柳里藏不住老乌鸦,跟紧着说,这话怎么说,那儿有莫言文学馆。切!我那知道,再说,我也不感兴趣。他的语气,不耐烦,还夹枪带棒着愤懑。他的眼睨过来,咵擦,竟把我的眼神整没电了。大白接着说,管经理挺讲究,又送我们回烟台,还换了台车,是一辆宝马530。我信是,这就走了!

没,还有余音。

大白又说,来趟,鸟得留个响儿,人得留个印儿。就买了的隔日的船票,时间就有了空余,想想,蓬莱,去登登蓬莱阁。联系了当地的导游,也没太费周折,坐上大客车,从烟台到蓬莱,个把小时。说着,大白把眼色拐向我,说,老石,那阁没啥特别的,几层木楼,人挤人,脚跟脚的,到有苏轼的题字写在上头。我说,这就对号入座了,东坡当年在密州,也是现今儿的诸城任过太守,他这人爱逛个山山水水的,得便,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叫个人,就都有的毛病。

大白呜呜着,说,怪不得!

我说,行啊!古记里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成天家里想着,想是无缘了,你到好,干得漂亮,代我还了愿了。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这是老白说的,多好!

大白笑了,老陈和阿亮也乐了。

大家高兴,我就也来了兴头。荧荧不去,依旧鲜活的,还是那个,标注在地图上的,高密东北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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