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语丝——一个“阿斯伯格综合征”少女的梦

“36号过来吃药!”男护士的声音穿过长长的走廊钻进我的病房。


我非常反感这种语气,但还是提着水杯走到了一个装满药盒的手推车前。


从病房到护士站的一路上,已经吃过药的孩子们一个个默无声息地向各自的病床走去。他们与我面对面擦肩而过,在药物的副作用下脚步虚浮游移不定,如同末日世界的丧尸。


我漠然地吃下了药,准备回房。


站在手推车旁的女护士说:“别走,张开嘴检查!”


在这儿,护士可比我们有权力……迫于无奈,我极不情愿地张开了嘴,那个护士仰着圆圆的脸看了半天又说:“舌头抬起来。”


我照做了,用余光打量着她。其实,她长得还算好看,脸上圆圆的眼镜片反射着日光灯清冷的光。若不是她此刻用审查的目光盯着我,我也许会像平时一样叫她一声“姐姐”。


她看了好久,我的舌头几次想要放下,却不被允许。我实在忍不住了,放松了舌头,说:“你们凭什么这么检查?我们又不是犯人!”


话音刚落,旁边走过来一个男护士凶巴巴的看着我,吼:“没什么理由!快抬起舌头,不然就把你绑起来!”


他发怒的样子活像一只躁动着的狮子,我感到些许害怕,只好抬起舌头让他们检查。


大家读到这里应该知道了,我是住在一个叫做“精神卫生中心”的精神病医院里。不过我才不管它改成什么名字呢,在我看来它就是个“非正常人类研究中心”,并不会因为叫什么“卫生”就能改变它在全世界人心中的样子。


某种程度上,这个医院也有“被迫害妄想症”,要不它为什么急急地改名,还把名字弄得那么大,顶在脑门上。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记得来医院的那天,爸爸对出租车师傅说:“去精神卫生中心。”


“好嘞,精神病院,我路熟着呢。”出租车师傅说的顺溜,俨然一副老司机的模样。


爸爸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侧着眼光打量我。


我装作没听见,依然看着窗外的风景。爸爸好像轻轻吁了一口气。


“高功能孤独谱系障碍”、“自闭症”和“阿斯伯格综合征”是我最终得到的诊断。它们复杂而绕口,三个名词一个意思,带着浓浓的英语翻译不全的味道被写在病历上。


“你只是处理不了太多的情绪,它们在你心里堆积。”心理科的医生说,“只要你学会处理它们,你会取得令人惊叹的成就!”


是那样没错,但我处理不了它们,只要和三个以上的人在一起,我的大脑就会感到烦乱和不够用。这就像是老旧的单核手机要运行王者荣耀的组队作战。而其他的孩子从一出生在情绪处理方面就是五十个核以上的处理器,可以顺畅地运行多人游戏到生命最后一天。而我们只能依靠自己的智力不断对与人交往当中“言外之意”和心理活动进行学习,再固定成模式。也许你没听过这个病,但是请记住,每经过你身边的68个人里,可能就有一个被诊断为“阿斯伯格综合征”。


但是我并不是最可怜的,因为我得到了补偿,我的智商测试达到了134。我天生就对数学、历史、艺术有极高的学习能力。我几乎不做任何作业,却年年数学满分。我学钢琴从不练琴,却比很多每天练两个小时的同龄孩子弹得好。在学习方面,我天生就是100核以上的处理器,而别人学一辈子可能也就是二十个核。


这样的能力,常人听了,无不惊叹、羡慕。但我却一点也不喜欢这“特异的能力”,我想,如果我没了这项能力,也许我就和正常人一样了……


我命运的转折点,在一个周末。那天,我去上了一节编程试听课。爸爸妈妈希望我能多参加线下的课,最好能认识几个朋友,锻炼一下我的社交能力。


编程老师姓闫,头脑机敏,讲话有逻辑。


“今天我们学习python第一课,做一个雪花下落的特效。”闫老师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十五分钟后我就弄明白了整个编程的流程,很简单。


我看着显示屏上自己编程的结果,十万朵雪花密密麻麻不停歇地涌进来,电脑似乎都运行的慢了。


“因为你没有设置运行结束的时间和次数,所以它会一直运行下去,直到——”


“直到电脑死机。”我轻轻地说,随手摁了一下电脑的电源键。这不就是我处理不了多人社交场合不断输入我大脑的各种信号一样吗?我对自己“重启”的方式是到一个空房间静坐半小时,否则我就会彻底被情绪击垮而陷入混乱。


“不错。”闫老师看着我,“不过,也不一定需要重启。”


我感到疑惑,低着头,等待他说下去——我从来都不喜欢直视别人的眼睛。但是闫老师也保持沉默。


良久,我得不到回应,只好抬起头,故作严肃实际紧张地看着他。


闫老师终于开口了,“想知道?”


我点头。


“那你得答应我,不告诉其他人。”他的声音低下来,好像有一个了不起的秘密。


我又点头。


老师拿出一把钥匙,偷偷带着我来到了教室角落,打开藏在隐蔽处一个带锁的抽屉。


这个年代已经很少有人使用那种老旧的黄铜锁了。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亮晶晶的小盒子递给我。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里躺着一团蚕丝般的线团。


“这是什么?”我用手拈着那丝一般的线团,它的一端有些毛糙,似乎是被人拽断的。


“芯片。”


“芯片?”


“对。”


“可它明明是线团。”


“这是纳米级材料制作的,三十九亿个晶体管集中在上面。”


“有什么用?”


“将密集到无法处理的信息,抽丝剥茧一般抽离出去,让计算机重新轻装上阵。”


“能处理什么信息?”


“所有。”


“包括?”


“比如那十万朵雪花,还有你所知道和不知道的一切。”


“……”


“送给你吧,我相信你有能力发现……”


我走出编程教室的时候,心跳快得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般。我有一个想法,一定要去试一试。


“它有名字么?”这是我离开教室前最后问的问题。


闫老师摇摇头。


“那我就叫它——解语丝。”


我又回到了那所“非正常人类研究中心”。晚上八点,隔壁屋十三岁的小姐姐开始一声接一声的喊叫,声音撕心裂肺。她的妈妈只会一起哭,一句劝说的话也讲不出来。我住院一周了,从来没见过她爸爸。要是她爸爸在,也许她就不哭了,我想着。


旁边病床十四岁的姐姐眼睛紧紧盯着手机屏幕在打游戏,“哎呀!”她狠狠地拍一把大腿,“老娘又死了!”


她妈妈轻声嘟囔她:“女孩子,不要讲那样的话。”


“讲哪样的话,讲你和江西老板还有四川厨子出轨时候说的那些话?”她眼睛从手机屏幕上移开,扔出刀子一样的目光狠狠地投向母亲。


她妈妈眼里有什么闪了闪,背过身去,轻声说:“不要听你爸爸胡说。”


“我亲眼看见的!”她戴上闪着蓝光的耳机,把头埋在被子里,再也不出来了。


靠门那张病床,八岁的小妹妹又在散步了。她每天不知疲倦地从门走到床,再从床走到门,一走就是几个小时。她一会儿笑地开心,一会儿又说个不停,只是说什么我们都听不懂。好像她的脑海里住着个最亲密的朋友,每天都要相互聊到深夜。她在病房年纪最小,所以爸爸妈妈把家里的生意停了,都在陪她。


她爸爸和妻子相视一眼,又转头看着她,眼里含着泪,懊悔:“要是那天老师不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打她就好了……”。


其实护士每天都不厌其烦地劝说他们,只能留一个陪人。但是大冬天的夜晚,又能向哪里去呢?最终护士总是放弃了劝说,丢下一句“明天可不许了啊!”走出病房。其实护士也蛮好的。


我开始觉得周围嘈杂,日光灯也有些刺眼,大脑开始发热,运行卡顿。


我回想在学校里,那天全班同学跟我说话时的情景。人群中的我不知道该听谁的,茫然又无助。


大脑终于不堪重负似乎要“宕机”了。


我缩进被子,拿出衣兜里的“解语丝”。我抚摸着它似乎被人拽断的那一端,毛茸茸的手感很像我的哆啦A梦玩偶。我将它系在自己的发卡上,打开PAD通过蓝牙向新配对的“解语丝”发出了一串代码。


清清凉凉的感觉瞬间袭来,好像自驾去泸沽湖时,伴着蛙声和月光的晚风,让人瞬间没了烦躁。


脑海中假想的同学们乱糟糟的话语终于听得明白了。那天大家因为我创作的小说《五九班群侠传》而激烈地进行了讨论。小说实名带入了我们班每一个人。有人嫌自己的戏份少,有人想让我把她写的更美,有人想要拥有更厉害的武功。


他们热情又兴奋地围绕着我。而我的大脑几乎完全处于失控状态。与多人同时对话和交流,对我就是一场噩梦。


最终我窜出人群,抛下大家,跑进女厕所藏起来。将无数的错愕和吃惊甩在每个人的脸上。


此刻我终于解开了当时理不清的思绪,一帧帧慢镜头回放弄明白了每个同学的诉求。


病房的灯不刺眼了,声音也不吵了。周围是正常的人世间,有悲有喜,无知无觉。


午夜时分,我从床上爬起来。感谢医院24小时不熄灯的制度,房间够亮。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别人的病床前,将掰成小段的解语丝系在她们的头发上。我用PAD向“解语丝们”群发了刚才那串代码,然后便闭眼睡去。在整个病房走一圈,还真是很消耗体力的事呢。


“作为公司的CEO,请问您对于解语丝公司此次融资一百五十亿美元有什么看法?您是出于什么原因创办解语丝公司的?”《全球财经》的美女记者将话筒递给我。


虽然彼时我已经不再受社交困扰,但我还是不喜欢这样面对摄影机讲话。我盯着美女记者头上漂亮的格纹发带,上面有一丝细细的线在电视直播间的摄影灯下折射着微微的光。


“其实您自己今天的成就,已经代表了我全部的看法。”我在美女记者耳边轻声说。


她脸色变了变,示意摄影师停止直播,同时让导播切入广告。




“我戴的是贵公司最新款,从来没人发现过,不愧是开发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微笑着说:“并不是因为这个,我之所以注意到您,是因为我们都有那种特质。”


她惊奇地说:“您难道也——”


我点点头,示意她可以继续电视直播了。


我面向镜头,微笑着说:“我继续您刚才的问题。创办公司的初衷始于十年前,那时我是一个住院的十一岁小姑娘。我隔壁病房十三岁小姐姐的爸爸妈妈超级爱她,每天陪在她身边;旁边病床十四岁姐姐的爸爸爱她的妈妈,爱到眼睛里似乎只能装进她们两个;靠门病床八岁的小姑娘最幸运,有着全世界最包容她的老师,每天都在幸福里成长。而我,一个五年级阿斯伯格综合征女孩,在学校里有着无数的朋友。我们一起吃零食,一起看漫画,一起分享青春的秘密和故事。”我突然说不出来了,就静坐在那里。


“您还好吧?”美女记者问。


我疲倦地推开话筒,“就这样吧。”我转身走出直播间。晚风微凉,我发卡上的解语丝拼命工作,但是今天好像效果不佳。


“您好,我是创song公司的代表,希望能跟您合作。”有人递给我一张名片。


我礼节性地接过名片,并不看一眼,又是一家想分一杯羹的公司。头上的解语丝提示我,应该说点什么,要不对方会很尴尬。


“创song,是最近研制出时光机器,风头无两的独角兽公司?”我在脑海里努力搜寻着晨报上的内容,那上面说时光机器不过是一场科技外衣下的庞氏骗局。


“是的。”对方倒是很谦和,并没有因为我的无礼而生气。


“那么,能回十年前喽?”我心情不好,挖苦他说。


“能的。”对方依旧一副教养很好的样子。


我的心更烦躁了,一把扯下头上的解语丝。我扯得太快,末端非纳米材料的那一段被扯断了。


“那么请你把这个递回十年前一月九号,“精神卫生中心”里36床的小姑娘,办得到吗?”我伸手递给他,脸上带着挑衅的笑。


“嗯,可以,有什么要和她说的吗?”他头脑机敏,讲话有逻辑。


我盯着他的脸。他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闫老师——”我失声叫了出来。


冬天的夜,冷了。


漫天雪花落下,十万朵,就像某个python程序,运行在黑色方框的天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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